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慨道:“当时见人作恶,才愤然出手。那妇人所为,我也是怒其不争,但所幸说理下来,两人终究和离。这件事我自觉做的很好,但却一直被非议,没想到林姑娘居然如此赞赏。”
林淡秾道:“我也看过说你的评论,气得要死。他们多是说一些妻从夫之类的狗屁道理,或是谴责你不该去管人家的家事。翻来覆去地讲一些歪理,来证自己的论点。想显出自己的特别之处来,好让别人知道自己多有本事,多有辩证的思路角度,多会看问题一样。像是说倒了你,就是多大的成就一般。但千古以来,从各个角度来看,总有些恶是绝对不会变的。这群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最本质的是非善恶都不去分。”
“……”魏琅:“姑娘说的是。”
林淡秾沉默一下:“对不起,口出恶言了。”
魏琅听她说,反倒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不不不,姑娘骂的很好。我当时也想骂回去,却不知道怎么去说。毕竟他们说的问题都是我没考虑到的事情。”
甚至在后期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今天听对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好像没错。他顺自己的心意,做了件善事。却因为别人说了几句,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现在想来真是不该。
林淡秾:“……不过似乎确实是个人有个人的角度,多听终究是好事。”
魏琅点点头,他正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听完、理解完,还是觉得你是对的,”林淡秾顿一下,又说:“我也觉得我是对的。”
魏琅再次点头,他很认同对方的话。
林淡秾已经不在说这件事的是非对错了。她不能直言告诉对方,她看这世道就差不多是这样的状态。有些恶是千古不变的,但有些善和秩序却是慢慢构建的,林淡秾正是遇到了两个世界的两个秩序,她被套在中间,左看右看,不能决断、不知道往哪里走。
她以这件事为引子,最后牵出了自己的情绪:“有时你得理解一下对方,但你发现你们就是不能相合。他们有他们的立场,你有你的立场。你能理解他们,但你不能照他们的做。你想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是,这样很辛苦,而且……”
我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也还没有找到这样的方法,更不知道这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论是在古代当个现代人,还是甘心做个古人,她似乎都不能做到。
她叹息一声,陷入深思。
魏琅点一下头,跟着叹一声,也陷入深思。林氏的问题,他也遇到过,但不能解决。
春风吹竹叶,发出细梭声响,一下子惊醒了林淡秾,她才恍然自己今夜说得太多了。不过似乎还从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提了提水壶,发出清脆声响,提醒魏琅,道:“魏公子,多谢关心,便到此为止吧。”
“林姑娘……”魏琅一愣。
“我还要打水,”她提一下水壶示意,款笑欠身:“今日叨扰了您和郡主了。”
魏琅忙道:“不妨不妨的。”
林淡秾笑了一下,魏琅看出对方离意,忽然郑重道:“林二姑娘的问题,我暂时还不能答,需要再思索一段时间。但我一定会好好想清楚,希望那时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能够解决姑娘的烦恼。”
他话音方落,林淡秾便是一怔,对方说得很认真,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笑。
于是她便露了三分笑意,只能以袖来遮,挡了半张脸。但明月皎皎,映她袖上眉下两弯倒钩,说不出地动人。浑然忘机,见她笑颜、听她笑语:“我也会好好想答案的。”
一个能解决她在这时代面临的所有问题、矛盾的答案;
能她内心彻底平静下来的答案。
第二天清晨,鸡叫第一遍,林淡秾与林冉华已经出了公主府。等到到了林家,甫一进府,林冉华就被孙氏身边的婆子请去了,林淡秾则直接归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整理间,便与魏春与南山闲聊,将自己在寿春大长公主府的见闻一一讲述。等听到圣人亲临时,便是连稳重的南山也失了分寸,瞠目结舌不能作声。而魏春更是不断发问,她好奇心太重了,又在房内,肆无忌惮地就问圣人什么样子、行为举止是否是异于常人……
林淡秾没有说出她们已经得窥过龙颜,见她们兴奋便将当时场景描绘了一番,却没有谈论皇帝本人。但魏春实在是太好奇了,不断追问,林淡秾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圣人英武不凡。”
魏春得了这四个字便心满意足了。
南山给林淡秾梳头,问道:“小姐不高兴吗?”
“……”林淡秾否认:“没有。”
南山笑着点了点头,她略一沉吟,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小姐,昨天有一个童子来打听府里的事情,巧的是正好撞上了我。他还特意打听了府里的小姐,问了大老爷的二女。”
陆大的二女?
“我吗?”她侧过头去看南山。
南山道:“我当时含糊说了几句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觉得可以便偷偷跟了过去。竟发现那童子竟是受了一个病重的老妇人所托,我不知内由,只能等小姐回来再做定夺。”
林淡秾深思一会,理不出线索,问:“南山,还有什么吗?”
南山想了想道:“那妇人住末条巷里……”末条巷是京畿最末的一条巷子,也是租金最便宜的一条巷子。
“……那妇人眼下有一颗大痣,有小指甲盖一样大。”
林淡秾细想来,一愣。她印象里确实有一个人眼下有一颗痣,但那颗泪痣细小浅淡,坠在眼尾,曳出一点多情。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
但她心里的那个猜测分量却越来越重,试问除了她还有谁回来林府打听一个二姑娘?
她嚯的一下站起,下了南山与魏春一大跳。
魏春:“小,小姐?”
林淡秾道:“我们去一趟末条巷,南山,你带路。”
南山有些不解,但也看出对方的认真,当即点点头。
魏春絮絮叨叨:“那小姐我再给你找件衣服呀,这件衣服穿出去太引人注目了。”
林淡秾顺从地换衣,心里又乱又麻。
毕竟是生身父母,她是从那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呀。更因为是个成人,才更加爱她,甚至更更有几分怜惜……
——吴姨娘呀。
第36章
林淡秾的小院近边, 走不了几步就能看见小门,她换了一身衣服就跟南山摸了出去, 魏春留下看院子。出了林府,南山一路引着林淡秾望末条巷去。两人都不愿耽搁行程加之距离也不远, 很快就到了巷口。
南山回忆一下,带着林淡秾到了一个四合院, 是个“大杂院”, 里面挤了不少人家。天色大亮, 男人们都出去做活计了,只留下妇人留守。孩童们四处乱跑玩闹,一撮妇人正在院中打井水洗衣晾布, 还有妇人留在屋里,开着正门,摆弄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纺车, 与外边的人谈笑……
只有一户房门紧闭, 南山指过去, 道:“就是那边。”
林淡秾跨过门槛, 走了几步就不敢上前,约是近乡情怯。
“姑娘你是?”一妇人擦擦手,迎上来,见林淡秾目光所及略一怔:“你是来找吴大姐的吗?”
“吴?”林淡秾看一眼妇人,视线又落回那间小屋, 说:“是的, 你认识她吗?”
那妇人打量她一眼:“你莫非是吴大姐的亲人?”
林淡秾转头看她, 说:“也许是。”
“来认亲是吧,”那妇人懂了,她拉着林淡秾就上前,边走边说:“可算是有人来了。吴大姐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也没见有什么亲人,我们都猜她原是给富贵人家做丫头的,不知什么变故流落出来。我看你这样子应当是她女儿吧,你也在人家家里帮工吗?我看你这衣服有些眼熟呀……”
她拉着林淡秾走到近门处,声音一下子压低:“姑娘呀,吴大姐病重,人都快死了,屋子里味道不好闻。不管是不是,烦请您担待些……”
她一下子开了门,果然是一股腐朽而污浊的气息涌上来,屋子不大,狭深,只一些必备的家具,尽头是一张床,一眼便可以看到上面躺得那个穿着粗麻衣裳、头发花白的人。她佝偻着身子,露出一张满是褶纹的脸,但轮廓却还是当年的轮廓,还有眼下的那一颗泪痣也还是在当年的地方。
——是吴姨娘。
拉着林淡秾的妇人见认亲的不言不语,觉得约莫是没戏。不是没认上就是不想认,她叹口气:“姑娘,她孤家寡人一个,又穷,可怜极了。染了病,钱看大夫看没了,病还没好,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快死了,但又熬了下来。如今看来是真不行了。我们一个院的给她凑了点钱准备到时候买个棺材,您要好心有些闲钱,就也给她留一些把,好歹来了、见了也是一段缘,结个善缘吧。”
林淡秾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一时没有言语。
南山见两人久不出,跟了进来,受不住味道捂住嘴,小声道:“小,咳咳。”
林淡秾转身道:“她看过大夫了吗?”
妇人:“……看过了。”
“再去请一个好一些的,好吗?我这里还有一些钱,烦请您再去请一个。好吗?”
妇人:“……你…”
林淡秾走到吴姨娘替她整理头发,触她脉搏,还有微弱呼吸,她道:“她是我母亲。”
那妇人一惊。
林淡秾对她笑一笑:“麻烦你了,我对这一块不熟,也不知她生的什么病。所以只能劳烦您了,我手上还有些钱银,烦请尽量请个好些的。耽搁您的时间,我很抱歉,会做出些补偿的。”
“哦哦哦,好的好的,”那妇人退出去,走到一半,呐呐开口:“谢,谢谢呀。”
林淡秾强笑道:“您客气了,你们照顾我母亲这么久,我很感激。”
那妇人退出后,南山才走上来:“小姐……”
林淡秾握起吴姨娘的手,她的脸饱经风霜、苍老之色无法掩盖,几乎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但她衣下、被包裹着的肌肤竟然还透着几分玉色,连细纹都少见,不负林父当年“冰肌玉肤”之评。只是摸上去便能感觉到,它终究折损于风尘,皮肤弹性已经不在了。她和孙氏差不多大,但命运却给了她们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淡秾忍着泪,说:“南山,你回去和魏春说一声,我要在这呆一会,别让她担心。顺便将我的体己拿四十两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的。”
南山道:“是。”
林淡秾看了看屋内,拿了脸盆准备出去倒水。
南山连忙抢过:“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林淡秾:“我给她擦擦身子。”
南山道:“小姐,我来吧。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林淡秾抬眼看她,终于忍不住落泪:“……她是我娘啊。”
南山劝道:“小姐,夫人才是您母亲,林家的主母。”
“恩,她也是。但这个是我的生身母亲,我本来没本事找到她,想她好歹也跟了个丈夫。总能有个依靠,我们各自安好也好。”林淡秾回望一眼,轻轻摇头:“不想再遇……竟是这种境况。”
你们将卑微者当做附庸,但到最后却连依附自己的人都护不了。
可恨,又可悲。
南山只能唤一声:“小姐……”她叹一口气:“我给您去打水,然后再回去和魏春说。”见林淡秾还要开口,南山抱着脸盆扭头就走,抢话道:“万不可让您做这种事情,我来就好了。”
林淡秾被她丢在原地,想了想只能往回走。
南山打完了水,还要给吴氏擦身,被林淡秾叫止了。她拗不过林淡秾,也担心府中魏春着急,只能按林淡秾的吩咐离开了,留下林淡秾在末条巷里。
林淡秾给吴氏擦拭一番,坐在床边看着对方,出神想事。
——吴氏是她在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她也不记得大约有意识是什么时候了,那时一开始是没有感觉的,只有听到她的声音。吴氏是歌姬,声音婉转动听,给她唱曲。林淡秾听了许多曲子后,迎来了降生。新生儿一开始挣不开眼睛,等她适应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氏。
年轻时候的吴氏音色美、身段美,兼一身冰肌玉肤,当真是“姑射仙子风露身”,否则也不能打动林父。即便当时刚刚经历最艰苦的十月怀胎也没有折损她颜色,连身段也无甚大的变化。她是林淡秾第一个见到的古装丽人,也是她生命的赐予者。
对方本性温顺,又爱怜亲女,给了林淡秾十分细致的关怀。那时林淡秾虽然很不适应孩童的状态,心思沉郁不怎么爱与外面交流,甚至连学会说话都晚寻常婴孩很多,但对这些都记在心里。
但很快,她就被送走了……
先前的妇人领着大夫就直接进来了,林淡秾一下子回神,让出个座。
那大夫进屋打了个照面,一顿,竟是却坐也不坐,转身就要走。妇人反映过忙拉住对方:“钱大夫,你怎么了?不能拿了钱不办事啊,都来了怎么就看也不看就走了!”
钱大夫苦笑道:“于娘子,你别拉扯了。都到这份上了,你找我做什么?去找棺材铺吧。”他好言好语:“这要是能治,我一定能治。但你看这妇人——”
他一指,坦言说道:“也就是在等死了,我救不了,换了太医署医令来看也救不了。你说要还能有那么点治的可能,我好歹也得给你开点药,赚些药钱。但这个是真没救!省着点钱吧!”
林淡秾:“大夫,真的没有一点点办法吗?”
钱大夫打量她一下,说:“姑娘,没有办法。我看你也不像这儿的人,怎么跑这儿穷酸地方来了,于娘子说的钱是你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