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你说第二次伏击是在官道上且他们还不蒙面?”贾琏疑惑问道。
柳湘莲回道:“正是。虽然他们都做苦力打扮,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更像是训练有素的侍卫或兵卒,所用匕首寒芒耀目,颇似精钢打造。且他们彼此之间十分熟悉,更令行禁止。他们撤走时,只有一人做了个手势,余下人便全都听令退去。”
“哦?你是说他们是当兵的或者家将护卫之流?”迎春插口问道。
柳湘莲含笑看向迎春,轻轻一点头。
迎春却顾不上欣赏美男容颜,摸着下巴冥思苦想。柳湘莲常年在外,究竟会得罪了谁?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截杀武举人,背景必然雄厚,二郎何时得罪了大人物却不自知吗?
“二郎近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迎春问道。
柳湘莲沉思良久,只能摇头答道:“我想不出来。若说我之前浪荡江湖时惹下的仇家,也断没有追到京城来与我寻仇的道理。至于,京城内,我但凡在京,不是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学艺,便是在家侍奉叔叔、婶婶,最多去酒楼买些酒。更谈不上得罪人了。”
贾琏忽然问道:“可与你此次武试有关?”
“我也这般想过。我觉得,他们也不是非要取我性命,更多几分阻止我应考的意思。只是哪怕我武试高中,还有殿试一关,最多也不过获封一个御前带刀侍卫。如此小官,世家大族哪个看得上?”
世家大族?柳湘莲这四个字突然给迎春提了个醒。她蓦然想到水溶。记得,前不久水盈到荣国府做客,拉着她问东问西,却迟迟说不到点子上。迎春便知她又有古怪,有心不理她。奈何泽莞在旁,两人歪缠,迎春只得答应了水盈所求。
次日,水溶便来拜会贾琏。他二人在梨香院小酌时,迎春到底出现了。
水溶许久不见迎春,心下激动不已,却不知迎春此来是与他摊牌的。迎春支开贾琏,略微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对水溶言道,她欲嫁给柳湘莲。
此刻,迎春坐在马车内,回想起水溶听见她亲口说出愿意嫁给柳湘莲时伤心欲绝的表情,耳边不断回响起水溶咬牙切齿吐出的那句,“凭什么是他?”
“不会是水溶吧?”这个念头刚在迎春脑海中升起,迎春便忍不住要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水溶那么好一个人,她竟这般构陷于他!怎对得起他对她那番情意?
“不会的,永裕他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干出这种事来!”迎春自言自语道。
“迎儿,你说什么?”柳湘莲轻声问道。从刚才起,他就见迎春神色变化不定,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关节处一般,哪知紧跟着她又神色大变,更作出欲自扇耳光的举动。柳湘莲与贾琏对视一眼,都觉出迎春有异。
“你最近可见过北静王世子水溶?”迎春心有疑惑,到底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便后了悔。
果然,柳湘莲还不怎样,贾琏看向迎春的目光之中,便颇有些意味深长。
“北静王世子?应该没有。不对,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了。半个月以前,北静王府一个管事莫名其妙来家里寻我,说是北静王府有堂会,听说我是票友,想请我去唱一出。你知道,那些都是我年轻时不懂事混顽的,如今我再不做那事,便叫我给推辞了。说来,倒不知这世子爷怎知我曾串过戏。”柳湘莲边回想边答道。
正巧赶上道路分叉,马车拐弯,先往柳府而去。岂料弯儿拐得有些急,迎春身子一歪,整个人扑到柳湘莲怀中。
柳湘莲自然接住。
贾琏干咳一声。
柳湘莲赶忙坐直身体,顺便扶起迎春。却见迎春低头,从他解开后放在腿上的外袍内摸出一个钱袋。
迎春举起那个钱袋,冷着脸问柳湘莲道:“此物你从何而来?”
柳湘莲被迎春神情吓了一跳,急忙解释道:“这钱袋不是我的。我适才不是说被我拜把子兄弟倪二所救嘛!倪二,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他确实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只是,只是还练过妙手空空的活计。他从今天带头伏击我的人怀里摸出了个钱袋,说是兴许借此能查出伏击我的人是谁。我便收下了,一时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如你瞧瞧。”
迎春闻言,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这钱袋,她知道是谁的。
单看材质、针法,也知其必然出自王公贵胄、高门豪户。而且这钱袋上的绣样,是她寻来,送给水盈的。
难道指使手下伏击二郎,欲取二郎性命之人当真是他?
第81章
翌日, 迎春在贾琏陪同下早早便来到会宾楼,在雅间等候水溶。这会宾楼也是京城十大名楼之一, 不仅厨子做的一手好醉鸡,号为一绝, 所珍藏的酒水,更是能引太白坠凡尘。贾琏、水溶等世家子弟便常常在此聚会。故而,贾琏春闱过后, 约水溶到此饮宴, 实乃再正常不过之事。
只是今日主角乃迎春尔。
迎春趴在会宾楼二楼雅间窗户旁,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忽然忆起几年前旧事。当初,她误以为师父去世, 又逢昭阳郡主咄咄相逼, 心生魔障,误入歧途之时,便也是在这里, 迎春设下美人计,活生生害了昭阳并沁玉班所有人。
彼时, 她满腔怒火,满心愤恨,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为达目的不惜手段。想来,那时的她,应该是面目狰狞如夜叉。
可是哪怕那般丑陋的她, 仍旧得到水溶全力维护,真心相待。他怕她做错事以致后悔莫及,所以派人监视她,跟踪她,冒着风雪冒着被她误会、埋怨乃至迁怒的风险来找她。迎春至今记得水溶易装改扮顶风冒雪从后巷翻进,出现在天香居雅间门前时的模样。
风雪吹乱了他的发,他红了眼角、鼻头,哆嗦着嘴唇冲她微笑……
迎春正走神间,水溶骑马出现在街口。水溶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袍子,极俊的面目被隐在风帽里,比起各色彩衣的路人,实在普通不过。但是,行走在人群中水溶依然是最扎眼的那个人。迎春遥遥望着水溶。
水溶清减许多,五官更加立体,高挺的鼻梁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总是脉脉含情的温柔目光被沉凝淡漠取代,两道剑眉中间竟隐隐显出法令纹。不再是如玉君子,反透出几分落魄豪侠味道。
“数月不见,永裕竟变了这般多。”迎春在心底暗暗叹息。
想来上次二人见面,实在匆匆。她只来得及表明她对柳湘莲的心意便落荒而逃。
“凭什么是他?”
水溶当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质问在迎春脑海中盘旋,“果然,这成了你的魔障吗?”迎春心道。
旁边桌上,贾琏正在品茶,见迎春眉眼间尽是忧思,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昨日在马车上,当着柳湘莲的面,贾琏不好相问。可是迎春是他亲妹妹,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再结合,回府后她便巴巴让自己设宴邀请水溶,不用问,那钱袋八成是水溶的。
只是,水溶会是那暗下毒手要谋害柳湘莲的人吗?贾琏想着,也是双眉紧皱。
“咚咚咚。”有人上楼来,小二在外敲门,观言去打开门,贾琏亲自迎接水溶进屋落座。
迎春在雅间里面坐着,由一扇丈许见方的巨大屏风挡住,自以为外人绝对发现不了。
却不知水溶甫一进屋,视线便有意无意向屏风后扫了三四回。迎春身上那股水溶再熟悉不过的独特香味早出卖了她。迎春见水溶举动便知,他识出了她在这里。
贾琏却不着急,拉着水溶畅饮对酌,东拉西扯半晌才看似不经意地问起水溶婚后生活。果然,水溶立时变了脸色,本来噙笑的嘴角一下子抿得死紧,眼神不由自主往屏风后瞟去,眼神中,竟是明明白白的惊慌与担忧。
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贾琏长叹一声,放下酒杯,借口如厕,离开房间。临出门前,贾琏还叫走了观言。
雅间里,只剩下水溶的贴身小厮棋童、秋霜并水溶、迎春四人。
一时,四人皆无话。
“扑棱棱”,两只燕子突然从开着的窗户里飞入,不投檐下鸟窝,反扑到屏风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原来它们被屏风上的朱梁画栋所迷,见异思迁,弃了檐下新巢。
人心若是也同动物般易变该有多好!迎春苦笑思量。
水溶看着飞燕,摇摇头,站起身,向屏风后走来,“迎儿,我知你在这里。我……”
“世子爷且请停步。男女授受不亲,还请避嫌则个。”迎春低声道。
听在水溶耳中,却不异于晴天霹雳。
昨日,他亲见迎春拉着柳湘莲衣袖上了她那辆青布帷小马车。
今日,她与他说男女授受不亲,还请避嫌则个。
果然人心易变吗?水溶停步,垂眸,但颤动的眼睫说透了未尽的心事。
棋童在后看着水溶陡然僵直的背影,面色铁青,双拳紧握。
“世子爷可知,昨个儿,青天白日之下竟有人屡次当街设伏,意图击杀应考武举人,致使那位举子全身多处受伤,还好险累他误了春闱。如今说来似无大碍,但是若非那名举人老爷武艺高强,只怕此刻已见了阎王。”迎春一字一句地说道。
水溶听罢,剑眉皱起。竟有这等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不对,这名举子难不成便是负伤应试几乎误考的柳湘莲?水溶正暗忖间,“咚!”地一下,身后传来一声大响。
水溶回头一看,棋童不知怎的竟碰倒了他身后博古架上放着的一枚仿秦青铜鼎,正慌手忙脚地拾取。水溶双眉拧得更紧,棋童这是怎么了?从昨日起便这般魂不守舍,毛手毛脚!
迎春冷眼旁观,却不愿猜测这主仆二人在打何官司,冲秋霜略一点头。秋霜轻移莲步,上前接过迎春递给她的钱袋,转过屏风,双手呈给水溶。
“这是从伏击举人老爷的歹人身上掉出的钱袋,想来,世子爷应当十分眼熟。”迎春淡淡道。
水溶闻言,不敢置信地拿过那个钱袋,一眼瞅见上面的绣样,果然,这是他的钱袋。
就因为这个吗?
“呵——,”水溶嗤笑一声,面上如蒙了尘一般,乍显出几分灰败之色,眼中蓦然射出两抹极冷极冽的光芒,却故意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敢情贾二小姐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二小姐以为是区区在下命人伤了你那心上人吗?”
秋霜就站在水溶对面,水溶脸上的复杂神色尽收秋霜眼底。自水溶与迎春相识那天起,秋霜从不曾听见过水溶用这种语气与迎春说话,黯然垂眸,咬牙扭头,不忍再看。
迎春听见,也是心中一痛。这不是水溶会说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若当真以为你是这种人,便不会巴巴来与你对证。”迎春道。
“哦?这种人是哪种人?物证在此,虽无人证,可是敢于在京城地界动刀杀人谋害举子的人物十根手指头也能数过来。我说不是我干的,想来二小姐也不信。”水溶反问道。
“不,只要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便信。”迎春答道。
此时,水溶已回到酒桌边坐下,自顾自斟满一杯酒,听见迎春回话,拍桌大笑道:“好,为二小姐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那么,若当真便是我做的,二小姐又当如何?”水溶右手举杯,目视窗外,淡淡道。
“世子爷可还记得海棠生?”迎春忽然转移话题道。她本意是哪怕当真水溶一时鬼迷心窍,命人阻止柳湘莲应考甚至存了伤他、害他之心,所幸老天保佑,柳湘莲安然无事,这便是老天爷给水溶知错就改的机会。
迎春几乎害死海棠生,但是她改过了,承担罪过带给她的痛苦。她相信,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水溶却完全想叉了,他低头去看酒杯中美酒荡起的圈圈涟漪。
海棠生、冷二郎,那两张酷似的容颜,是了,原来,他早就输了!
水溶凄然一笑,笑颜映到酒杯中,破碎不堪。“为什么是他?”水溶颤声问道。
不再是“凭什么是他?”而是“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呢?迎春也在心中问过自己好多次。是相国寺凄风苦雨那晚,她命悬一线,他从天而降扔下的那块石头敲开了她的心门还是他转身离去后湿透的衣裳暖热了她的心田?
抑或是造化弄人,她无意中收留了他的弟弟,他任侠重义鸿雁飞至,渡她出无边苦海;再者是他口中的江湖是她前世今生都不敢奢望的生活;甚至难道真的姻缘天注定,她早早地便拿到了他母亲留给他未来妻子的信物……
海棠花落,一往情深。
“世子爷可还记得迎春送你的那套《资治通鉴》?”迎春也不等水溶答话,径自接下去道:“说起来,也许二郎处处比不过世子爷。只是,迎春却从不敢奢望二郎能钟情于,于我。二郎有大志大爱,他有他的江湖,自有另外一番天地。如今,二郎却愿意为我,困在这四方天,做井底之蛙,笼中鸟雀。”
“可笑迎春一介庶女,蒲柳之姿,多舛之命,何德何能,得二郎许诺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斯人待小女子如此,小女子又怎可辜负于他!”迎春含笑说道。
水溶听着迎春话语,一句一句,一刀一刀,每一下他都想掀翻酒桌,推倒屏风,冲到迎春面前大声告诉她,他也可以!他也是!他也想!只要迎春给他机会!
直到那句“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水溶双肩终于无力垂下。
原来如此,《资治通鉴》,编纂者司马光。司马光之妻张氏多年不孕,自荐美婢于夫。光怒斥婢并逐之。终光之身,无子,然其不纳妾,不狎妓,与妻终老,白首不离。
“世子爷,造化弄人,姻缘天定。不说太妃和王妃娘娘那般偏爱迎春,单论世子爷乃二位娘娘至亲,何故她们不应你所求,强令你娶孟家姐姐?迎春于世子爷,至多侧妃尔。迎春不才,却也不愿为小。”日光渐盛渐转,迎春看着水溶映到屏风上的身影幽幽道。
百花宴后,迎春托贾琏转送给水溶一部她亲手抄写的《资治通鉴》。意思便是她迎春此生不愿为小,亦不愿破人姻缘。
至于二郎许她的游山玩水,踏遍河山,无拘无束,畅游天下,她又何必说出口。
“人人艳羡我水溶生来好命,金尊玉贵,生而为王。可谁知,此竟成我牢笼枷锁?从此画地为牢,眼见心爱之人与他人携手天涯,福祸与共!哈哈哈……”水溶狠狠饮尽杯中酒,豁然转身,掷杯于地,冷声道:“他要是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