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姓不婚,所以陈衍没有赐姓,而是加姓。求医无用,便去求神,但他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能让上天听到他的祈求,便给她加上国姓与皇字,愿国运庇佑她、上天怜惜她,能在新年求得一个转机。
一个从来自信的皇帝,却找不到一个方法。苦思对策,而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去求虚无缥缈的上苍,相信自己所谓“天子”的名号能有用。
他可真是一个大傻子呀……
林淡秾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这个傻子啊……”
寿春大长公主府中,陈衍端碗喝一口汤,心道: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只是,已经走投无路的人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都想试一试。即便知道最后的结果不会改变,但总是想要,
试一试……
陈衍给林淡秾的加封自然没有起半丝用处,林淡秾过完年后身体便抽丝剥茧,枯败了下去。等到了后面皇帝甚至开始去看医书,生怕太医漏看了哪一处、少看了哪一张方子。
而事实上,没有!
当世所有医药大家、妇科专精、岩病专家都聚在甘露殿里,怎么会有遗漏?只是他们都救不了,救不了一点点丧失生气、被病魔侵袭的林淡秾。
到后面,林淡秾痛的越来越厉害,只能给她大剂量地用麻沸散止疼,但后面这药就越用越多,效力却越来越淡。不过好在,她终是撑到了元宵,他们初见的那个日子。只是那时已经药石罔效,生死只在朝夕之间,林淡秾睡的多过于醒的,醒来发病又多过于正常。却只能死撑着,没人知道不知何时,她便要永远睡下去。
陈衍拿着竹条在林淡秾床前亲自编制,制一竹灯。上元之节、正月十五,除是灯节之外,更是远古传下来为祭祀“太一神”的日子,他是主宰宇宙一切的神明。
帝王亲笔写了祭文,开篇却一反常理,直接就是“悲兮良辰,叩请泰皇……”
——求医不行,便去求巫。
陈衍为君主,作诗是多过写文。而他写诗多是君臣对答、帝王豪志,只在写一些盛世景象、描绘民生时有三分细腻笔触。
唯有此一篇传世的祭文,是帝王自白,写尽他百转柔肠与款款温柔。千古以来,无有一个帝王像这样去亲笔写一篇祭文,也无有一人能将祭文写成这个样子,即便到后世也被引为一朵奇葩。文体似文似诗大破祭文体例,不是庄严肃重,只有靡靡情声。不讲君臣、不谈国事、无有道理,只说这一人、一情,却敢去祭给泰皇,说予天地。
这一篇行文流畅、朴实真纯,将真情厚意徐徐道来……
他描述林淡秾的笔触风流旖旎、字字斟酌、现出蜿蜒情深;再写离别苦涩、意郁沉沉、痛彻心扉;到最后直指九天,敢问天地诸神,豪情激奋……
林淡秾一字一句看完,不禁潸然泪下。陈衍从没有说过爱她,但她已心知肚明。可在这篇祭文中陈衍将自己对她之拳拳爱意、满腔怜惜表露无遗,更带出了无力回天的愤懑、和对未来的凄惶恻惘。情感意切,字字泣血,她惶惶然竟不知如何来报。
她快死了啊……
死了以后就是灰飞烟灭,独留陈衍一人了,如何甘心?
元宵那天,陈衍下旨命宫内所有人做一盏灯,竹条编制、粉浆糊纸,祭文填上,挂在皇城处处,望哪位神明路过能看一眼……
万灯明火,祈她长命,求她白首。
银树银花间,林淡秾在床上奄奄一息。她熬过了一年,却痛的浑身皆颤,连药也不能止住,更可怕的是意识竟还是清醒的。
傅蝉在坊间见多了阴实而亡的女子,深知这种痛有多苦,大多数人只能选择早些结束自己的生命,求个解脱。但林淡秾却还死扛着,昔年无所谓生死的人,如今却苦苦熬着,想在这世上呆久一些,想多看看一个人。
傅蝉不忍心,鼓足勇气向皇帝说明情况,建议:“……不如直接让贵妃去吧。”
陈衍几乎受到了极大地打击,只是怔然望着床榻上的女人,看她埋在被褥中一阵阵发抖。
林淡秾坚决不肯,人死如灯灭,她一死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只悔相遇之后没有时时刻刻呆在一起,平白耗费了许多时光。到如今濒临死亡,竟分分秒秒都不想放弃。
“衍郎,你……”她摸着陈衍的脸,终于说出口:“忘了我吧。”
陈衍说:“忘不了。”
林淡秾忍不住哭,她也不想这样的。只是可惜……
“可惜我们没有早一些遇到,真想早一点遇到。”
陈衍抓住她的手,道:“……我也想。”
“可惜,我不入宫,我们就不会遇到。”她忍不住笑:“如果你以前能出宫和我相遇就好了,只是不知道那时我们会不会相爱…嘶…”她抽气。
陈衍认真对她说:“我对你,只会一见钟情。”
甜言蜜语真好听,林淡秾想着就发笑,身体却止不住一个痉挛,一下子又钻到被褥里去了。
……
林淡秾死在元宵的当夜,明月高悬,天空低垂,皇城之巅几可摘星。
等死是极不好过的,疼痛更是难以忍受。到子时,陈衍终于选择让傅蝉熬药。一碗剧毒的药,喝下能立时毙命,不用再受这苦楚。
但林淡秾怎能接受,她如何忍心让陈衍亲手杀了自己?况且,若是还能忍,即便苟延残喘也要多活一会儿,以免死了连后悔的感情都没了。
两人僵持,陈衍拗不过她,只能将药备着。抱着她两人躺在床上说话一起等待,等待死亡降临。有时陈衍会忍不住再劝,但林淡秾既已打定主意,自然不会听他的。
两人细语间,时光潺潺涓涓如流水般行走……
——直到风吹灭了蜡烛,也吹散了她的魂魄。
陈衍抱着林淡秾走出甘露殿,看绵延的宫殿和万里的河山,天下都臣服在他脚下;只有苍天明镜高悬,不肯垂怜听他说一句话。
然,只这么三百五十四天,他如何能甘心!
……
寿春大长公主府中,陈衍放下碗筷,看着座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心里却牵挂别处,他望向林淡秾,心道:我也不甘心。
既然已经求到了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那为什么今生又要止步于此?
时光为你逆转,难道换不得我们一个好结局?
第34章
面很好吃。
筋道不需硬咬, 它自己会与你的牙口在打太极,圆润自如。面里面是有力气的,一股蛮、柔、绵的阴劲力被揉在了面条里, 混着鲜浓的汤汁,被你撕咬。咬是阳劲, 阴阳交汇, 宇宙一下子贲发了!好面好汤好料,一切繁复杂陈, 可入了嘴味道却整整齐齐地在舌面上滚一遍,然后顺入喉道间……
总之,很好吃。
林淡秾吃面就吃面, 专心待美食,不去理会频频看过来的神经病, 连瞧也懒得瞧一眼。她猜对方又在想前世了, 心道,这人合该就和自己的前世去过, 而不该来找她。
没见过就是没见过,陌生就是陌生, 没有经历过就是没有经历过。恁你再情深、说得再传奇, 我也无半丝波动。
——也不能说无半丝波动。
被人在自己身上找自己的影子,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但这其中绝没有喜悦, 甚至占据上风的、最尖锐的一种感情是愤怒。林淡秾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怒极了连自己都顾不上。平日克制隐忍着, 但面对陈衍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约越能感受到这种情深便越气恼吧。陈衍的感情太过真挚, 在初见,她就知道了。毕竟在这样有些克制且含蓄的时代,很少能见陈衍这样“用力”的眼神,他的感情直率且无遮无拦。
细雨朦胧间,她遇到的那个迂脑袋眼里竟真的有细碎星芒。
可惜,这光不是为她而生!
重生呀重生,这真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除非能拥有一样的遭遇,否则前世情谊越深厚的,越是应当老死不相往来。爱情这东西不是友情,人物时间地点差了哪一点都不行。她听陈衍讲到“贵妃”也只像是听故事,最多升起“我未来真厉害”、“他们感情真好”的感叹。只是那个未来,她不会过去,陈衍却留在那里。鸡同鸭讲、强行过活,谁都得不到想要的。
林淡秾不是能无知无觉就全盘接受的人,她惯来多思多想。更何况,道理说的好:活人是从来争不过死人。当这“死人”是自己时,就更争不过了。
这些道理若在现代自然讲得通,但在古代……
林淡秾嘶溜一口面,恨恨咬断,一时又是感伤情绪涌上来。
怎能不忧伤?因她讲得这一大堆道理,对方不是十分在意。他大约只以为这是上天安排的机缘,让他俩再续前缘,如何能理会自己这“道理”?更可惜,因为在古代,她连避也不能避。焦堂山上要来和她续“前缘”,擅闯林府想要她忆“前世”,到最后还要跟她到寿春大长公主府来和她对话……
果然,这天下最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这层层森严的阶级;而立在这道理塔顶端的,就是皇帝。对方决定的事情,她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低头吃面,又忽然想到上官氏,那个原定的皇后。
订婚退婚,她服从于家族,家族服从于皇帝。封杀予夺,自己却说不上任何一句话。固化了的阶级与制度,每一个微小变动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酝酿,而这其中牺牲的人又该有多少?
传世之梁祝、焦刘的故事,无一不是为突破这枷锁而奋力。只可惜孔雀不能翱翔九空,蝴蝶一生不过半载,他们的结局都太悲惨、后继寥寥。
快一步是天才,快百步是疯子。天才受世人敬仰,疯子许后世传唱。林淡秾正是这样一个疯子,但可惜她不是天生的。倘若还活在现代、或者是生在古代,那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或许在现代上学工作,或许在古代刺绣写诗。
但天意作弄,让她生在现代,活在古代,让她的平凡成为特殊。
难道我是天选之人?林淡秾想到这里不禁发笑,笑一下又淡去。她对自己说:倘若我真是天选之人,那愿我能找到这个世界的活法。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一个活。她有幸生在膏粱纨绔家、衣食无忧,生活上总算是过得去。但精神上还在去寻找和这个时代的共鸣,以求适应。学诗词作画、学针凿女活、听长辈训诫、与同龄交流,孜孜不倦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毕竟既来之则努力安之。
只可惜这个“心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林淡秾喝完汤,吞下最后一口鲜,放好碗筷。心里感慨,我又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了。
有时真恨不得失去记忆,这样就能少却很多烦恼。面对古代的很多事情,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这些刻在她心底,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尝试包容理解这时代,却又在接近时因不甘心而退却,这样过了十几年,竟然还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是接受并融入,还是遗世而独立?毕竟那么的普通,又那么的特殊……
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陈衍没有久留。送走皇帝之后,寿春大长公主也很快离开,给一群小儿女们留下空间。
文萱郡主松一口气,挺得极直的背有了弧度。圣人在,如何能不注重仪态?她虽和皇室极为亲近,但毕竟姓魏不姓陈;况且即便姓陈又如何,宗室之中谁人能不敬不畏这一人。
夫一人呀,是人间至尊。
文萱郡主将自己的寿面给吃光了,心中感叹,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吃到圣人添寿的一碗面。她心里自是十分欢喜,这一个生辰宴算是办绝了。文萱郡主志得意满,余光便瞧见自己的小侄子也起身要走,忙叫住了他:“琅哥儿,你怎么要走呀?再坐会儿啊!”
魏琅一愣,苦笑道:“姑姑与诸位小姐玩闹,我在岂不是大煞风景?”
文萱郡主自侃:“我看你是觉得我们说得无聊,才要走。”
魏琅连忙解释:“怎敢怎敢,姑姑与诸位小姐结的诗社,情趣意志样样不缺,我也十分佩服……”
“你就可劲地吹吧!”文萱郡主闻言笑得花枝乱颤,魏琅呆立着一脸无奈。
王小姐也忍俊不禁,解围道:“其实能得东山先生弟子一顾,诗社也是蓬荜生辉。”
一众赞和,直到有人提议:“我们虽是玩闹嬉戏所成诗社,但仍有一颗好学真心。既然能有幸蹭了关系入了青衫客的眼,魏公子不妨帮忙评鉴一番,我们也好拾遗补缺。”
诗社众人皆是附和,而在座非诗社的成员也颇感兴趣,毕竟能听一位饱学之士品诗说理,对她们而言实在难得。
在座女子皆是家中富足、出生尊贵,无一人不识字、无一人不懂诗书,但她们毕竟不是系统学习的,远远不能比得上魏琅这些正统的读书人。不论魏琅是单说诗词技巧还是去谈诗中的至音妙理,都可以说是难得的启发。
文萱郡主也颇有兴趣:“是啊,琅哥儿你不妨来说一说呀,也让我们学学。我们这诗社还只是小打小闹,若能得你教学,必定大有长进。”
魏琅有些汗颜,他自己还是个学生如何能来教人,正要推辞。文萱郡主又开了口:“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你当懂这个道理,何妨一说呢?还是你看不起你姑姑我,和我们的诗社?”
她这最后一句故作薄怒、横眉竖眼,语气中透出几分亲昵和胁意。
众目睽睽,盛情难却。
魏琅起身恭行一礼,对众人道:“姑姑言重了,只是琅自己尚且学无所成,怎敢妄说指教,只怕会误了诸位。只是这说一说,互相印证倒是不妨的,只希望几位不要嫌琅浅薄。学海无涯,琅也不过是孤舟弄帆,幸得先生一阵东风,才能行走。只是小子实在愚钝,虽有幸和先生游历,但在这学海中不说泊岸,竟连自己的方向竟也还没能寻到。还望几位今日听过即忘,万万不要挂在心上!”
正是因为跟随的人如高山、所学如汪洋,魏琅才深知自己究竟有多浅薄。他至今为止还未出师,是当不得老师的,但今日受邀讲解。即便是只说诗词也不禁战战兢兢,生怕误人子弟。
他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在座皆动容。
林冉华叹息一声:“魏公子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