迎春更是不由自主站到贾琏身前,妄图挡住昭阳郡主直直投来的目光。迎春举动果然引起昭阳郡主注意,她皱眉看向迎春,略不耐烦问道:“你又是何人?”
昭阳郡主跋扈惯了,见连氏先让对面男女给她行礼,便知对方身份至少低她一等。又见迎春和贾琏举止亲密,对迎春说话越发不客气。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昭阳郡主如此任性妄为,目中无人,难怪迎春生气。迎春赌气不语,也实在因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场面顿时尴尬至极。
还是贾琏率先回过神,冲怡亲王妃和连氏行礼道:“小子家中有事,便先告辞。舍妹在此叨扰,有甚不当之处,还望王妃并世子妃多多海涵。”贾琏说罢,躬身退下。
临行前,贾琏只淡淡看了迎春一眼。迎春沉静回望,示意贾琏无需挂心,但去无妨。
昭阳郡主还待开口阻拦,怡亲王妃一把拉住她道:“说好来见你未来侄儿,怎得一声儿也不见你与你嫂嫂说话?”
昭阳郡主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向连氏行了一礼,抬头再去寻找贾琏身影,已不得见。昭阳郡主一顿足,便把视线投到迎春身上。“此人原来是他妹妹。难为他那等好相貌,妹妹容色竟如此一般,不及表嫂万一,自然更比不上我。”昭阳腹诽,得意洋洋之情克制不住流露到脸上。
迎春见状,心底越发鄙薄,面上却不显,安安静静站到一旁。
昭阳郡主浑然未觉,不待人请,大咧咧坐下,自顾自缠着怡亲王妃百般打听贾琏名姓住处,究竟乃何家公子?
怡亲王妃尴尬莫名,有心不理她,却耐不住她撒娇耍赖,软磨硬泡,只得答道:“适才公子便是先荣国公之孙,名唤贾琏的。”
昭阳郡主听罢,拍手喜道:“果然是他。本郡主就说这等品貌人物怎会是个无名小卒!”言语举止十分轻浮。
迎春再想不到堂堂皇家竟还能教导出这般女子!任迎春涵养再高,也冷了脸。
连氏见场面难看,再坐不住,只得起身告罪道:“母亲,儿媳身上乏累,实在坐不住。这厢给母亲和妹妹赔个不是。二小姐年幼又行走半日,想是累了。恰其歇处紧邻儿媳院子,儿媳这便带着二小姐先行告退。”
迎春早不想待在此处,闻言忙忙上前扶住连氏,就要离去。
昭阳郡主不觉丢人,怡亲王妃脸上却再挂不住,巴不得迎春赶紧离开,连忙答应,命人护送二人离去。昭阳郡主嘴唇翕动,似是欲说什么,想了想便又止住。也是,贾琏妹子在此,许多话她更不便和怡亲王妃深谈。
迎春临去前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昭阳郡主正趴在怡亲王妃耳边不知说些什么。迎春秀眉紧蹙,脸色莫名阴沉。
连氏深知昭阳郡主秉性,深悔多留贾琏片刻,导致两人撞见。如今看昭阳郡主意思,显见得对贾琏上了心。虽然贾琏身份不低,不至于便被昭阳郡主欺辱了去。
只是荣国公到底故去,贾府今非昔比,惹上昭阳郡主这类不顾脸面不知羞耻之人,实是一桩麻烦事。连氏有心知会迎春昭阳郡主往常行径,可迎春年幼,有些话不便对她说,直急得连氏头颈冒汗。
迎春却已在沉思应对昭阳郡主之策。连氏当她还小,不懂事,迎春却早从昭阳郡主看向贾琏的眼神里洞悉一切。
这种眼神,颇似孙绍祖每次和友人围猎归来看着血迹斑斑的猎物尸身时的眼神。当然更像极了孙绍祖瞪着她手下丫鬟时忍不住眸中流出的凶光。对比,迎春再熟悉不过。
“好你个昭阳!竟敢视我哥哥如猎物!”迎春心中怒火熊熊燃烧,存心和昭阳郡主斗法,要弄她个身败名裂。
可迎春转念一想,贾琏金陵之行在即,恩师也说贾琏出门在外需与人为善,断用不着为了一个寡廉鲜耻的女子耽误贾琏的大好前程。迎春咬牙按下怒火,先将此事搁置不提。
连氏将迎春在客院安顿好,让她稍事歇息,午膳就在隔壁连氏房里用。迎春点头答应。诸事办妥,连氏仍旧赖着不走。
迎春便知连氏因昭阳郡主之事难以启齿,率先开口道:“世子妃娘娘多虑了。迎春和家兄此来是应王妃和世子妃之邀,因着彼此间情分,本就和旁人无关。旁的人、旁的事,别说家兄就是迎春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况,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君子能屈能伸,家兄是君子,颇知取避之道。世子妃娘娘放心即可。”
如此,话便说明。连氏长舒口气,伸手揽住迎春,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叹息,“老天若是能赐我一个似二小姐这般天伶地俐又善解人意的闺女该有多好!”
因着怡亲王妃和连氏都有意隔开迎春和昭阳郡主,再加上迎春连续三天三夜都窝在畅香院里,堪称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研习制香作脂技艺。迎春再未遇见昭阳郡主,就连她何时离去也不知晓。
你说畅香院是何处?
它便是连氏口中制香的小作坊。可是畅香院被称为制香作坊简直辱没了它!
迎春在清河带领下,初入畅香院,便被院子里罗列的大大小小、玲琅满目、色彩纷呈的瓶瓶罐罐吸引住目光。连续三进的院子,迎春越往里走,越多她两辈子也没见过的物件出现。迎春再略一打听制香作脂工艺,什么萃取,发酵,提炼,配比……
迎春如听天书,头一回觉得自己竟这般孤陋寡闻!
要说迎春脾性确实已然大变,要搁前世,迎春别说还有心偷师开脂粉铺子赚钱养家,恐怕早被这巨大的阵仗吓得打了退堂鼓。
现在的迎春可大有不同。看着眼前制香师傅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迎春只觉心痒难挠,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一口气学全七十二般武艺才肯罢休。
清河、秋霜和鸳鸯都被迎春如饥似渴、“如狼似虎”的眼神震慑住了。
自那日起,她们三人便只能忙忙地跟在迎春身后给她拿纸递笔,将迎春随记随扔的笔记整理好,将迎春指定要购置、仿作的器具分类包装标记好……
诸如此类,事体繁杂,不胜枚举。三人也是忙得昏天暗地,不知时日。
连氏见迎春如此兴致高涨,再不忍心打搅她,每日里派人好酒好菜送到畅香院。迎春自己顾不上吃,还有心巴结老师傅,尽数分给众人。连氏怎能眼看迎春饿肚子,忙忙命府上大厨开小灶,美味佳肴流水似的送往畅香院。连带着整个畅香院的师傅嘴儿都被养刁了,眼瞅着个个要胖一圈。
迎春小小年纪,长得玉雪可爱,又没架子,整日拽着师傅们衣角求指教。师傅们有些还是老姑娘,最喜欢小孩子,都爱煞了她认真凝望的眯眯眼。更喜迎春不看低轻贱她们手艺人,一个个都把迎春当关门弟子,恨不得一股脑将平生所得悉数奉献给迎春。
毕竟对于她们这些手艺人来说,进了亲王府,便是被荣养了起来,自己这手绝活只怕便要失传。如今天上掉下一个好胚子,哪还有人舍得藏私留手有意刁难?
正是师傅们拼命教,迎二小姐死命学。眼瞅着迎春一心全扑在偷师学艺上,日渐消瘦,圆圆的双下巴都不见了。秋霜见了,心疼的了不得,百计千方哄骗迎春吃东西。
迎春技艺一日千里,进境神速,师傅们都欣慰异常,惊为天人。只后来迎春太过沉迷,脸不洗,头不梳,衣服不换,连饭都再顾不上吃。师傅们怕迎春身体受不住,便一致决定躲着迎春。
于是畅香院日常便变成迎春在前面追着老师傅们到处跑,秋霜端着饭碗在后面使劲追,顺便见缝插针给迎春喂吃食。
那日怡亲王妃听闻迎春彻底魔障了,还不相信,闲来无事,亲自跑来一看,差点没笑岔了气!
彼时迎春正脸上涂满胭脂,双手五颜六色不管,还在拼命往她那小小的身板上洒香粉。打眼望去,迎春整个人都被一层飘飘渺渺的香粉笼罩着。但凡迎春移动到哪里,哪里的制香师傅就要连打好几个大喷嚏。
偏偏迎春鼻子如被堵塞,充鼻不闻,到处抓着师傅们请教,乐此不彼。怡亲王妃抓过清河一问,原来迎春已经三日不曾沐浴更衣,身上味道,着实可称复杂。
怡亲王妃再看不过眼,拉着迎春按到浴桶里,命人好生搓洗一番。
就这样,迎春被人剥得精光,按在桶里擦洗时还在兀自喃喃自语不休,什么“荷香与桂香味道中和”、“海棠花和月季花调色”,逗得负责清洗的丫鬟们都窃笑不已。
似这般,迎春在怡亲王府住了小半个月,正经事一件儿也没做,日日跟香粉胭脂打交道,总算小有所成。
如今市面上常见的胭脂香料,迎春打鼻子前闻过,便能说出名字和成分。甚至几家京城有名胭脂水粉铺里的热销货品,迎春都能如数家珍,一一罗列,细较短长。畅香院的师傅们都夸迎春聪慧,是天生的香料大师。
只是众人都当迎春不过一时兴趣,心志坚毅,学来也不过归家自作。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免得使用市面上不知何人所制浊物。
唯独秋霜得到迎春叮嘱,没事多和师傅们串串闲话,打听胭脂水粉成本、定价、保存、销售以及宣传诸多事宜。更可以旁敲侧击探听一下,制香世家里有无手艺人想自立门户或另投别家。
当然,迎春以上这些事都没瞒着连氏。迎春第一天见到畅香院盛况,便动了将畅香院搬出怡亲王府,另开别院,认真经营的打算。只是畅香院乃世子妃怡情之所,商家又是最低贱的,迎春不敢明说。单表了她意图也建一座畅香院的壮志。
连氏自然附和,还与迎春逗趣道:“等二小姐的畅香院建好,咱两家也学人打擂,各出奇招,拿出各自最为得意之作,一较短长如何?”
迎春当即像模像样和连氏三击掌,逗得连氏哈哈大笑,几乎要动胎气。
二人既然约好比试,连氏更不藏私。不仅将畅香院对迎春完全开放,院子里各个房间随迎春一一看去。各样器具,但凡迎春看上的、喜欢的都命人给迎春照原样赶制一份,就连连氏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制香心得也大方借给迎春抄录。
为此,迎春无以为报,好险没答应以身相许。
半个月后,实在是贾母等不及,思念迎春太过,几次三番派人来催,迎春才一步三回头万分不舍挪出畅香院,回荣国府去了。
第44章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 铁杵磨成针。
迎春当初学医术时便是十成十下了死功夫。迎春谨遵圆清大师教导,蒙住眼睛, 只靠鼻子和双手分辨药材。为了让迎春不至于用错药闹出人命,圆清大师还专门命小沙弥炮制属性相近、外观相同的“假药”来测试迎春。这般过五关斩六将, 经过重重关卡,迎春终于练出了一副“狗鼻子”。
如今,迎春把当初学医术、辨药材的劲头用在制香品香上, 也算相得益彰。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离开畅香院的时候, 迎春已从昔日的千金小姐一跃成为品香高徒,从空手而去变成满载而归。
且说迎春甫一回到贾母院中,衣裳不及换,便吩咐秋霜去贾赦所居东院, 请示邢夫人给她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贾母这里地方小, 且还有贾宝玉在旁。迎春整日鼓捣瓶瓶罐罐各式香粉,若是被宝玉无意碰洒哪一种,迎春心疼不说, 怕也会惹得贾母、王夫人等人不快,没得给大家找不痛快。
再说, 迎春研究制香之事要暗度陈仓,暗中进行。等到万事俱备时,方是让贾母等人知晓时刻。
这边秋霜领命前去。鸳鸯把迎春打包带回来的大箱子小包袱一一藏好,只等再次搬家。迎春这才有心思梳洗打扮,换了家常衣服去见贾母。
此时贾母正歪在绣榻上,拿着个拨浪鼓逗弄宝玉。拨浪鼓“噗通噗通”地响, 宝玉跟着“咯咯咯咯”地笑。日光透过茜香罗的窗纱泻进来,照得一老一少周身都是彩光,十分好看。
迎春不忍惊扰,便静静站在门口欣赏。还是贾宝玉个小机灵鬼先发现姐姐回来,连手带脚径直爬向迎春。贾母赶紧拦住,拍着他小屁股吓唬道:“怎得又不好生走路?二姐姐回来了,也没见你叫一声!”
贾宝玉已然两三岁,早能下地跑了,只是贾母溺爱,怕他磕着碰着,总拘他在榻上玩耍。可怜贾宝玉,每日行动地域只有巴掌大。为此,迎春暗示好几次。奈何贾母总推说待宝玉大些,自然放他去园中。
不过贾宝玉倒也生的皮实,挨打了也不哭不闹,吮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冲着迎春便是一声“二姐姐”。迎春听得心肝儿都要甜化了,半个多月不见,贾宝玉越发惹人疼爱。
正这时,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联袂而来。迎春赶忙让出门口,也爬到绣榻上歪着。邢、王二位夫人坐下后便道明来意。
邢夫人率先说道:“如今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又到预备各家中秋节礼的时候了。尤其是姑太太家,此番珠哥儿大婚,姑太太贺礼送得极厚,连老太太未来重孙子、重孙女从小到大的衣裳都分四季备齐了,简直比普通人家嫁女儿预备的嫁妆都还要丰厚!”
李纨嫁进府来,为全王夫人面子,贾母才撤了王夫人的禁足。不过管家权,王夫人还是想也别想。自然,预备节礼等事也与王夫人无关,用不上她操心。
然而邢夫人一番话却都是说给王夫人听的。邢夫人初嫁进贾府时,王夫人没少在邢夫人面前摆贾敏的理。话里话外都是贾敏仗着是国公府的小姐,看不起她们这些嫂嫂。一个出嫁女整日操心娘家的事,挑唆得她们妯娌、夫妻不和,更没少从贾母处搜刮好东西。
彼时,邢夫人年轻识浅耳根子软,受了王夫人蛊惑。这才千方百计克扣送给贾敏的节礼,闹出了当年节礼单子的大笑话。
如今,邢夫人已然门儿清。哪里是贾敏小气贪财,分明是王夫人嫉妒小姑子出身、婚嫁,一切且好过自己,想着法儿给小姑子上眼药,败坏她的名声。
再说贾母就贾敏这一个嫡亲女儿,最是疼爱不过。夸贾敏礼物厚重,一来是贾敏有心、孝顺,和娘家亲厚;二来也显得贾敏在婆家掌权,说话算话,夫妻恩爱兼且姑爷林如海仕途得意,不在乎这点小钱。如此一石二鸟之事,邢夫人自然乐意大拍特拍贾敏马屁。
果然贾母听说,分外高兴,没口子道:“敏儿从来是个有心的。这么多年,但凡有了好东西,总想着给你们这群哥嫂并我这个老婆子送来。如今隔着千山万水那般远,节礼不曾晚过一天!说起来,我那外孙女怕是也一两岁了吧?可惜我还不曾见过。”贾母思及女儿离京多年,母女二人不得相见,情绪又转低落。
迎春赶忙凑上前道:“姑妈每次送礼来都有给迎儿的书信,怎得这回不见有信呢?许是迎儿外出,祖母忘记交给迎春了?”
贾母迷惑道:“祖母倒不曾见过什么信。”说着贾母转头看向邢夫人。毕竟现下是邢夫人管家,礼单、物品都是邢夫人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