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道。
所以他才会懂得玄青的心思。
第69章 亦为吾父
“嗯?你说什么?”
青之川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她没有听清玉藻前说了些什么, 还以为他的那一句轻喃是说给她听的。
玉藻前不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未竟的话题。
“所以说, 你大可不必再胆怯,也别再躲着他了,找个机会好好和他说说话吧。”他说道。
玉藻前的话让青之川醍醐灌顶,她用力点头, 信誓旦旦地回答道:“嗯!我知道了!”
见她应得如此爽快,玉藻前颇感满意。他站直了身, 抚平衣袖, 对青之川道:“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不多逗留, 赶紧回去了吧。这样你也能早一点和玄青说上话了。”
青之川紧紧抱着水桶, 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她快速地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她低垂着头,玉藻前看不清此刻她眼中究竟是何情绪,不过她僵硬的肢体动作和不自觉的后退动作透露出了她的抵抗。她虽然在笑着, 但笑声听上去多少有些干涩, 玉藻前怀疑这只是尴尬的讪笑。
玉藻前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也不问什么,但流露出的些许威压却不啻于严厉的问话了。青之川的头垂得更低, 她都不敢出声了。
她不是很好意思告诉玉藻前,自己又开始胆怯了。青之川自诩不是玉藻前这样的行动派, 只想徐徐图之。况且他还是不知道应当以怎样的态度和身份面对玄青。
她想用沉默搪塞青之川,但碍于他的灼灼目光,只好讪笑着答道:“再等等吧……明天!明天我一定会好好和他说的!”
玉藻前歪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绷得更紧了。他毫不留情地指明现实:“可我们明天要回去了,不是吗?”
他今天听到了,青之川嘱托车夫明日在山下等她,毫无疑问明天就得离开。拖到明日,估计这事儿就不成了。
这番托辞中的漏洞被玉藻前如此直白地点明,青之川有些挂不住脸。她的双颊烧得厉害,毋庸置疑她处于理亏的一方,但她还是腆着脸挺直了后背,提高了声:“哎哎,我知道啦!我今天就和他好好说!”
“记着你说了什么。”
玉藻前露出满意的笑容,表情变化的速度快到足以与华夏之国的某个名为变脸的技艺媲美,青之川甚至都想为他鼓掌叫好了。
她不再多讨价还价了,乖乖地应了声是,紧跟在玉藻前身后走下山。
屋里的烛火仍亮着。这会儿还早,还未到亥时,然而供奉着佛像的禅室内却不见玄青的身影。青之川明明记得他每日都会在禅室念经诵佛直至子时。问了青行灯,她才知道原来玄青已经睡下了。
青之川抑制不住扬起得意的笑容,回头狡黠地看了玉藻前一眼,故作可惜道:“唉,看来父女谈话这事儿,只能顺延到明天再做了……”
玉藻前没有把她的小小挑衅放在心上,但还是抬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硬是把她本就凌乱地头发揉得全都打结了。
“你别忘记就行。”
最后叮嘱了这么一句话,玉藻前便不再多说了,转身朝今夜的居所走去。他有些累了,身体和心神同等疲惫,他继续休息。青之川倒是精力充沛,还甚有闲心地同式神们说了会儿话,看似已经忘却了那个悲伤的故事。
式神们绝口不提今日的事,反倒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有趣的话题,绞尽脑汁才搜刮出了几句俏皮话。
青之川莫名亢奋了一会儿,疲倦冲上大脑。她打了个哈欠,没有硬撑着强打起精神,直接走回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小房间,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睡下了。
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中的她是个旁观者,以第三人的角度纵观了父亲凌穹的一生,还“有幸”亲历了神明四十九院青之川遭受神罚的场景。但这绝非是美妙的体验。她像是被禁锢在了囚笼中,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无人听见她的声音,也无人在意她的一切行动。梦境朦胧,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试图强迫自己醒来,但却无济于事。她似乎被迫禁锢在了梦境中。久而久之,她甚至都分不清何为梦境,何又为现实了。
但她终是醒来了。梦在凌穹托孤之际戛然而止,耳边在她的脑中回荡,青之川惊醒。
她有些喘不上气,赶紧推开了窗。天未大亮,她还以为很晚了。
屋里闷得很,或许也是心事在作祟,青之川有些坐立不安。她索性推门出去,想要到外面透透气,却恰好与同样在庭院踱步的玄青对上视线。
相视无言。
青之川想起了玉藻前说过的话。她不想食言,便默默走到玄青身旁,向他道了声早安。玄青只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他转身走进厨房准备早饭,青之川也跟在他身后也一同进了厨房,帮他打打下手,试图寻找合适的话题。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得不说,对于青之川来说,这是个进步,但离正经的父女谈话还差的远着呢。
保持着这种奇怪的交流方式,直到该回去的时候到了,他们也没有正经地说上一句话。
青之川能感觉到玉藻前审视的目光笼罩在她的脑袋上。她不敢抬头,生怕自己现在的这幅做派会惹得玉藻前发怒。若非现在的场合不太合适,她确信玉藻前一定会念叨她,说不定还会毫不留情地关于她的胆怯指责上几句。
青之川有些后悔昨天信誓旦旦地许下了承诺,还理直气壮地允诺什么今日一定会和玄青进行一场正经的谈话,现在看来倒是她大言不惭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要有些自知之明。
但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她起码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了。
她希望玉藻前也能感觉察觉到她的这么一点小小进步,然后收回苛责的目光。
见青之川神色复杂且纠结,玄青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将佛珠缠在腕上。
“你准备要走了吗?”他问道。
青之川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不想向玄青承认这一点,但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她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的对象中多了一个玄青。
玄青没有说出什么挽留的话,只是叮嘱道她路上小心。
“如果不麻烦的话,绕路去四十九院家拜访一下吧。”玄青补充道。
青之川倏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玄青,眼睛瞪得浑圆,满眼的难以置信。她被玄青这个提议吓到了。
她的反应全都在玄青的意料之中。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离开四十九院家也有段时间了,他们都不了解你的现状。去看看罢,左右不是什么麻烦事,权当报个平安。当然了,如果你实在忙的话,不去也无妨?”
青之川揉着衣角,几乎要把布料揉到变形。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厌恶四十九院家,但让她过去过去一趟,她多少有些不太情愿。
她下意识地想要说出拒绝的话,但见玄青眸光微动,她还是闭上了嘴,默默点头,姑且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这是玄青意料之外的结局,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沉吟了一会儿,主动提出送他们下山,但却被青之川婉拒了。
“这山多少还是有些陡峭的,你要是跌伤或是崴脚就不好了,毕竟我不在你身边……你还是小心些吧。”青之川如是说。
玄青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但旋即失去了踪迹,转而被欣慰替代。他知道青之川在关心他。
迈着分外沉重的步伐行至门外,青之川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眼里含着他读不懂的情愫。
玄青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他问道。
他的问话没有彻底说完,青之川已屈膝跪在了地上,脊背佝偻,正欲冲他磕头。玄青一怔,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她这番动作的用意,身体却先一步行动跟过来了。他快步走到她身前,抬手撑着她的肩膀,想要把她拉起来。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青之川仍是保持跪着的姿势,未有分毫变动。
长满青苔的石板硌得她膝盖难受。贴近地面,泥土的气味充斥鼻端,但她却未说出任何怨言。
“我要走了,父亲。等到有空闲的时候,定会再来见您。”
父亲。
这词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玄青鼻子一酸,莫名的酸楚在心间交织,竟横生出些许恼怒。他提高了声,拉扯得更用力了些,声音变得尖锐且刺耳:“你的父亲还活着,莫要把这称呼用在我身上。这是大不敬!”
“我知道他活着!”青之川也提高了声,“但就算如此,你也依旧是我的父亲。你抚育我成长,担的起这声‘父亲’。”
玄青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他也已哽咽地说不出话了。浑身的力气全都被抽走了,他腾出一手撑着门框,勉强才保持住了站立的姿势。他不忍去看青之川的跪姿,便别开了头,不再看她。
他的沉默姑且算是大言不惭地接受下了她的这番称呼。
第70章 糖衣炮弹
玄青蓦然回身, 在原处站了许久。他听着脚步声渐远,料想青之川大抵已经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也未曾挪动半分脚步。青行灯不敢走近, 只站在距他稍远的地方看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忽得,他长叹了一口气。
“青灯。”
他唤了青行灯一声,却未抬眼看她, 仍是低垂着头,嘴角崩得紧紧的, 鼻翼微微翕动。他在忍耐着内心疯狂翻滚的酸楚。
青行灯也没有说什么, 向前走了几步,俯首静待他的指示。
玄青数度想要开口, 但却总是没有出声。他不知应该如何说出此刻的心事。那句久违的“父亲”让他彻底无法冷静思考了。他颓唐地轻甩了甩脑袋, 深呼吸了一口气,盯着天际的日光,脖颈因忍耐着情绪而泛起微红。
“你去青之川那儿吧。跟着她,不必再回来了。”他说。
青行灯眼里闪过的一丝光芒陡然暗淡。对她来说, 玄青这话不啻于驱逐令。
他不需要这个式神了。
自玄青放弃阴阳之术, 毅然决然地遁入空门之后,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过斩断与她之间的契约, 让她再去找别的阴阳师,或是干脆归隐山林, 过自在的日子,但青行灯始终没有答应, 后来玄青也就不再提了。
青行灯妄想过他再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听到这话,她却莫名的很是冷静。稍怔了一瞬,她很快就回过了神,眼里的光芒却未能再度亮起。
她露出惯常的得体笑容,不紧不慢道:“您还是想要舍弃我这个式神了吗?”
“不。不是。”玄青摇头,“这是我托付给你的最后指令——请守在青之川的身边,保护好我这个残存于世的最后的孩子吧。”
这是以四十九院玄青的身份为式神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玄青哽咽,彻底说不出话了。青行灯也是一怔,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才好。她本心不想离开玄青,但她明白此刻应遵从命令。
她俯身向玄青鞠了一躬,纵然心中有千万句道别的话语也终是没有说出口。她下意识地觉得,只要不说出道别的话,就一定能够再见。
青行灯转身离去,不发一语,半途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玄青一眼。玄青向她摆摆手,让她安心地继续走。青行灯无奈叹气,心有不舍,却还是加快了速度。
玄青看着青色的灯火消失在林间,才转身踏上归途。他知道,从此刻起,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青之川见到匆匆赶来的青行灯,还以为是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所以玄青托付青行灯替她带来,直到青行灯说明来意,青之川才知道她此行的用意。
青行灯刻意略去了玄青说的那句话。她知道要是青之川听到了的话,定会泪腺崩坏,留在玄青身边不走了。玄青一定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他只想青之川好好地独自生活。
不过单是青行灯说出的这些内容就已经足以让青之川动容了。她没说什么,只闷闷地应了声“好”。眼泪在眼眶打转,她努力瞪大了眼,不让泪水掉落。
可惜马车的震动一下子就让她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好一会儿才停下,所幸无人看见。
不过青行灯能来到她身边,她还是很开心的。
马车颠簸前行了大半时辰才悠悠停下。不用青之川指路,车夫也知道该怎么去四十九院家大宅。
四十九院是平安京有名阴阳世家,百年来培养了多位功绩累累的阴阳师——青之川勉强也能被算做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可惜是其中专门吊车尾的那类。
综上,无人不知名门四十九院。
在车夫艳羡的目光下,青之川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本来听到大人的名字,小的就在想您是不是四十九院家的人呢,没想到还真猜对了!”车夫神采飞扬,说起话来也是喋喋不休。
青之川没有丝毫兴趣,便车夫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的眼睛还有些微肿,显得目光格外凌厉,配上虚伪的笑容,只一眼就让车夫立刻闭上了嘴,灰溜溜把马车停到了别处去。
青之川没想到自己的威慑力居然这么强,一时也不好说什么,便闭上了嘴,朝四十九院家宅正门走去。
她每一步都迈得极小,抛诸脑后多年的淑女情怀似乎又重新回来了。然而她越有越慢,最后几乎都快成原地踏步了。
玉藻前看着她异常僵硬的动作,无语至极,但还是问道:“你不喜欢这儿吗?”
突然被问道,青之川有些无措。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但也听不出是否同意。
玉藻前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虽然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但大家都在呢。别怕。”他说。
青之川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式神们都站在自己身后。
她瞬间有了底气,颓唐一扫而空。她挺直后背,大步迈向正门,眼中再无不情愿。
她走到门前停下,露出一丝神秘却得意的微笑。
“大天狗,你过来。”她向大天狗招了招手,又指向门,“去敲门。”
大天狗站在原处不动,好像没有听到青之川的声音一样。直到青之川又唤了他一次,他才不情不愿地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