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什么?”凤姐却急了,“这般好事难不成你还推了?”
“我岂能贪天之功?此果长于深山,吸收日月精华而生,分明造化产物,是圣上英明苍天庇佑之表征, 与我何干?”迎春淡然道。
“这、这……”凤姐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迎春便不再逗她,微笑道:“封赏我虽推却,我却求了王太医,一旦他研制成功丸药后,希望他能将方子给我,我用来开铺贩售。”
“跟迎香坊似的?”凤姐反应极快,脱口问道。
“正是。”迎春答道。
凤姐吊梢眉微拧疑惑道:“如此一来,我怎有买椟还珠之感?”
“哈哈,谁让我便是如此一大俗人呢?铜臭铜臭,世人都嫌弃,我独爱之。”迎春还掏出几枚铜钱用双手抛来投去在凤姐面前显摆。
凤姐一爪子拍落迎春不老实的手,斜睨她一眼道:“怎么你又换上男装偷跑出去了?”
迎春不慎露馅,却依旧嘴硬道:“哪有!近来天冷,我日日窝在房中。嫂嫂若不信,秋霜可为证。”
正在盘账的秋霜闻言抬头,含笑点头。
凤姐轻痴道:“少来。你若不出门,身上装铜板作甚?你今日不从实招来,仔细我立时告诉老爷去。”语罢,作势就要出门。
迎春赶紧拦住她道:“好嫂嫂,你既已知,何苦非要我说出来。不过,不过天冷,二郎又要下场。你,你也知道,那考场四面透风,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故而,故而……”迎春虽然胆大,敢于私相授受,只是青天白日到底羞于出口。
凤姐何尝没做过这等事?只是独爱迎春羞涩时无限柔情模样,故意逗她说来。何况迎春与柳湘莲的婚事,几乎算是板上钉钉之事,不过等待柳湘莲春闱结果罢了。
其实凤姐曾私下问过贾琏,柳湘莲可能高中?贾琏答她,武进士手到擒来,文进士嘛运气好的话三甲可期。凤姐便放了心。至于贾琏,那是她夫君,从小便名动京城的大才子,结果只会比柳湘莲更好,凤姐才不会瞎操心呢!
如今凤姐开了窍,全心全意辅佐贾琏读书练武,夫妻情瑟相和,半点歪心思也无。荣国府管家大权,在邢夫人生产过后,凤姐有意还权。邢夫人拒不肯受,直言贾琏是荣国府未来之主,凤姐便是唯一的当家主母。一句话,说得凤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常言道心宽体胖,凤姐如今看去比宝钗还要丰腴许多。
“说起来,宝钗妹妹之事不知如何了?”凤姐忽然问道。
迎春闻言,顾不上羞涩,反拧起了眉。年前薛姨妈便求到她跟前,说什么宝钗初来京城,颇为寂寞,独与迎春投缘。希望迎春日后出门应酬之时能带着宝钗同去,也让宝钗见见世面。
你瞧这是什么话?前言不搭后语。只是,薛姨妈什么意思,迎春也自分明。自打去年百花宴归来,薛宝钗沉寂良久。虽然每日照旧到贾母房中说话逗趣,却总是呆呆地走神。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含笑避过。迎春便知根由出在了百花宴上。
那日宴会,迎春中途被水溶兄妹叫走,有些事并不知情,黛玉却悉数看在眼里。后来,迎春避居林府时,黛玉全告诉了她。
原来宝钗姿容不凡、聪慧过人,当时便入了好几家贵妇人的眼。也有许多大家闺秀与宝钗赛诗比文谈天说地,宝钗总能胜得恰到好处,聊得直入人心,得到许多人另眼相看。
后来人们纷纷向王夫人打听宝钗身份,得知她乃皇商之女后,众夫人便哄然作鸟兽散。有那输给宝钗的小官之女更是逮住机会,大放厥词,出言不逊,话说得十分难听。
黛玉看不过去,拉着宝钗离开。任是宝钗面上装得淡定从容,黛玉也见到她偷偷躲到山阴子里抹眼泪。
有了这般前情,迎春又该如何拉宝钗一把呢?何况,在元春大婚,嫁入东平王府后,宝钗可没少上门小住。其中,又是怎样的打算,迎春也是心知肚明。
此刻凤姐问的却是另一桩事。昌平公主要选侍读,宝钗有心应选。只是迎春已得了信,宝钗身份太低,怕是难过初选。而且宝钗难道不知吗?昌平公主擅画,那日在百花宴上和惜春一见如故,二人相交莫逆。这回子选侍读就是嘱意的惜春。任迎春再怎么想,薛姨妈等也不会是不知情,就是不知她们这般究竟为了什么?
凤姐见迎春苦恼,抬手揉开她眉心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都怪我多嘴多舌。你快莫操心了,仔细还没嫁人先成了黄脸婆。”
“你,哪有你这般没正形的嫂嫂!”迎春去挠凤姐,二人闹做一团。
忽然宝玉掀帘走去。
“呦,你们倒是好兴致!二姐姐,你快来教教我,这书上关于四时耕耘的道理我看的似懂非懂,老是捋不清。”贾宝玉捧着卷书递到迎春面前问道。
迎春扫了一眼书上内容,都是关于农事耕作之语,忍俊不禁道:“农桑稼穑之事,我等内宅之人如何懂得?你若诚心求教,不若让大管家再带你去趟城郊庄子?”
宝玉听说,顿时苦了脸。回想起上次他和柳泽莞同去庄子的记忆,一股浓重的恶臭便扑面而来,双脚陷进淤泥里怎样也拔不出来的恐怖感觉立时紧紧裹住贾宝玉全身。
“呕——”时隔数月,贾宝玉又好险呕吐出来。
原来庄子里竟是那般模样!和他幻想的自在天地完全不同。贾宝玉初次下乡,连一天也没待够便落荒而逃,打马急回。甫一回府,连扔好几身衣服,来来回回洗了八遍澡,宝二爷仍旧觉得他一身牛屎味,满头土疙瘩。
从此贾宝玉老实了,再不提什么国贼禄蠹,也不吵着闹着要接湘云回来了。每日都会在书房读书习字,只是到底还不是四书五经罢了。
就这般也把贾母高兴坏了!整日对迎春念叨,贾宝玉就快开窍了,就快开窍了。
凤姐嫁进来后自是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听了个齐全,此刻见贾宝玉这般狼狈模样,忍不住掩唇轻笑。
半晌凤姐方道:“宝二叔莫怪我说话直,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嫂嫂读书虽然不多,也知古来便有名臣贤相、忠臣良将。远的不说,就说你琏二哥,不是嫂嫂自夸,二爷日后定是武能安邦文可治国之人。如此人物就因他走科举入仕途便也是贼蠹?一样米养百样人,端的要看那讲仕途经济的人是谁,不是吗?”
凤姐一番话又说得贾宝玉哑口无言。
良久,贾宝玉躬身冲迎春和凤姐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迎春与凤姐对视,都从对方眸中看出欣喜之情。若是宝玉当真从此彻底开窍,荣国府未来可期。
转眼到了春闱之日。不巧的是,本次春闱文试武试间隔极近,文试三日后便是武试。盖因我朝高祖开国以来,还无一年诞生文武双进士的先例。大多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武生力拔山岳却目不识丁者亦大有之,当真文武双全者也实在寥寥无几。为此,贾府众人又是一番叹息,着实心疼贾琏劳碌。
应考当日,虽是春天,倒春寒却来得最为凶猛,春风入怀,如钢刀刮骨,路上几无行人。荣国府主人齐出,贾母带头,众人簇拥着贾琏出门。
贾琏披着银狐皮披风,毛领子团团挡住了脸,累月劳心,两腮略微凹陷,眼窝越发深邃,轮廓分明,眸光坚定。贾琏冲众人摆手,示意天寒,让众人回去。
贾赦心情激荡,想着儿子这般有出息,不由鼻头微酸,眼泪汪汪,走出一步,意欲再多送儿子一程。邢夫人见状,偷偷握住他手腕,低声道:“老爷,旁人看着呢!”贾赦闻言,老脸一红,背转身去偷偷用衣袖抹泪。
前头车夫却等不及了,回头催促观言。观言小声提醒贾琏时候不早了,入场还要诸般检查,万不可耽误了。贾琏笑着冲众人再挥手,转身钻进车厢奔考场而去。
同时间,柳湘莲裹着一年白狐皮披风,辞别婶婶并堂弟,骑着燕赵,一人一马潇洒奔向考场。
第78章
春寒料峭, 路上罕见行人,车行甚速, 不多时,贡院屋檐已跃入车夫眼帘。车马再转过一个望, 贡院大门已现。贡院前人头攒动,应考的、送人的,举子小厮, 热闹的紧。车夫拉停马车, 观言便转回头冲车厢内说道:"爷,贡院到了。"
贾琏闻言,撩开车帘,只见贡院门口已有众多考生排着队等待踏入科场大门。
恰此时, 贾琏身畔又一人探出头来。那人头戴毡帽, 一袭红衣,衣领绒毛掩映下的面容俊俏至极,面白如玉, 唇红赛丹,粉面上一双笑眼滴溜溜四下打量一圈, 原先眸中喜色竟却不见,转而浮上一抹薄愁。
只因那小公子不见心中所盼之人,深悔自家出门太晚,只盼那人有事未至,又恐那人来得太晚,耽误下场应试。
就此一眼, 已可谓柔肠百转。
贾琏在旁瞅见,忍不住语带酸意道:"我还当妹妹非要跟来,是舍不得哥哥科考辛苦。原来只是为了那冷二郎!莫非当真女大不中留"
果然那俊俏小公子便是贾二公子贾迎春。迎春听了贾琏话语,美眸斜睨哥哥一眼,含羞道:"哥哥莫要笑话人!仔细我回去跟嫂嫂告状,说你欺负我。"
贾琏见迎春嘴上不服软,耳根儿却已红透,便不再打趣她,整衣正冠下车接过观言递来食盒,径直向大门走去。
迎春今日特特作了男装打扮,和贾琏同乘一车。本来贾琏不许她抛头露面,唯恐贡院前人员众多龙蛇混杂,有那眼力好的,认出她男扮女装,有损迎春清誉。可是迎春性急,见贾琏下车,也跟着哧溜滑下来,故意落后贾琏几步,要送他入考。
贾琏听见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见迎春和观言默默坠在身后,含笑道:"今个天儿冷,观言快带二公子上车。都送到这儿了,难不成二公子也要下场夺个状元喜招驸马不成"贾琏这是拿女驸马的戏文调笑迎春。
迎春会意,冲贾琏拱手为礼道:"既如此,弟弟先祝哥哥高中。"
贾琏大笑,反身挥手,大步汇入应考举子队列。
迎春眼巴巴望着贾琏迈过贡院门口,正入神间,身旁忽然有人语道:"这位小公子看去面熟的紧,颇似在下认识的一位姑娘!敢问阁下可有妹妹否"
迎春诧异转头,心道哪里来的登徒子秀眉微蹙,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却见一袭白狐皮披风映入眼帘。迎春心头一跳,立时低下了头。
来人果是冷二郎柳湘莲。原来柳湘莲早到考场,只因不见荣国府车马,料定贾琏未至,便站在街角等候。
适才迎春粗粗打量,自然目有不及,一时未发现柳湘莲行踪。柳湘莲却早看见迎春兄妹。柳湘莲有心与迎春单独说几句话,便故意等贾琏进入考场后才现身相见。
柳湘莲看着迎春垂下头,瓷白细长的粉颈暴露在春风中被激起一层细细的小疙瘩,觉得又可爱又心疼,抬手脱下身上披风,正欲给迎春披上,将披风"物归原主"。哪知一只大马脸忽然横插入二人之间。
"噗、噗——"燕赵打着响鼻挤到柳湘莲和迎春中间,一张长长的马脸伸到迎春面门上,鼻息又是喷了迎春一脸。
迎春咯咯笑了起来,求饶般地叫道:"燕赵、燕赵……"
燕赵乃宝马良驹,极通人性,听见迎春唤它名字,这才老实些,从二人中间退开,紧挨着迎春站好。
柳湘莲见状,又好气又好笑,俯身对迎春说道:"二小姐骗去了在下的祖传之宝,如今二公子又要将在下唯一的马儿骗去。哎呀呀,在下一穷二白、身无长物,二公子既得了在下的宝马宝物,不若连在下一同收了吧"
天冷气清,柳湘莲刻意放低身形凑近了说话,呼出的气息喷在迎春耳侧、腮旁,实在麻痒难当。
迎春恼了,后退一步,一个白眼飞向柳湘莲,扔出一句"马似主人形",转身便走。
"哎——,你莫恼,我错了还不行!"柳湘莲在后急唤。
迎春理也不理,招呼躲得远远的观言上车回府。观言却识趣,假作未见,躲在街边店家屋檐下避风取暖。
柳湘莲快步跟上,小声求饶道:"迎儿莫气,我再不浑说了。此番我独自前来应考,这披风和燕赵都没人看顾。还望迎儿发发善心,帮我收留燕赵则个。"
迎春才不上他当,冷声道:"你既早知这些东西带不进考场,为何不让泽莞与你同来就算泽莞没空,贵府难道连一个下人、小厮都没有如今来我这里歪缠,我再不上你当。"
"哈哈哈……"柳湘莲朗声大笑,身形晃动。迎春只觉眼前一花,柳湘莲已拦在她身前,长臂一伸,白狐披风落到迎春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咚咚咚。"三声锣响罢,贡院门前已有监考官员高声提醒举子们开考在即,快点入场。
迎春再顾不上和柳湘莲斗气,忙忙抬头,目光正对上柳湘莲灼灼的眼眸,心尖儿再颤,不自觉复又低下头,赶忙说道:"燕赵交给我,你且快入考场。天寒地冻,身体要紧。"
迎春心里羞涩、焦急,话语出口,前言后语听起来却颇为不搭。
柳湘莲却已明其意,闻言笑道:"迎儿可知关外雪原冬天呵气成冰千里冰封今日这天气与我不过小孩过家家,迎儿大可放心。"
迎春感受着身上披风的热度,耳听柳湘莲话语,一时不知是披风实在御寒还是心里熨贴,周身都是暖洋洋的。却也不及分辨,见柳湘莲仍旧不疾不徐丝毫不着急进考场的模样,迎春赶忙再次催促他道:"二郎,快进考场吧!"
柳湘莲见迎春急得小脸微红,这才依依不舍向考场走去。擦过迎春身边时,只听迎春低声说道:"二郎,但请注意身体。高中与否,迎儿、迎儿皆不在意。"
这句话,迎春思来想去多时,终于下定决心亲口对柳湘莲说出。不是她败兴,只因她知,依照柳湘莲的性情,别说文武双进士,就是武试武举他估计都没兴趣参加。一切,不过为了方便上荣国府提亲罢了。
迎春说完,却又有些后悔,害怕柳湘莲误会她以为他无才,不得高中。何况,适才她预祝哥哥高中的话,柳湘莲分明听见了。迎春心下着急,情不自禁抬头,又要出言再解释一番。
哪知,迎春一眼撞进柳湘莲眸中。柳湘莲眸光清亮,眼中含笑,轻轻点头应道:"我懂。"
你的心意我懂,所以你不用多说。
迎春也笑了,目送柳湘莲进考场,这才将燕赵交予观言,上车离开。
荣国府马车转过街巷后,街角背人处一辆马车缓缓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