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忽至,众人见之都有些惶恐而不自在,寿春大长公主适时上前:“大家,外边风大,不如进屋去。”
陈衍看一眼林淡秾,道:“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便往屋里去,陈衍居首座,寿春大长公主与文萱郡主居右次,魏琅落左席,其余依次入,林淡秾与林冉华姐妹并席,孙奵与孙妙两姐妹也在她二人旁。
为上的三席都是血脉亲属,率先攀谈。
陈衍偏头问魏琅:“你是魏不屈的长孙?”寿春大长公主的夫,讳正、字不屈,拜驸马都尉。
魏琅答:“是,学生魏琅,字明达。”
陈衍沉吟:“可是赵东山的弟子。”他似乎听太后提起过这个表侄,拜了赵东山为师。
魏琅称是。
陈衍闻言起了兴趣:“名师高徒,明达可有出仕之意?”
魏琅答:“琅愚钝,学业未竟,不敢妄谈——”
寿春大长公主笑道:“大家,琅哥儿一直跟着他师傅在外面乱跑,实在是闹腾的很,几年都不归家了。这回还是我将他诓回来的,大家若能想个法子将他留在京里,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早看不惯自己这孙子被他师傅带的四处游学、不归家,想让自己这长孙好好收收心。倒不是说不要学业了,只是这样四处游学,总不归家,这很让他祖母挂念。更何况,魏琅也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还在外面晃荡,这哪是正理?
寿春大长公主本想先成家再立业,先为他讨个媳妇。魏琅前几年怎么也不愿,但不知为何这次归来自己也软了态度。大长公主心花怒放,派了自己的的小女儿请了各府能请到的适龄少年少女一块去她新建的值绿苑玩。
回来以后,通过耳报细细删选,给其中品貌出众的几位发了请帖。再并上寿春大长公主积年准备挑选累下的几位,一块邀来参加文萱的小宴,准备再细细考察一番。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文萱郡主本来就喜欢宴会,每年诞辰都要请一堆朋友来玩。以此为托既不会露下什么痕迹,也能让寿春大长公主亲自掌眼。
但寿春大长公主不知,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暗暗透露给了自己的几个小姐妹。这几位小姐妹又将事情在小圈子里传了个大概。魏琅气度非凡、文采出众,又有长公主疼惜,实是佳婿。今日来者,大半知道的皆是有意。这意思却不能透的太明白,但不论本人、还是家中心里都已有了数。
在席的女子不论家室、品貌无不皆是上上选。而混在里面的林淡秾,是个特例。寿春大长公主听过值绿苑里发生的事情,她素知魏琅治学严谨,虽有风度,但能让他说出“满意”二字,实在不容易。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便捎上了这位林家二女。
天可怜见,自己孙子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晃荡、专心学业,身边围着绕着的全是一群男人……寿春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她还等着抱曾孙子呢!
今天这一遭,她也算是谋划许久、用心良苦。但人算不如天算!皇帝不请自来,打断了寿春大长公主的相看,却也带来了新的机遇。
——成家暂缓,先来立业吧!
寿春大长公主眼睛闪闪发光,对着陈衍说:“大家,我这琅哥儿虽说四处乱跑,不着家。但学问还是极好的,大家若不信可以考察一番。哦,对了,他还写了一本书。”
魏琅听自己祖母这番推销,不禁汗颜,又羞又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此非有买卖谄媚之意。而是“学而优则仕”,大凡文人,谁无壮志,谁又不想指点江山、学以致用呢?
但魏琅素来清高自负,虽有意,但也绝没有想过走寿春大长公主的路子。更何况他如今还未出师,兼最近遭遇了一些事情正处于迷茫期、心绪杂乱,先前所言实非欲拒还迎。只是现在尊长开口,他如何能打断?只能继续听两人对话。
陈衍“咦”了一声,问:“什么?”
寿春大长公主无不骄傲:“《三人行记》。”
魏琅以袖遮脸,面红耳赤。
第27章
文萱郡主忍不住背过身去, 笑了一下, 又转回来严肃坐好。
而那边,寿春大长公主说得天花乱坠。魏琅听她说, 红得已经不止是脸了, 从脖子到领口都蔓延着红色。自己祖母给自己表叔——也是当今皇帝——讲自己写的随笔游记,夸得天花乱坠, 魏琅都不敢瞧陈衍的脸色,整个人坐立不安。
陈衍倒是听得认真,间或还插了几句话。他闲暇时也读过一遍, 觉得很有意思, 不想作者竟是自己的姑姑的亲孙。寿春大长公主得他肯定,更加欢喜, 眉飞色舞间将自己长孙夸了个遍,且越说越得意。
她虽然不满魏琅一直跟着赵东山在外面游学不归, 但对自己的这个长孙仍旧是疼爱且骄傲的。要知道赵忏、赵东山先祖乃是名相赵哲, 曾著有注《论语》三卷、《相国》一册,传于本家。赵忏习此,又著解说传世, 魏琅得其青眼收为关门弟子,前途不可限量。寿春大长公主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为了长孙的未来只能忍下祖孙分别之苦,任他们四处游学。
魏琅父母早亡, 一直都是由祖父祖母带大的, 感情自然深厚。祖孙分别数年少有见面, 每每得到孙子的消息,寿春大长公主都会辗转反侧一宿,欢喜又忧愁。喜得是孙子跟着东山先生必然学业有成,愁的是祖孙相别。本是贵胄,却在外面挨冷受冻,不知道亲孙穿得好否、吃的好否。但一想到对方在外四处奔波劳碌,便知答案是否。大长公主只能暗自垂泪,为他寄送一些能用的东西。而到魏琅长大一些,便会寄送一些特产和自己的文章回来,《三人行记》是其第一本成书,大长公主收到后将它翻得滚瓜乱熟,其中内理深意全搞得清清楚楚,和陈衍对答起来,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可昭日月。
陈衍听完叹:“明达,很好呀。”这书瑕不掩瑜,况乎,对方还如此年轻。
大长公主与有荣焉。
在座列席,听大长公主一番讲解,也不禁觉得这本书简直“微言大义”、“戏说至理”。林淡秾抿唇轻笑,她也读过魏琅的这本游记。
说是游记,其实可以称得上是随笔了。其写山川美丽,用词巧妙,兼有文采;而写到人,文路仿照《论语》《孟子》,写的是师生对答。其中许多精妙至理,皆出“师长”口。既然知晓作书之人乃是魏琅,便可知这位口出妙言的应当是赵东山。盛名之下无虚士,确实是一位很有思想的人。魏琅作为其徒,在其中写了一些见解、注释,其中不乏亮眼之笔,但整个人终究还是迷茫的。他的思想不能成体系,有时甚至会陷入纠结。可以看出东山先生一直在引他,启发他,而魏琅写书估计也有整理所学的意思。
长公主这一通讲,掩去了一些瑕疵,只说了自己长孙的精华部分,自然惹人注目。陈衍读过这本游记,本人执掌帝国,所读文章时论不知几何、目光如炬。绝不至于不懂其中的优劣,但他仍旧夸了一句,可见魏琅确实年少有为。
大长公主知过犹不及,听到陈衍说这一句便知道自己孙子已经在他心里挂了号,心里十分满意。便过去看魏琅,却不禁觉得好笑,叫道:“琅哥儿。”
只见魏琅埋头喝酒,已喝了许多,抬壶要倒,留下几滴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听到叫唤,他抬头,先是一愣,知道自己祖母已经讲完了,立刻解释道:“琅才疏学浅,文中所言,皆是老师所发。我不过只是个记录的学生罢了。”
下面林淡秾偷偷一笑,觉这少年可爱。
而坐首席的陈衍也笑:“明达谦逊。”
魏琅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若再说不免要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只能举杯致意。
陈衍受之,也饮一杯。
酒过三巡,侍者上“寿”面。文萱郡主年轻兼非整数、不能做大寿。但她素爱玩乐喜宴会,诞日这么好的日子怎能无知无觉地就过了。所以每年都要邀上好友一起,说是小宴但毕竟是过生辰,席上怎么能没有面,没有桃。于是就只能给她做,讨个好彩头。
人皆分一碗,陈衍挑出一根,放到文萱郡主的清汤里。相传武帝与众臣相谈,说相书上上说人中长一寸寿便有100,东方朔讽刺说彭祖活了800岁,人中岂非八寸长。这讽刺的小故事流传下来,却被人们解读成面长寿长,而“添面”即“添寿”。陈衍为帝王,位最高,其母寿春大长公主尚且要排在他后面,这一路添下去……到最后放到文萱郡主这里,便是一碗包含祝福的“寿面”。
文萱郡主先是郑重谢过两位尊长:“谢陛下,谢母亲。”
“……也谢过诸位好友与我小侄,为我’添寿’!”她瞧一眼魏琅,故意将他排在最后面还称呼“小侄”,显然是在逗他。
魏琅一僵,讨饶道:“姑姑……”
众人忍俊不禁,文萱也抿唇笑,今天皇帝亲自给她“添寿”,虽说很是荣幸。但圣人在,言行举止都不得放肆,直到这时候她才敢小小开了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她年纪还轻,不喜肃穆,若无欢笑便觉无趣。
陈衍听这姑侄二人笑闹,也不觉莞尔。他执箸,看案上摆的一碗面。面是淡黄色的,堆在一起便呈白雪,拥鸡汤黄油,配菌菇青蔬草果木耳……色杂而不乱,汤纯而清澈,映出陈衍的一双眼睛,有些失焦。他看着面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一幕幕场景,让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林淡秾。
——她在吃面。
陈衍心道:倘若“添面”真能“添寿”,那他“前世”早就勒令天下人为她添一碗长寿之面了。
第28章
前世,
林淡秾身体不好的预兆早已有之,但陈衍一开始只以为她在掖庭日子时损了身体,好好调养自然能养回来。事实上, 在一开始一切也确实如他所料,林淡秾在甘露殿里住着、又有心爱的人相陪,涨了不少肉。但自孙赵二女死在她面前之后, 她的心情便差了许多,饮食睡眠皆受到了影响。
陈衍是她枕边人,自然第一个就感觉到了。便令太医为她诊断,甘露殿里值日的太医医术高明、且擅长调养身体。诊脉之后只说心力交瘁、积郁成疾,且不宜用药,建议食疗加自适。
陈衍心里还藏了事情,于是诊完又偷偷问了子嗣, 太医支支吾吾半天,终于答:“娘娘体寒,不易受孕,不能为母”。陈衍大叹气, 却自此再也没有和林淡秾提过这事, 算是断了这念想。
但为天长地久,他一直谨遵医嘱,看护林淡秾之用食与睡眠。
即便不能事事过问, 却也每日询问。
问婢女、问太医、也问林淡秾。
于是每次陈衍忙完政务回来, 与林淡秾相见第一句话便要问今日饮食心情一堆问题。林淡秾每回遇到都要被他这老妈子一般的问候逗得发笑, 然后和他汇报情况。
如此又过几月, 至大寒,二十四节气之最末,天已经冷到了极致。屋檐上原积了雪,白日太阳出来便能融化成水落下。但这天气实在太冷,还未落地便冻成了冰柱。尖利如削、寒气凛然,天公森且渺,呵气结千里。
因天气寒冷,陈衍延后了上朝的时间,尽量等太阳出来后再启朝会,并且也延长了朝会的间隔。而宣政殿里的官吏仍要天天点卯,但倘若事情做完了便也容许先走、太晚也可留宿宫中。因过冬乃是大事,所以即便天气再冷也不能放松。陈衍为君王以身作则,时常很晚才归。
他叫林淡秾别等,但林淡秾如何能听。于是陈衍每日冒严寒从宣政殿回甘露殿,便可见这一殿暖光立在寒夜中——她在等他回来。
陈衍抖落一身霜雪,在外间暖了暖身子才走进去。一进去还未等开口,林淡秾已经笑着答道:“今天要比昨天好了一些。”
她本来就没有求死之志,只是心智时常不畅,控制不住自己会去想一些事情,于是便要忧愁一会儿。但林淡秾只要一想到陈衍,便有万般柔情。他俩琴瑟相谐,年华大好,怎忍心弃他而去。故而,太医嘱咐莫有不从。这回答不是假话、也非安慰,她这几日食欲与心情都好了许多。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道理她懂。
陈衍一愣,也跟着笑。林淡秾起身想迎他,方走几步,就被对面走来的陈衍拥回床上。
天色已暗,甘露殿烛火通明。因林淡秾不喜人观他俩的房中事,从来摈退左右。两人在重重帘幕遮掩下,亲吻了一阵儿。待许久以后,唇舌分开、唇瓣皆染了水光。两人互看一眼,浓情蜜意。陈衍要更欢喜些,因为林淡秾苍白的面容经此一吻,终于带了几分红。
林淡秾今日来事,不能行房,但两人仍旧相拥而眠。她体寒,每次这种时候都疼得厉害,恰逢冬日,即便甘露殿里一直烧着碳火,暖如春夏;地上铺了毛毯,连帷幔也换了厚实的。但还是止不住这生理痛,陈衍身强体壮像个火炉,便担此“重任”,为贵妃暖身。
他与林淡秾窝在被子里,双手贴她下腹,见对方还蹙眉,凑她耳边说:“秾秾,你还不舒服吗?”林淡秾脖子一歪埋到枕头里,不想叫人见到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模样,含含糊糊“恩”了一声。
陈衍为她理长发,堆到另一边。轻轻啄吻她的额头,满腔柔情怜意。身不能代之,便伴之。他知道,这种时候,林淡秾最讨厌有人来烦她。
一室安静,两人渐渐入眠。
然到半夜,陈衍被动静惊醒,手下一空。随后便听得茶盏落地发出“咚”的一声,他起身看过去,就见林淡秾一手扶凳,一手抱腹,双拳空握,蜷缩在地上。她旁边,一只瓷杯躺在毛毯上,洒出的茶水浸了一片。陈衍慌忙下床,脚步紊乱地跑过去,却不敢下手碰她。怕她是不是伤到哪处,不能动弹,只是虚搂着。这一接触,才感觉到对方寝衣都已经湿透了。
陈衍一惊,疾呼:“来人—”
林淡秾抓住他的手,牙齿还在颤抖,努力道:“不要叫人了,等天亮吧……”她还能再忍忍。
如此情景,陈衍如何能听她的?他将林淡秾一把抱起,大声疾呼:“来人!来人!李文韵!找太医!”
林淡秾痛的眼前一片黑暗,被陈衍一下打横抱起。这一动便如天翻地覆、日月逆行,她一时受不住直接晕死过去……
甘露殿外,先动作起来的是守夜的宫女与内侍。李文韵是甘露殿的总管大太监,虽然不熬着守夜,但一直睡在外边近处,方便圣人叫唤。他已许多年没遇到过这种事了,被叫醒时,还睡眼朦胧。脑子还没清醒,就被叫到店内。满室烛火都被点染,光如白昼,李文韵被照的两眼落下泪来,一下子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