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贵死了——不得无趣
时间:2018-08-07 11:00:27

  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唤李文韵:“李文韵,我让你从宫外带来的人呢?黄女医举荐的那个。”
  李文韵应声而出,将傅蝉带上前去。
  傅蝉跪地又行一遍礼:“太医署医师傅鸣,见过陛下。”傅鸣,字蝉。
  “你过来,给贵妃看诊。”陈衍打断了对方的问安。
  傅蝉乖乖上前,他观舌、看眼、探脉一应俱全,眉头却越皱越紧。忽然出言:“陛下,不知能否容臣观一观贵妃娘娘的医案。”
  “可。”陈衍允了,便有内侍将医案拿给傅蝉。傅蝉翻开第一页开始慢慢看起,确实如同太医所道。林贵妃入宫之时有过诊断,身体并没有什么差错、甚至可称得上健康。
  但而后几年,医案较少只有隔了许久例行的诊脉也瞧不出什么大问题,只除了身体越来越寒之外并无特殊之处。结合贵妃的经历便知,这段时间她应当是在掖庭居住,这样一来倒也解释的通。直到今年得了皇帝宠幸,这医案才渐渐多起来,但基本也就是体虚、心智不畅等几点。但其中有一些词引起了傅蝉的注意——
  经期延长、紊乱、大量增多……
  傅蝉合上医案,闭目深思,他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
  陈衍自他开始诊脉看医案时就紧紧盯着傅蝉,他既希望对方别诊出什么,又希望他能诊出什么。
  最好,是个不妨事的小病。愿要一场虚惊,也不想……
  陈衍还没想到是什么,傅蝉已经又开口问了:“臣斗胆问,不知娘娘娘娘在室之时行经如何?和现在一样吗?另外,不知可有人知娘娘经水究竟是呈何状的?”
  陈衍一愣,林淡秾孤身入宫,未带任何仆从与婢女,这些前事他也不问,自然一概不知。至于最后一个问题,甘露殿里贴身伺候林淡秾的宫人倒是知道的。
  但这毕竟是私密事,见皇帝颔首许可后,才由处理这些事情的一个宫女上前对傅蝉耳语几句。
  只见傅蝉眉头越皱越深,陈衍冷声道:“贵妃究竟有什么问题?”
  傅蝉嘴里发苦,不知道怎么说,他越见贵妃的症状便越想起自己以前见过的病例。像,却还不能断。
  陈衍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尚药局的太医,仿若立在孤仭之上,四处皆是悬崖峭壁。心中莫名的情绪似乎在催促着他,靠近状似花团锦簇的另一边,粉饰太平。那是恐惧,因为畏惧而不敢面对真相,乃人之常情。
  但陈衍不是!
  “你,说。”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傅蝉闭眼心一横,伏地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陛下,臣请求亲自检查娘娘贵妃的身体。”
  ……
  片刻之后,陈衍道:“准。”
  他复又道:“黄氏陪同他去。”
  他便是在门外汉,也知道身体中有了肿块绝非好事。陈衍从不忌讳就医,更况乎事关林淡秾。倘若果真如黄氏所说是恶疾,宁愿发现早些治疗,也好过到最后才知道,救之不及。
  当断,则断!
  ……
  那边,林淡秾忽然发出一声低吟,陈衍快步走过去看。傅蝉隔着寝衣按着林淡秾的小腹处,也怔住了,他见头顶一片阴影下意识抬头。
  皇帝目光中带着询问,傅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精于妇科,手中诊过的女子不计其数,但要知道,这时候哪里会有那么多妇人有病症,又有哪里的妇人能够丝毫不畏让一个外男对自己上下其手检查身体,收集病例?
  只有在一个地方,没有这么多忌讳——
  是在勾栏瓦舍间。
  故而傅蝉因此饱受诟病,同僚甚至不屑与之为伍。稍有些颜面的妇人也因他这些作为,宁可寻一些医术不怎么高明的医生来给自己检查身体,也不愿意请这位“妇科圣手”。傅蝉面对这些也无法,只能继续完善自己的医书,争取早日成书,便能泽披天下女子。
  这世上,医者皆不重妇科,即便是在皇宫中,太医要给后妃诊脉断案,也没有人会专心研究这些。稍微高明些的医生,一法通百法通便能厉害一些,但也不会专精此道。偶有几个能诊的便已经很不容易了。
  黄女医是民间女子,因医术高超被征入宫中为后妃看病。她家中几代从医、家学渊源,故而没那么多忌讳,见过傅蝉为人看病、读过他的几篇案例,深知这位傅医师医德和医术都是佼佼,在查看过林淡秾身体状况后觉得不妙,就下意识地举荐傅蝉,纯粹是一颗医者仁心。
  但她此刻见到皇帝和傅蝉的脸色,却有不禁为傅蝉担心。她不是没有眼力的人,甚至在进了皇宫之后更加知事。医者行走除病人病情以外,还有一些其他事端。
  “……臣,臣敢问娘娘是不是吃过什么药?”傅蝉颤颤巍巍开了口,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跪地不起。他终究没有给勋贵皇室看过病,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在见到林淡秾的症状后一时惊慌失措,大脑一片空白,直接就说出了口。
  皇帝目光转厉,问:“什么意思?”
  傅蝉恨不得赏自己两个大耳朵瓜子,他见皇帝追问只能咬牙道:“臣在外面给妇人看病的时候,多见过这种病。女子的身体构造不同于男子,”他比划一下:“在这里,有一个胞宫,此为奇恒之腑。藏阴聚气,自成宫室,不与它交。而贵妃在这里长了一个硬块……”傅蝉说道自己擅长的地方,竟也慢慢流畅了起来,他见皇帝愿听,下意识地给他讲解了一番。病情病理都说得头头是道,陈衍越听脸色越冷。
  傅蝉说到最后又是磕绊:“臣看过娘娘进宫时的案例,那时还是挺健康的。娘娘又尚且年轻,一般不会有这种病。但,臣曾经见过这种例子,也是似这样的年纪得了这种病症……”他略一含糊不说自己在哪里见过,只道:“几乎只有凉宫之药才可能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陈衍一愣:“什么是凉宫之药?”他这话一问无人应答。
  他又看向傅蝉,道:“你说,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傅蝉只能开口:“臣,臣在勾栏中多见此药,可让女子有性、事而终生不孕。因药性太寒,倘若用量不当,便会伤及胞宫,呈此恶疾……”
  陈衍闭眼:“可能治?”
  须臾沉默后,傅蝉答:“臣暂无法。”
  这四字,落地有声,遗憾叹息,却诚实相告。
  陈衍睁眼,看了傅蝉一眼,又看向尚药局的太医。诊不出来的跪,诊出来的救不了也跪,怕这帝王恼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跪了一地的人都兢兢战战,徒留他一人独立。
  可,陈衍竟是极平静的开了口:“会死吗?”倘若久病不死,那倒也行。
  傅蝉一抖:“这要看娘娘的病到了何处了”
  陈衍:“能活多久?”他想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傅蝉却答:“多不过一年,少可是三日。”
  陈衍,陈衍无话可说了。
  他突然恨极,恨这天下竟有如此狠心恶毒之人,下了这样的药给他的秾秾。
  陈衍此人,心胸极大几可吞日月,少有极致的情绪;便是有些情绪也多能克制,未有过如此凶怒。但这一刻这满腔的情绪竟然突然迸发,他收不住,也不想去拦。
  他沉默着走出去,几乎走出殿门,凛冽寒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李文韵跟着他一同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陈衍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去查,是谁干的事情?皇后?淑妃?贤妃?还是所有人?李文韵,把她们都带过来!”
  他这已是在迁怒了。但已顾不了那么多了,陈衍想到那“多不过一年,少可是三日”,就恨不得立刻揪出罪魁祸首,将他挫骨扬灰。
  李文韵站在他身后,不敢说话。
  陈衍转身正要开口,却一愣。
  只见林淡秾竟然已经醒了过来,还下了床。她只披一件红斗篷就立在那边,显然是知道了事情来找陈衍的。
  两人相隔三丈,相望无言。
  林淡秾道:“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吃的药。”
 
 
第31章 
  冬日暖阳破开云层投射到甘露殿里, 一地金灿,却驱不散这满殿的沉寂。看着陈衍的神情, 林淡秾又说一遍:“不管别人的事,是我自己,我自己吃的药。”
  “在入宫前就吃了药。”林淡秾凝视着陈衍,神色平静地说了出来:“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我……”她一时皱起了眉头, 又是一阵昏沉涌上来,这是用完麻沸散的后遗症。林淡秾刚刚才醒过来知道发生什么后, 怕陈衍怒火牵涉无辜,只能强撑着站起来找陈衍解释。精神还有些不振,脑子里乱成一团, 但还是把关键的信息说了出来。
  她说得轻松, 却不知, 这一番话, 当真是如青天飞霹雳!
  李文韵深深埋下头颅, 噤若寒蝉。
  陈衍一时也不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喊林淡秾名字:“秾, 秾……”
  林淡秾扶额, 搓揉自己的太阳穴醒神:“总之是我自己做的, 与人无尤。我并无死志, 只是当时决意入宫……万念俱灰, 故才饮下这药。”
  如今在谈起来这些事情, 心中竟也没有许多的悲愤了, 只是不胜怅惘。该怎么说呢?似乎也怨不得对方……只是本以为是志趣相投、异世眷侣,却不想只是对方遍地红颜中的一个。聊得再好,观念再接近似乎也难逃时代的烙印。林淡秾给不了他想要的,他也给不了林淡秾想要的,就只能劳燕分飞。
  对方让她心中重新燃起火焰,却也用一泼冷水将它浇灭。这一泼从头淋到脚,彻底让林淡秾没了劲。正是希望过后的绝望,才更让人肝肠寸断。
  那时她心神俱创,在窗前枯坐一宿。黎明初启时才下了决断,对自己说:这世道太烦人,不如断得干干净净!倘若六根不净不能出家,便去那红尘最深处消磨等死。倘若免不了要嫁人,看这三妻四妾的时风,那不如去嫁一个自己永远不会爱的人……
  而以她当时的境遇还能由她选的、能给她留个清静的,竟也只剩下这一个地方了。这个她原本弃之如敝履、甚为不屑的封建之冠冕。却成了她的绝佳去处,皇帝三千姬妾,不差她一个,正是养老等死的好地方。而她也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那个地方,更不觉得自己会对那里的人和物有留恋……这样正好。
  大约是被伤得狠了,就想全部放弃了,想断了一切交际,入那深宫之中,孤独等死。正是因为恨极怨极,不想给自己留一点念想,便要将自己放逐到那里。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也能算是“与世隔绝”了……
  林淡秾抽身的决定无疑让很多人乐见其成,多方斡旋下,她最终以“礼聘之女”的身份入了皇宫。不想连累别人,故在入宫前将魏春与南山两人都安排妥当,妆奁体己都赠给了她们,只留自己孑然一身。
  怕自己会后悔,更怕自己万一有了牵挂,所以寻到了这一方凉宫之药。
  入宫的前夜她为自己熬了一碗甜羹,放了一包药,再一口一口饮下。
  羹很甜,泪很苦。
  那天天还没亮,她出了林府的门,又入了皇城的边门。孤独地穿过长长的甬道,抬头看那还未亮彻的天,和那巍峨的高墙……
  前方的宫人提着一盏灯牵引着她,她则轻轻捂着着自己的下腹,跟在后面、步履不停。
  ——药在发力,稍有些疼但还能忍受得了……
  随后,她就自请归了掖庭。整整七年,在掖庭一切如她所愿。灵魂与肉体分离,身在此世,魂却可以彻底沉浸在记忆里的现代,一遍遍咀嚼那些回忆,彻底放任了自己。没有人会来过问她的怪异,因这皇城里、掖庭中本就多是有故事、脾气古怪的人,一切见怪不怪。
  这让她能一个人在异世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虽有寂寞如影随形、无比折磨;但这折磨竟也让她心安,慢慢地竟在这其中又找到了平衡。
  直到元宵,遇到陈衍……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再看今朝,又不胜惆怅。她抬眼看陈衍,眼眶兀的一酸:“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更没有想到我会遇到你。”
  所以居然有些后悔,不是悔不能为他诞下孩子。只是悔自己年轻时的作为竟然遗祸至今,天不假年,不能与他共赴白首之约。
  陈衍走过去抱住她,满腔愤懑不知往何处倾泻,只能将怀中之人箍得死紧。林淡秾被他半抱半搂,窝在他胸前,慢慢闭上眼睛。两人抱在一起,默默无语。
  少顷,殿中响起陈衍的声音,似懊恼似叹息,只是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说:“秾秾,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霎时,林淡秾泪如雨下。
  陈衍手插在她发间,任她用泪水浸染自己的衣裳,眼眶一圈发了红却没有落泪。他的手顺林淡秾未挽起、披散着的长发一路往下,到发尾又抬起手看,五指间缠着两根长发,还是乌黑墨亮的。
  他们的白首之约……
  定情之日,陈衍在林淡秾送他的宫灯上又画了一个自己,宽袖遮掩下是交握的一双手。自此,孤人成双对,相约共白首。
  林淡秾带陈衍去那棵听了她许多心事的老树下,那也是他们真正初遇的地方。两人共同将这盏“背影成双灯”悬挂其上,然后相约白首……
  但,此时此刻……
  “我们,好好治病,好吗?”陈衍开口道。
  林淡秾应了。
  陈衍又道:“朕不信,普天之下,难道就无一人能治好这病吗?”
  林淡秾又应一声。
  陈衍再道:“秾秾,朕是天子,天会怜子的……”
  林淡秾这回没有再说话,只是眼泪已经肆虐下来。
  过了一会,她才哽咽着,轻轻地“恩”了一声。
  陈衍听到了,只能抱紧了她。
  可惜天没有怜子。
  傅蝉问诊了林淡秾,极老实地给了一句话:“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