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静,沈长歌突然撂了笔,绕开桌案走到她身前,俯身握住她的臂腕,轻声道:“来,起来。”
他既都亲自来扶,临霜断不敢再拒绝,只得顺着他的力量慢慢起身。
“为什么认错?”凝神静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复又开口。
临霜讷讷道:“奴婢伴学第一天,便闯出如此大祸,自然有错……奴婢知错……”
他也料想到她是因为这个缘由,听着心下却不禁有些想笑,垂眸盯着她的额发,唇角微微勾起来,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临霜一直低着头,又临他极近,自然望不见他的神色。懊恼地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始末全部讲述了一遍。
末了又不禁沮丧道:“事情就是这样了……但是少爷!我真的不是故意搅乱课纪的!这些真的都是意外!我也知错了……奴婢自知这次祸端闹大,如果少爷要借此惩戒,将奴婢撵出紫竹苑,奴婢也认了,只求少爷不要生气……”
她兀自说着,沈长歌却赫然在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忽道:“谁说要撵你出苑?”
临霜话一停,倏地抬起头,“少爷不撵我?”
沈长歌略微一思,“你想出紫竹苑去?”
许是临霜平日习惯了应肯,闻言还未经思考,下意识点了点头。
沈长歌一愕。
还不等他说话,她一刹反应过来,又立即摇头,道:“不不不不!奴婢不想的!”
沈长歌默了默,“你觉得我生气了?”
临霜讷讷地垂着视线,极其细微地点了下头。
沈长歌没有说话。
就这样静静低头凝视着她,他静默了少顷,视线落在她发髻之上的一柄木钗之上,忽地淡道:“我没有生气。”
他没有生气。
但其实,他自知这话说得不对,他是有过一点气意的。只是,他生得却不是她的气。
当时在课堂上,当他看到她整个人连门带屏风地摔出来时,整个人的确是怔愕的,他未曾想会发生眼下这一幕,可是那一刻,他担忧的却是她有无摔伤,而非是她怎会这般妄为莽撞。
而其实在她摔出来之前,他便已知晓她就在临课室旁的隔间内,那时隔间动静碎碎,他感到异样,抬头望过去时,就见纱屏窗纸之上,隐约映透得几个淡灰身影。其中一个影子缈淡清秀,鬓上是一支云形的雕木钗。他一眼便认出来,那就是她的影子。
然后,没过多久,她便以那般的一副姿态从暗间摔了出来,震惊四座。
当时那暗间中明明有许多人,可是在太傅的质问时,她却一口将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低眉顺目地认错,便在那一瞬,他突然感到胸口升腾起的一股气意。他其实一直知道她的性情,恭顺善良,素不喜欢争抢,更很少为自己辩解争取什么。可是在当下,他还是突然有了一种,怒其不争的怒意。
如若她不是这般的性情,不会时时念着为别人考虑,说不定,上一世也不会……
薄叹了一口气,沈长歌挥散掉了心头七七八八的混乱,唇角微扬,声色放得柔和,“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也没人会将你撵出紫竹苑,别胡思乱想。”
临霜微怔,悄悄抬起头。
她却不曾看到他的神情。沈长歌转身,执起方才已备好的笔墨,自一案的纸上提笔,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很快书写好了一首文词。执起纸页吹了吹墨,沈长歌将纸页递给她。
朔风骤雪霜雹冽,寒梅孤残叶,未至冬宵节,寒彻长夜,离愁浸皎月;
夏虫勿仿蝉凄切,杜鹃莫啼血。何为伤感语?唯恐此去,一别成永绝。
这是今日自太学中他所出韵的那首《醉花阴》。
临霜不解其意,看了看他,又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很快发现了些不同。
沈长歌道:“你今日对的那词不错,只不过有些地方的用词还是稍直白了些。词讲究意韵浅藏,欲说还休。所以我私人觉得,若将‘为谁伤感语’中的‘为谁’改为‘何为’,韵脚的‘永别’改为‘永绝’,或会更好一些。”
怔了怔,临霜迟钝地点头,“是。少……少爷说的是。”
沈长歌微微一笑。
心中依旧有着些存疑的忐忑,临霜试探地问道:“少爷,您真的不动气吗?”
“嗯。”
咬了咬唇,她望着那一页词,想着他自一入屋便斟水研墨,便对他摇了摇手中的纸,又问:“那您今日把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不是为了教训她?也真的未曾想过撵走她?
沈长歌一默,“还有一件事。”
临霜眼神微凝,透出些许淡淡疑惑,看他。
却见他忽然走到一旁,将一侧倚榻上的靠枕稍整了一整,回头道:“过来。”
第53章 误会
临霜微愕, 顿了顿,应声走上前。
指了指一旁的座榻,沈长歌道:“你先坐下。”
临霜一愣, 眼睛微瞪, 下意识脱口,“少爷, 这不符——”
沈长歌没有言语,只略微一挑眉, 脸上的神情隐含微笑, 目光却不容置喙。
想起他晨时的那一句, “我紫竹苑的规矩都是我定的”,临霜自知与他无法辩驳,已然半出口的话语终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迟疑地走上前坐下了。
见她乖乖应了,沈长歌悄声无息地一哂,折身行至一旁,在柜屉中取出什么, 又重回到她身旁。
“袖子解上去,我看看。”
“啊?”这一下临霜彻底傻了,睁大了一双眼看他。
“袖子。”迎着她的视线, 沈长歌极有耐心地复述了一遍,温声道:“你今天摔得不轻,我看一看你臂上可有伤。”
临霜恍然大悟,却深觉这种事有些荒谬, 一瞬站起来,摆手,“少爷,不用的!我没摔怎么样,不疼!”
“坐下。”他再次命令,语气虽不严肃,却隐隐透着坚定,目光灼灼,“让我看看。”
“……”无法回驳他这般果决的语气,临霜只能默默又坐了回去。
右手迟疑落上了左臂的腕扣,迎着他盯视的目光,临霜的脸开始涨红。沈长歌顿了顿,避开视线,故作淡定地轻咳了一咳,转过身去。
……
安小开躲在门外,紧贴着门,却一直听不清室内的声响,透过极细的一线门缝,只能见到屋中的一丁点景象。起初,她仅见到临霜不知是因为什么,突然跪地开始哀求,很快,只见少爷将她扶起,给她书写了些什么,然后,便突然命她坐在了卧榻上。
尽管奴婢自家主面前落座乃大忌,然而临霜这一次乃少爷要求,他也便未曾多想。他心想着看来自己是多虑了,刚想退开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临霜竟在解衣裳!
安小开便觉大脑骤地一片轰鸣!整个人好像被一把火点着了,一下子退缩到了一旁。倚着墙壁好一阵深呼吸,方才平复下了心脏狂跳。等到神思平静了,他却倏地有些迷茫,少爷……竟然和临霜……
回想方才临霜的一举一动,安小开倏然一凛!
这一定是少爷强迫临霜!
这一线心念方才一闪,他登时感到一阵懵然,几乎被这一想法给吓到了,背脊的汗都渗出来。虽然他跟随少爷多年,知晓少爷并非衣冠禽兽之人,然而回思刚才那一幕……却仅有这么一种可能可解释得了!
安小开顿时一阵气怒,站起身便想冲进屋去。手一扬刚想推门,却又生生在原地僵住了。
顿了顿,他灵机一闪,转身朝向外苑走去。
……
屋室之内,临霜舒缓着呼吸,咬了咬唇,迟缓地解开腕袖的暗扣。
左腕第一枚腕扣被轻轻解开,一截藕白的细腕顿时现出来,纤细白嫩,只是臂腕外侧,嵌了一块鹌鹑大的青色淤青。她望了一望,咬咬牙,干脆将剩下的两枚暗扣皆一一解开,挽袖便要褪上去。
砰!
屋室的门就在此时被突然撞开了。
临霜与沈长歌猝不及防,同时被吓了一跳,纷纷错目巡望过去。
便见安小开捧着两杯热茶,笑呵呵地迈进屋,高声道:“少爷,临霜,你们喝茶!”
他说着不由分说,捧了茶直接走到坐榻之前,硬生生挤在了两人之间,直将沈长歌拱兑到了角落。
“小开?”沈长歌错愕,怔然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临霜见到他,心中一诧,忙又将腕扣胡乱系好,扯着袖子掩住了臂腕。
撂了茶,安小开忙前忙后,刻意放大声音自顾絮叨。
“我跟你们说啊!今儿这茶可好!中公刚分下来的上好君山啊!拿滚烫的热水烫过,那滋味儿,别提多香了!隔着半里都能闻得到!临霜,少爷,你们快尝尝!”
“小开。”立在他身后,沈长歌脸色阴暗,压抑着怒气,唤了他一声。
安小开却似完全不曾听见,仍旧自顾道:“还有今天这水也好,烧得滚沸滚沸的,用的可是山后纯天然的寒泉,用这一沏茶,简直绝配!但这若是要落在人身上,怕是得掉层皮喽!”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临霜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指了指那滚沸的茶水,又悄然指了指沈长歌,手中做出了一道泼的动作。
——若是他对你无礼,你就泼他!
“……啊?”临霜傻眼,瞪着眸子迷茫地看他,张了张嘴。
——什么……意思啊?
“小开!”忍无可忍,沈长歌加重了声音。
“诶!少爷!”
安小开回应了一声,捧着茶转过身去,却在转身的瞬间——与他猝然撞在了一起。
他这一撞撞得十分结实,入耳只闻“哗啦”的一声,安小开手一倾,接着是茶盏落地的碎瓷之音。沈长歌一惊,想退步却已经迟了,那一盏的茶水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瞬间便浸透了衣袂。
滚烫的热水贴肤的一瞬,令他下意识“嘶”了一声,仓促着扯了扯衣摆退后一步。
“少爷!”临霜大惊失色,瞬间站起身疾步过去,“少爷,您怎么样?”
“呀”了一声,安小开也立刻故作慌忙地扑上去,慌张道:“哎呀哎呀!少爷少爷!少爷对不起!少爷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少爷……”
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衫,沈长歌面容一沉,猛地脱开小开的手。
“安小开!”
安小开一顿,立即恭恭敬敬地立好了,“少爷……”
“谁让你进来的?我刚刚不是让你出去了吗!”
“那你也没让我不许进来啊……”安小开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猝地被噎了一下,沈长歌冷眉紧蹙,“那你进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们送茶啊。”
“谁要你送茶了!”他怒不可遏,面目冷肃,“还有,你送茶便送茶,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烫死我?”
摸了摸脑袋,安小开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珍珠般的小白牙,“不会的少爷!这茶水就是摸着烫些,但其实烫不伤人,顶多就是红个一时半刻,我可是特意挑的这个热度的!我——”
他笑着笑着,徒然发觉自己似乎说漏了话,遽然伸手捂住嘴。
临霜与沈长歌自然听出来了,愣愣地对视了一眼。
“嘿嘿……少……爷……”安小开勉强笑笑。
深深沉下了一口气,沈长歌捺着怒意冷道:“滚出去。”
“少爷……”
“滚、出、去。”
沈长歌一字一句地重复。
“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安小开自知求情无望了,垂下脸“诶”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将自己挪出了房间。
“把门关上!”沈长歌又命令。
安小开本已走出了半米,闻言只能又磨蹭了回来,讪讪关上了门。
房门一关,屋中又再次静下了。
临霜与沈长歌原地僵站着,半天没有动作。两人谁都不曾出声,静立了好半晌,临霜最先“扑哧”一笑。
在她的印象里,沈长歌一直都是淡然沉定的模样,似乎无论遇见什么,都是一派波澜不惊。而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人动怒,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窘困狼狈的状貌。
从前因他时常过于沉稳疏凉,所以无论距她多近,都令她觉得,他与她相隔得很远很远。可直到在这一瞬,她才突然觉得,无论三少爷表面是怎般的淡然稳重,其实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半大少年,这样的感觉,让她不由感到,她距离他,似乎并没有望上去的那般遥远。
听见了她强忍不忍的笑声,沈长歌的耳朵逐渐红了,只觉异常的尴尬。他轻轻一咳,别过目光没去看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个小开……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临霜微咳,掩去了面上笑意,应和着点点头,“嗯!”
沈长歌依旧没有看她,目光闪避,支吾道:“你先等等,我……先去换个衣裳。”说着指了指屏风后的内间。
临霜乖觉地应了声,“好。”
屋室的门在这时又悄悄嵌开了一条细缝。
安小开试探着从外挤出脑袋,弱弱道:“少爷,您……您就别欺负临霜了呗!其实临霜年纪还小,您还是别……”
沈长歌脚步一停。
回头沉沉望了他一眼,沈长歌面庞阴暗,想了想,突然自桌上抄起一方石砚,大步流星便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