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青之川鞠了一躬,但青之川却先他一步扶起了他。
“没关系,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意我——不是因为我叫做四十九院青之川,而是因为你身为我的式神。”
能说出这样的话,绝非出自于青之川的莫名自信,而是对于式神的绝对信任。
如同暖阳一般,来自青之川的信任穿透了他心间残余的阴霾,再度重归一片光辉。
“我以前喜欢以姓氏称呼她,而后也会用名字作称呼。”一目连轻笑着半垂眸,掩去眼底些许柔软,但他旋即抬眼,再看不出任何端倪,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既然这样的话,还是叫您为四十九比较好呢。”
青之川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才算得体。她瘪了瘪嘴,嘟哝道:“……如果你觉得这个像编号一样的称呼不难听的话,就随你喜欢吧。”
这回惊讶的变成了一目连。他瞪大了眼,以防万一,小心谨慎地向她确定道:“真的可以这样叫你吗?”
青之川还没回答,酒吞煞风景的大笑却率先给予了答复。
“你果然还是喜欢四十九这个称呼。”酒吞拍着青之川的肩膀,不怀好意地揶揄了起来。
“你们这群家伙话真多啊!”青之川双手叉腰,嚷嚷起来也是气势十足,“四十九这绰号只能由一目叫,你们不许凑热闹!”
“为什么?这名字可是我们和酒吞大人苦思冥想了许久才得出的智慧结晶呢!”般若也帮腔道。
“……这种难听的称呼哪里能够称得上智慧!”
青之川气得声音都变尖了。然而这话落进在她身边时日已久的厚脸皮式神耳里,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罢了,同平素无异。“凝造出四十九这个智慧结晶”的一众式神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气得青之川恨不得锤遍他们的脑袋。
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这是个好迹象。但各人心中因回忆而勾起的深切痛楚,是否真的消失了呢?
深秋,黑夜降临得很快,只闹腾了一会儿天色便暗下了。妖鸟挥动华美羽翼的冲向天际,遥远的群山间,能隐约听见妖怪的叫声。
黄昏之际,逢魔之刻。
秋天的黄昏短暂极了,不多时异动便全然停息。没有火烛,神社内更显昏暗。
难得出一次左京,青之川可不愿意趁着夜色回去,便索性决定住进先前来过的温泉旅馆内。
玉藻前悄然隐在了神社的暗处,等着式神们全都离开了,就连青之川的嬉闹声都听不见了,才又出了神社。
他没有跟随着青之川的脚步一同去往温泉旅馆,他自有想去的地方。
林中不知为何竟起了一层薄雾,行走于朦胧中,他的思想不受控制地朝着未知的方向胡乱冲撞。
神罚……魂飞魄散……无法复生……
真是糟糕的字眼。
他努力放空大脑,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可惜事与愿违。所幸,在大脑回想起最糟糕的记忆之前,他到了此行的重点。
神明——村民愿望的倾听者,四十九院青之川的神社。
确切的说,是神社的残骸。
四十九院的神社,坍塌得比一目连的神社要晚一些,因而看上去没有那么凄惨,毕竟她更为年轻。
廊柱和青石台阶残存,石灯笼已被成了碎石,被雷劈得焦黑,不知是否那日神罚的手笔。断裂腐朽的木头散落在地上,凌乱不堪,如同被战争席卷过似的。悬于塞金箱上的黄金铃铛半埋在土里,只要玉藻前稍一用力,就帮它脱离泥土的桎梏。
玉藻前略微收紧手掌,冰凉的金铃贴紧掌心。记忆中的铃音再度在玉藻前耳畔响起。他忽然很想知道,这铃铛是否也有着同巫女神社前悬挂着的铃铛同样清脆的声响。
对于这个因为无妄之灾而受到神罚的所谓神明——确切的说,是同巫女有些近乎相同遭遇的可怜人——玉藻前为她感到惋惜。
过去承载着信徒祈愿的塞金箱已然零落成泥,玉藻前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将这铃铛悬挂起来,只好放在青石台阶上。他还不忘摆正铃铛下的流苏,虽然流苏的下摆已变得毛毛躁躁,不再呈现出往日的朱红色。
他站在残骸前,久未回神。目光虽集中在铃铛上,但却没有丝毫聚焦
“你果然在这里。”
少女的声音穿破黑空,传入玉藻前的耳中。他闻声扭头,正见青之川朝他走来。
青之川这话说得胸有成竹,仿佛她确实早已猜透了玉藻前的一切心事,但青之川当然不可能有这样了不起的本事。就连在神社的断檐残桓前见到他,都不是什么巧合,而是青之川走遍周边各处才制造出的结果。
夜里还是有些冷,青之川拢紧羽织,站在玉藻前身旁。清泠的月光洒在肩头,涌动在两人之间的无言寂静却显得格外美好。青之川不想打破这难得的美妙氛围,踟蹰着不知是否应该开口,但她费劲心神寻找玉藻前就是为了吐露深藏于心的疑惑,如果什么都不说,那么鼓起勇气前来简直就如同闹剧了。
想到这里,她不再迟疑。她清了清嗓子,将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彻底扫空,压低了声,小声说道:“我其实挺好奇这位神明的经历,总觉得你似乎很好奇于她。”
“嗯……”玉藻前虚应了一声,但随即却又轻摇了摇头,一反常态地向青之川解释道,“我在意的不是她,而是神罚。”
“神罚?说起来,关于神罚这一点,也确实挺让人在意。或许这话带有一些主观色彩吧,但我不认为她应当因为信徒的过失而受到神罚。”说到这里,青之川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唏嘘道,“人心向来难以猜测,更不可能轻易引导,就算是神明也无法矫正恶徒的心思。她不值得受到这样的罪罚。”
玉藻前轻笑了一声,但笑声中却满满的都是嘲讽感。
“所谓正义伟大的神明,其实大多都是一群自以为是,将阴谋论贯彻
于心的家伙。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出于正义与大义,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一己私利的愚蠢罢了。就算他们做下再无理再任性的举措,也能被曲解为所谓的正义。”
“但他们是神,没有人能够对他们指手画脚。”青之川这话回答得丝毫没有底气。
玉藻前抿紧双唇,眼中燃起些许不易察觉的怨愤。
“所以我厌恶神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话,“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将那些自以为是的神拖入地狱,让他们在自己制造的罪过中反省。”
在他看来,地狱的那群恶鬼都要比神明来得惹人怜爱。
青之川打了个寒颤。她揉了揉鼻尖,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试图用这种方式增加一些温暖。
略有些歇斯底里的玉藻前,青之川可没有见过。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不着痕迹地扫了玉藻前一眼,旋即便垂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只一瞟,青之川并未发现什么。况且玉藻前最擅长伪装,早已经把不小心袒露的情绪掩盖了起来,青之川更不可能看出端倪了。
但他的暗黄色双眸却依旧没有改变。
分明已转开了视线,青之川却还是下意识地盯着玉藻前的双眼看了许久。
“你在看什么?”玉藻前垂眸,正对上她的双眼,“你最近一直会失神地盯着我看。”
与玉藻前四目相对,青之川吓得几乎想要逃开,就如同先前所做的那样。但这一次她却没有,也没有说出惯例公事般的逃避话语,而是坚定地看着,没有移开视线,全然一副坦荡的模样。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而不避讳地面对玉藻前了吧,她想。
“小玉藻的双眼,清澈无垢,通透得一眼就能看穿所有情绪。可你的双眼,其中掩映着太多复杂的情感,而你又胧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神秘薄纱,还用疏离的笑容作为掩饰,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青之川说道。
“你们同样都是‘玉藻前’,应拥有同样通透的双目才是。究竟是什么,让你的双眸不再清澈了呢?我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可你从来都不会说什么……”
越说到后面,她话中的落寞愈发明显,声音也轻的下来,听着有些无奈。忽得一阵晚风骤起,树叶的婆娑声将她的声音彻底掩盖住了,玉藻前听不清楚。
但实质上是否听见也已不重要了,因为玉藻前大抵也能猜出她想说些什么。
玉藻前沉默不语,目光不断游离,始终找不到值得停留的终点。事实上,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答案为“是”,他又应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每一分每一秒的沉默对于青之川来说都是无上的酷刑。鼓起勇气向玉藻前问出这样冒犯的问话,本就已经是对她的奔溃底线的一次挑战,而玉藻前迟迟不语更是让她痛苦不已。她觉得自己现在同被悬挂在城门前的杀人犯无异。
青之川那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勇气一点一点耗损,最后终于不出所料被彻底磨光了。她忍不住出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冒犯到你了?既然这样的话,那就……”
玉藻前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打断了她的道歉。
会对他的过去感到好奇,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至少玉藻前这般觉得。过分的好奇心会成为灾难,适度的好奇心却是好事,虽然这话听上去略微有些矛盾,但正确性却毋庸置疑。对于青之川谨小慎微的好奇心,玉藻前表示理解。
他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伴随着胸腔的一次次膨大,疼痛逐次减弱,最后几乎可以完全忽略——当然了,彻底消失是不可能的。
这样姑且算是做好了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准备。
“你当真要听吗?”以防万一,玉藻前向青之川确认道,“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也根本不浪漫。”
“嗯!”
青之川用力点头,月光映照出她眼里的坚定。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了_(:3 」∠ )_终于可以正经更新啦
第42章 孑然一身
今日并非十五, 但月光却格外明亮。晚风拂过,吹得树影斑驳。树叶婆娑作响,月光洒在枯草上的清辉如若为其镀上了一层薄银。一切都显得寂静而美好。
青之川坐在青石台阶上, 指尖仍在颤抖着,纵然她握紧双拳也无济于事——颤抖无法停止。玉藻前从泥土中刨出的铃铛静静在她的身旁躺着,因为月光的缘故泛出黯淡的光泽。
玉藻前仍是站立着,但却背对着青之川。月光照着他, 投下一丝斜影,恰好胧在青之川的眼前。她藏身在玉藻前的影子下, 心绪翻滚不止, 怎么也无法再归平静。
她的鼻子酸的很,双目胀痛。她悄然环抱住双膝, 以此来给予自己一点温暖。
“羽衣和爱花殒命于阴阳师之手, 葛叶爱上了人类,但却被迫遁隐山林,数十年都未曾与她的孩子相见。我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空中,名曰玉藻前的九尾狐妖的故事就此结束。
青之川再也无法压抑情感了, 但又害怕露出过于悲伤的表情会让玉藻前更感难过, 忙飞快地抹去眼眶中的泪水,然而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她紧咬下唇, 不让抽泣声逸出喉咙。
悲伤猛然涌上心间,怎么也没有办法压制下去。她只好将脸埋在掌心, 但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了她的所有心思。
所幸此刻玉藻前仍然背对着她——他也不想让他人看出自己在想些什么。
“如果能够如同诞生时那样,化作万物四散于此世间, 也不失为一件坏事。”他叹息道。
他其实有些艳羡神明四十九院青之川的结局。虽说他们所面对的神罚都毫无缘由,但四十九院却没有伤害到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这是生理上的结局。至于心伤,就暂且忽略吧。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羽衣和爱花的是否能够安然长大呢?一定会吧。她是一个好母亲,绝对会庇佑他们一生,而他只是个拙劣的父亲,甚至都没能保护他们的性命,害得他们早早离世。
他大概是世间最罪大莫及的父亲了。
他又不自觉叹息起来,但每一声沉重的长叹却无法疏解心中的苦闷。
单是看着玉藻前月光下孤寂的背影,青之川就多少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了。
“你没有错。”青之川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终于止住了泪水。大概是哭了太久,她的喉咙肿胀沙哑得厉害,每说出一个字喉咙就痛的厉害,她只好压低声音,慢慢说道,“反正不能怪你……只能说神明太不近人情了些。嗯……也不能责怪命运……”
她的话将玉藻前从自怨自艾的苦水中拯救了出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道理他都懂,但他真的无法原谅自己。负罪感扎根无心,他觉得或许再过去千百年都不可能消除这份自责。
“你要坐会儿吗?站在风里很冷的。”
青之川拍了拍青石台阶,示意他可以坐在这儿。玉藻前难得没有推辞,在她身旁坐下了。
说了这么多,他也确实累了。不过就算坐下也没有办法抵御夜里的寒凉,反倒是有些更冷了。
青之川哭得鼻尖发红,看上去有些滑稽,玉藻前忍不住出声调笑起了她的这幅模样。
换做是平时,被玉藻前这么说,青之川大概会不好意思地直接嚷嚷起来了吧。不过这会儿听到这番话,青之川却是格外开心,甚至还很庆幸。
她知道,这意味着玉藻前的心情已经大有改善了。就算只是伪装出来的假象,也足矣让青之川觉得安心了。
她拾起一旁的铃铛,上面还残余着玉藻前掌心的温度。她轻摇了一下,发现铃铛仍能发出清脆的响声。
“家里刚好有一根编好的红绳,可以用来挂这个铃铛。”说着说着,她突然有些不安了起来,“但一目看到会难过吗?毕竟是……”
毕竟是四十九院的遗物。
“不会的。”玉藻前轻笑道,“他会很开心吧。”
“那就好。”
青之川松了口气,把铃铛收入怀中。
一只兔子不知从何窜了出来,然而一见到玉藻前就溜了,大概是被他身上的妖气吓到了。青之川双手托腮,与玉藻前并排坐在一起,看着兔子窜得到不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