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她已经记不得那时玄青的表情了,但她希望他有所触动,即使她最后还是被送了回去。
青之川从不愿回想起这段过往,时隔多年再度揭开胧于其上的纱布,旧日感触竟依旧鲜活,不容得她拒绝,便直接自说自话地冲入心间,在她的脑中尽情肆虐。
她捂住心口,一瞬之间泪水涌满眼眶。还好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否则这会儿一定会啜泣出声,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今日不自觉地哭了太多次,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都已经流尽了,没想到这会儿还能奔腾不已。
这应该也值得庆幸吧,她想。
玉藻前隐约感觉到弥漫在空气间的些许沉重。他垂眸看着青之川。他本来只是想看看她在做些什么的,但青之川披散的长发彻底挡住了她的面孔,玉藻前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此刻似乎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况且他还什么的不知道。
他收紧拳头,另一只手不停地轻拍着井沿,粗糙的石料拍得他的触感都麻痹了,才将这只手收回。
树影摇曳,夜风扬起落叶,玉藻前看着枯叶从枝头落下,默默抬起了手,动作僵硬得无异于提线木偶般。
他那比提线木偶更宽厚更温暖的手掌缓慢且僵硬地落在了青之川的头上。
玉藻前没有揉青之川的脑袋,只是把手静静放着,没有移动分毫。
年少便远离贯穿了泰半生命历程的养育者,这绝非言语可以描绘出来的痛苦。玉藻前私以为,这样应该是最合适的安慰青之川的方式。
目光无处安放,玉藻前索性抬头赏月。他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们一起促膝长谈时,好像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只是今日的月光格外明亮罢了。
月光清亮,看得他略微有些恍惚了。
“对了,你能带我去见见蛟龙吗?就是你今天在河里见到的那条。”
格外熟悉的声音在玉藻前耳边响起——他突然意识到,这分明是他的声音。
这话是玉藻前亲口说出来的。
青之川和玉藻前同时愣了一瞬。
青之川可不知道玉藻前居然还对那条蛟龙感兴趣。
玉藻前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把心里突然生出的念头说出口。
青之川激动不已,玉藻前自责不已。
怎么自己越来越像个少不更事的小狐狸了,难道是越活越回去了吗?玉藻前觉得,就算是妖狐这个年纪的狐族小辈,也不会恍神间把心里想的事情尽数说出来。
他深思熟虑了一番,深以为自己的这个陋习传染自青之川——一定是因为她今晚失言了太多次,所以自己也才顺带着也一起失言了,没错!
青之川完全不知道玉藻前已经悄悄给她扣上了毫无根据的罪责。她还惊讶着呢。她完全没有想到,玉藻前居然还对那条蛟龙那么感兴趣。
哦,是了。玉藻前的旧友之一就是蛟龙。这么想来,玉藻前会对那条蛟龙感兴趣,也完全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青之川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一个同样和她一样对蛟龙感兴趣的人。她过于惊喜,就连眼泪也瞬间憋回去了。她倏地站了起来,衣摆扬起微风。玉藻前的手顺势从她脑袋上滑落,幸好玉藻前及时收回了手,否则任由手下落,绝对会砸到井沿不可。
来自头顶的触感消失,青之川略微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她很快就把不自在丢到了脑后。
她盯着玉藻前,目光灼灼,眼中仍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泪光。
“我也很想再去见见那条蛟龙!”青之川不无激动道,“我想知道它多大了,我想知道它为什么回来了,我还想知道大家都在哪儿……我有好多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说着说着,猝不及防地哽咽了。最后的那句话,完全变成了耳语般,微弱的声音化在空中,若非玉藻前竖耳听着,最后的话大抵就真的消失在风中了。
玉藻前抬眸,直视着青之川的双眼,青之川也报以同样的回视。玉藻前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拦,正大光明地看着她。
她的双眸依旧清澈,荡漾在眼底的名曰情绪的涟漪清晰可见,一如初见之时般通透,未曾因为现实的痛苦而折损分毫。
此刻,玉藻前能从她的眼里看到难得的坚毅。
他不自觉地微微笑着。
去见那条蛟龙,只是他突然产生的一个没由来的念头罢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说出口,更没想到青之川居然还认真对待了。他本想随便说些什么搪塞过去,现在看来,倒是不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了。
况且,就算这是个再愚蠢不过的决定,现在也有人陪他一同愚蠢了。
玉藻前也站起身。他比青之川略高出半头,此刻站直了身,看她的目光,便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但青之川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压迫感,他的目光依旧柔和,甚至少了一丝惯常的虚伪。
他看着青之川,缓慢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青之川攥紧拳头,先前还在心间飘荡的些微茫然此刻全部消失了。她忽感内心安定,正有一根再坚固不过的支柱撑起她脆弱的心灵。
她默默挺直后背。
“好,那我们走吧!”
第68章 吾曾为父
青之川四下瞥了瞥, 见周围没有任何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略微定了定心。她也不知道现在几时了,但夜里悄悄溜出去这事还是不能轻易被人知道。别说玄青了, 估计连最不爱念叨她的真·佛系式神青坊主也都会忍不住说她两句。她平素最听不得有人在她耳边念叨了,这会儿自然要小心地避开他人的目光。
她可不想被当场抓包。
她想得确实周到,然而却无意中忽略了一点。有玉藻前在身边,无论玄青和式神们有再多的怨念和不快, 都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他们都知道玉藻前值得信任。
可惜青之川一直没能想到这一点,继续保持着谨小慎微的过分谨慎, 背靠围墙,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大门处。
玉藻前早已站在了大门旁,正等着与青之川“会和”。他没有青之川那么多虑, 直接大剌剌地走到了门口。对于青之川的这番做派, 玉藻前有些哑口无言,一时也不该如何评价才好了。
大门并未锁着,铁锁只是挂在了门环上,没有扣上, 只需取下, 再移开门栓即可。青之川紧盯着屋内悦动的烛光,双手握住门框, 极缓慢地将大门推开了一道仅能勉强容许一人通过的细缝。
能够在不让老旧腐朽的木门发出难听响声的情况下打开这么一条门缝,这是青之川的胜利。她长叹了一口气, 眉眼间染上一抹得意的神色。
她没有得意太久,就又立刻回到了先前的谨慎状态中。她朝玉藻前挤眉弄眼, 示意让他先走,而后才跟在他身后也一起出了门。
终于成功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了屋子,青之川激动得几乎想要欢呼起来,但她还是能努力地抑制住了这样的欲望,转而捂嘴偷笑。
显然,她完全没有想起自己走时并未把门关上的事实。
不过这样的纰漏无伤大雅,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溜出去了。
青之川拍了拍玉藻前的肩膀,快跑了几步,走在他的前头,步履轻快。
“我们走吧,去找那条蛟龙!”
她的眼里闪烁着难以名状的欣喜,竟不知为何传染到了玉藻前的身上。对于那条素未谋面的蛟龙,玉藻前居然横生出了几分期待。
面对青之川的注视,他点了点头,缓慢却认真。
“嗯。”
洋溢在青之川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她动了动唇,本是想再说些什么的,但最后还是选择将言语化为笑容。
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成了小跑着前行。玉藻前不紧不慢,迈步跟在她身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未曾远离青之川。
一路登上山顶,并未花费多长时间。
还未走近那条河川,青之川一眼便见到了傍晚时被她落在岸边的水桶。她急忙跑过去,把水桶拿了回来,暗自庆幸没人偷偷把它拿走。
玉藻前走近岸边。水面平静,没有分毫波澜。他俯身细细探看,但也只看到了水底的石块,以及不知为何卡在石缝中的铜板,除此之外竟然连一条小鱼都没有见到。再远些的水域或许还藏着什么,但以他的目力没有办法看到。
“就在这儿吗?”玉藻前问青之川。
问出这话,倒也没有什么质询的意味,只是下意识的探询罢了。
“没错。”青之川用力点头,蹲下身盯着水底,“我就是在这儿见到那条蛟龙的!”
她嘴上这般理直气壮地应着,实则心中也略微有些怀疑。距离她见到那条蛟龙已经好一会儿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在原处停留,估计早就游到下游去了。
它可没有必要在原地守着青之川。
挫败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心间,青之川觉得自己应下玉藻前的话,多少有些大言不惭的。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她叹了口气,握着水桶的那只手不停抠着木柄,把木柄弄得坑坑洼洼。自信和激动不复存在,她却又没有勇气对玉藻前说出退缩的话。
等了一会儿——对于青之川来说倒是一段久得几近痛苦的时间了——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玉藻前换了个姿势继续站着,插在腰间的双手环抱胸前。他不喜欢毫无结果的无谓等待。
意料之中的瓶颈出现了。
沉吟了一会儿,他试探性地建议道:“要不然,你出声叫叫那条蛟龙?”
青之川想了想,觉得他这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行性还挺高。
只是……
“我该说些什么啊?难道要发出一声蛟鸣吗?可我不会啊……”青之川面露难色,尴尬道,“要是说人话,它也不一定听得懂吧。”
话音落下之际,水面荡起涟漪,不知是否名曰命运的巧合在悄然作祟。
青之川一下子愣了,大脑霎时空白,怎么也没有办法分析眼前的状况。当她终于意识到这异常的波澜代表什么,她想也不想地就将手中的水桶丢了出去。
命运多舛的水桶在空中轱辘轱辘打了两个转,很幸运地在落地之前率先落在了玉藻前手里。
玉藻前接住水桶,重新放回到了地上。他本想责怪青之川的冒失,但见她那异常兴奋的神色,便也没有出声。
看着水面的涟漪,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水声,河心的涟漪逐渐移近岸边,鳞鳞银光渐近。青之川半跪在地上,俯身紧盯着水面,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水面上。
“它要来了!”她扯了扯玉藻前的衣摆。
点点气泡从水中升起,蛟龙将头探出水面。它侧首看着青之川,似是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青之川屏住呼吸,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蛟龙微微抬起身子,用鼻尖轻蹭青之川的脸颊,嘴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想来它定是认出了青之川的同族身份。
玉藻前后退了几步,抱臂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少女与蛟龙,没有出声打扫。无意间,他瞥见到了水面中自己的倒影,惊觉自己竟一直笑着。岂止嘴角,甚至眼里都满是笑意了。他垂下头,欲盖弥彰地换上冰冷的表情。
那条蛟龙调皮般地跃出水面,在空中绕了一个完美的圈,扬起的水花溅了青之川和玉藻前一身。
玉藻前抹去脸上的水滴,无奈地摇头:“它还是个爱玩的孩子呢。”
蛟龙在水里荡了个圈,对他的话表示肯定。
远处传来微不可察的低沉鸣叫声,似是呼唤。蛟龙抖了抖耳朵,再度浮出水面,飞快地贴近青之川的脸颊,又潜回水底,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青之川没想到自己可以再在这儿见到它,分别时多少有些难过。她看着水波远去,水面重新回到平素的宁静,却也终是没有说出挽留的话语,只是小声地说了声“再见”。
她重新站起身,拂去衣服上的泥土。
“它很漂亮,对吧。”她转头问玉藻前,“我没骗你们。”
玉藻前笑着点头。
“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它了。”说到这个,青之川忍不住叹起气来。
不出意外,她明天就该回左京了。离开这儿,还能再见到蛟龙吗?她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
“定能见到的。”玉藻前柔声安慰道,“你听见了吗?刚才有别的蛟龙的声音。这意味着此处有不只一条蛟龙。那么,左京也一定有蛟龙。”
这推论其实有些缺乏根据,玉藻前只是说给青之川当作安慰的托词罢了。但尽管只是托词,却也同时是玉藻前的祈愿。
他也期待着能见到蛟龙——要是蛟龙能大杀八方,把曾经犯下罪孽的那些阴阳师通通杀光,就再好不过了。
深藏于心的小小祈愿,不能说与旁人听。
青之川撑着一旁的岩石站了起来。蹲坐在地面太久,她的膝盖和脚踝酸痛得厉害,这么一动弹让她忍不住想要哀嚎。玉藻前适时地拉着她的手臂,像是提起一张纸片般轻轻松松地把她拉了起来。
“唔,谢谢……”
“你倒是不用和我这么客气,把和我说的这些话留给玄青,多和他说说话吧。”玉藻前的话题转得很快,显然他早已经在找机会提出这番联系了,“玄青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他其实很想和你好好说说话,毕竟你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他可能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罢了。就算他与你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仅仅只是个养育者,也多少会对你有些想念的。”
青之川一时间有些愣神,却不是因为玉藻前猝不及防转移转移了话题,而是这话让她不由得联想到了今日的种种,从抵达右京再到现在。她忽然一下子被点明了一切,也知道了为何玉藻前要把她推到玄青面前,知道了为什么他的话题会转换的这么快。
敢情玉藻前是在关心她呢,只是她略有些迟钝,没有感觉到罢了。
“我只当你把我推到玄青面前,仅仅是想看我出丑呢,没想到你居然考虑了这么多。就连玄青的心思你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而我却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青之川抱歉地笑了笑,“谢谢,你总是考虑得那么充分。”
“多谢夸奖。”他笑着点头,毫不推辞地接受下的青之川的赞美。
“因为我也曾是个父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