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林淡秾应了一声,又不禁感叹:“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既不故作矜持、爱惜羽毛,也无居高临下地肆意指点。
魏琅容颜太盛、年纪又轻,初见时难免生出轻率、亵玩之心。认为他靠家室、靠师长,学问不过添光彩,却不想对方竟真有一颗赤子之心。林淡秾想到自己先前的作为,不禁有些汗颜又惭愧。她肯与赵远讨论而不愿与魏琅多说,正是因自己的私心与偏见。因陈衍一段话下意识地去想这些轻亵的事情,如今看来不免有几分以貌取人、故作姿态了。
而魏琅当日问话虽然话语中有三分天性之傲,但仍不失一颗求真求实之心。
做学问这种事情,天赋、努力、时间不可缺一。林淡秾穿越而来,改变的正是时间。她不说自然一切如常,但她一说就可能带来变化。前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句,本不该在这时代出现。提前出现自然让人耳目一新,却也成为学问界的投机倒把。失言可悯,但若是故意便可鄙了。时间里蕴藏的宝藏,就因穿越而被肆意攫取。而这种走捷径的学问,是不值得人尊敬的。
林淡秾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不希望因自己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她幼时不懂难免失言,具体的话她倒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她透露的一句诗意。被林父听到,大觉启发,便直接做了一首诗,用词寓意竟与原作差不了多少。
林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林淡秾却难免伤情,她“抄诗”了。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毕竟诗词文章多是做比起喻。林淡秾听惯、说惯的比喻联想,都是传世名篇、现在连作者都没生出来,自然精妙且新奇。索性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此后一直谨言慎行,更是少作诗词。她未必克制地住自己,深怕哪天自己就写了名家作品,真成了“文抄公”。
诗词小道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了。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无人会与她来探讨这些,花朝节上乍一见一句自己熟悉的,不免失言……
她见到的古代学者不多,分来不过是学儒学释。学释者如贪贫,他本身便极有学问后来出世皈依,更添一分方外人的角度看事,智慧多多。而学儒者,年轻一辈中,仅她所见的,以赵元直与魏明达居首。不说其他,但这一分治学之心便可见一斑了。为名利而读,和为心而读终究是不同的,她很佩服这样的人。
——上下求索,寻道之所存。
这两位都是敏而好学者,听至理如聆琴瑟;有求学之心,更有谦虚下问之态。
这样一想,又忽然觉得也许是一件好事。学理是越多越丰,道理越辩越明。文章不是诗词,重的是道理,而不是表达。千古以来,从来都是一个人因自己的学说思想而传世,而不会有人因一句话而名满天下、万世称道。便是孔孟也要有一本论语、一本孟子;老子也得有一本道德经……
再新奇的解读,不能自成体系终究是枉然。可贵的是思想家的思想,而不是他的一句话……
林淡秾拉回思绪,去听魏琅说话。
他已差不多将自己写诗作文的技巧说了个遍,正说到一个趣事:“子贤……我之好友子贤。他游学时有一个习惯,会背一个行囊,装下竹片和笔,若有什么灵感就会记下来。他见我好奇,便送了我一套,这实在是个很好的法子,不论是记录灵感还是别的。”他眉眼间带着缱绻温柔的笑意,似乎是忆起那段时光,想到自己的自己的良师和益友,欢喜又怀念。但这其中似乎又有几分别的情绪闪过,但很快就被对方收起了,他继续说道:
“……先生游历时往往兴之所至就会讲几句,我时常记录不及,用了这个方法有时一下子想不通,还能记下来夜晚再揣摩。后来累积了很多,便干脆整理一番写成了一本游记……”
众人第一次听他谈起成书的过程,都听得津津有味。
“诸位若有心诗词,不妨也能这样。先前说读读过几位的诗,并非假话,琅其实很有启发。”魏琅衔和煦笑意,说:“诗非文章,以言志、达意,有时一个心情便能是一首诗,我觉得不必太苛责形式、高志。能体会到那意思便可了,几位的作品中不乏又能做到这个的。花朝节时,听几位写诗,也觉赏苑品花之趣。”他将印象深刻的几句一一念出品鉴,只说到最后一首时一顿,略有懊恼叹息:
“……唯林大小姐一首桃花写的十分曼妙、才情高绝,是琅不能及、不能评也。”他这夸赞是十分纯粹的,林冉华的天赋他是望尘莫及。但他心性舒达、其所求者也不在诗词,故而这一句“不及”说的一点压力也没有。
一众目光落到林冉华身上,她霎时羞红了脸,一如她诗中描绘的桃花般美丽,而她脊背不弯身不蜷缩的大方姿态,亦如桃花枝丫曼展,研丽端庄。林冉华当然是紧张且激动的,但她实在稳重,以至于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礼貌地给了回应:“魏,魏公子谬赞了。”
魏琅爽朗一笑,只是下一秒他就望到了同席的林淡秾,不禁一怔。
是她……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文萱郡主见魏琅评完了,瞧瞧天色,直接开了口:“天都暗了,还是早些归家吧。”今夜闹得晚又不是节日,只怕会有宵禁。文萱郡主问了时辰,果然落更已经打过许久,离二更也不远,一些住的近的自然不妨,但是……
“林家两位妹妹住下吧,天色已晚未必赶得上宵禁,我让人快马去给林府禀报一下。”文萱郡主说道。
林冉华与林淡秾闻言也不推辞,直接受下。寿春大长公主府几乎贴着皇城跟脚,自然离林家有一定距离。其余众人中也有不少人有些远,文萱郡主一一过问,让她们留宿。寿春大长公主府占地很广,原是一处王府后来又被改建扩大,连绵房屋,今日所有人都住下也未必不行。
林冉华与林淡秾分了稍近的两屋,孙妙与文萱郡主关系密切,被盛情挽留,也不想赶夜路便带着孙奵一块住下,四人分了一个院。只是孙妙与林冉华作为诗社成员,都被文萱郡主叫了过去。孙奵不是十分感兴趣,林淡秾无才,两人留守在小院中吃瓜果。
说是小院,实际不小。一个院子几乎已经是林淡秾房间那么大,虽然也可能是因为空旷而产生的视觉差,但也实在是令人咋舌的规模。
孙奵坐了一会,克制不住:“淡秾,你,你说陛下今天为什么会来呀?”
林淡秾吃一口瓜,说:“……不知道。”
孙奵:“我也知道你不知道,哎,可惜我也不知道。”
林淡秾又吃一口瓜,心里深沉:不,你不知道,我其实可能知道一些。
八卦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但话涌到嘴边却只能咽下,事分轻重。但说实话,是很想找个人说一说八一八的,穿越、皇帝、前世等等这一切事情……
她跟着孙奵叹息一声,其实和贪贫、孙奵在一起时,她心情都会好一些。前者因为能听她讲,且不必有任何负担,因为对方是方外人;而后者总有说不完的话和抖不玩的料,让她根本没心情再去一个人自伤。譬如此刻她现在心情竟然不错,难得没去想前世今生穿越时空心理忧郁的一堆糟心事。
事实上,她在遇到贪贫后给自己找了个情绪的宣泄口,自觉近些年已经好了许多,并渐渐开始打开心房,尝试去给自己找一条活路。但遇到陈衍以后一切都变了,这人给她带来的极大的烦恼。自陈衍之后,她不仅要操心穿越的过去,还得担心会重生的未来!
不过好在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再管他。但即便如此,只想到这些就不免让人又气又伤。像这种事情,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不就好了?
……
“淡秾,你说会不会是为了上官氏。”孙奵大胆猜测。
林淡秾被叫止思绪,闻言一怔:“上官氏没来呀。”
孙奵小心论证:“但上官氏以前会来的呀,说不定陛下不知道呢?”
“也许吧,”林淡秾揣着答案不能敞开来说,不胜怅惘:“不过兴许是有别的理由。”
孙奵叹息一声,旧话重提:“上官氏好可怜呀……”
林淡秾:“是呀。”她算是知道了,孙奵就是想继续白天的话题,聊聊近期最火热的人物和话题——皇帝退婚。
孙奵:“但是陛下不想娶也没有办法。”
林淡秾点头。
孙奵小声:“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哎,我觉得陛下因不是无缘无故要退婚的。”
林淡秾:“自然,哪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孙奵:“只可惜我不知道这缘故!”她语带遗憾,有些消沉。
林淡秾十分了解这种不知道的心情,她以前看明星八卦的时候就这种样子,恨不得能有人说段评书,将来龙去脉理个清楚并好好品鉴一番,说到底都是好奇心作祟。
她抬壶想要加水发现没有了,和孙奵说一声,便要提着水壶起身出去添水。孙奵被留在桌子旁,像焉儿的花骨朵,还沉浸在让人抓耳挠腮、却不能得知的真相里。
林淡秾看她样子忍不住一笑,给她掩上院门。转过身去,就见院门栽的翠竹旁立了一个人,对方见她出来也有些意外。
“林二姑娘。”
——是魏琅。
“魏公子。”她敛衽为礼,颔首致意。
第35章
魏琅先开了口:“琅深夜来访, 徘徊门前却不敢进,有悖所学,惭愧。”
林淡秾心情不错,闻言只是说:“魏公子言重了。”
魏琅说明了来意:“琅是来找林姑娘你的。”
林淡秾心里大约已知道对方为何而来,却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魏琅这回竟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说来惭愧,此次请假归家,先生为我布置了一道难题, 即是解先前花朝节上琅所写的那题。当时姑姑说写一道自己目前最为困惑的问题,琅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题,提笔写完才觉不妥。但木已成舟,只能交上去。”
林淡秾听他讲起,才知道事之起因。
“本是无心之举, 却得了个有心的答案,琅在此先谢过林姑娘。”魏琅抱拳行礼。
林淡秾一时没反应过来:“魏,魏公子言重了。”她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小说中看的虽多, 但如今竟一个也想不起、用不上。不知该说什么,说根本和我没关系还是别的?但对方似乎也只是谢她传话、启发。
魏琅道:“琅前去焦堂山的般若寺拜会过了方丈, 贤人踪迹莽莽。若非姑娘,只怕连这一句也遇不到。琅治学,从来是照本宣读。先生大约也是看不惯我这样, 才特意给我出了这多有非议的一句, 盼我能有一句疑问。但我先前写过几篇, 虽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也不敢妄说。次次被先生打回,不知何处出了错,心里迷茫,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白学了——”
那大约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魏琅没有多说,接道:“直到前段时间听到这一解读,才隐隐有所悟,我所欠缺的大约正是这个。惭愧,跟先生这么久竟然还不懂。只以为自己四书五经还背的不熟,先生的道理还尽数理解透彻。修身养性,修的是己身而不是经义……”
话到此处止,他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交浅言深,带着几分腼腆,对林淡秾歉意地一笑。
魏琅其人,性情疏阔、又有不拘小节,是一个很容易和人交心的人。他归家本就是心事重重,又遇学业上的挫折,难免有些压抑。而这些压抑又不能和家人和朋友说,若是长久必然内郁。
但偶然间,竟被一萍水相逢的少女,以一句无心传话点破迷津,难免对其有几分感激与亲近,下意识便掏心掏肺了起来。说完,才觉似乎不妥……
而林淡秾听他话语中的迷茫与痛苦,深有触动。她难道不是如此吗?也是不知道究竟是这世道对,还是她对。反反复复纠结,不知道究竟该坚持自己,还是应该尝试理解此世的“道理”。魏琅说该修己身,但己身究竟该如何来修呢?她所面对的困惑要远远超于魏琅,这世上还有谁像她一样,受到过两个截然不同的、各有道理的教育?
她见魏琅解开迷惑,有些艳羡:“此时明了尚不晚,人生还有大把时光。天下谁没有过迷茫、无知呢?公子既然知道了并且解开了,可以称得上幸运了。”
魏琅见林淡秾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心道:莫非这位林姑娘也遇到了与我一般的困境?
他想,我得帮帮她。
于是开口道:“姑娘可是心中也有困惑,不知琅能不能帮上忙?”
林淡秾抬眼看他,面对他纯然清澈的目光,心里其实有些羞惭和歉意。她先前与魏琅初遇,因陈衍一番话难免心中有极不好的揣测。怒极时看谁都像是要勾引陷害自己到前世境遇的坏人,并且坚决不想再步那后尘,等魏琅来搭讪时更是不吝以最大恶意来揣测。
她当时羞恼,便故意要和自己前世对着来干,觉得自己正常情况下可能会做的事情就坚决不做,而不会做的事情就坚决要去做。但后来心结慢慢解开,恢复到平常的心境,能冷静来看一看。先观他为人处世、再到如今听他剖白,觉得这位魏琅确实是个古代君子。先前自己之作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是对魏琅、还是对自己的前世。
她对魏琅确实在未曾蒙面时就有一些好感,因为读过他的书,体会到过对方的一些思想,心中对作者自然有憧憬。魏琅天性乐观,对人与事充满悲悯与怜惜,无有时代中不好的风气,书中亦处处流露出朴素的人文主义思想,很和林淡秾口味。虽想法还有些稚嫩,但观其行事作风,林淡秾觉得与他三观颇和,对其天生便有三分亲近之意。
他书中有一事,林淡秾极为欣赏其处断;而书外后生的波折也让林淡秾怜人怜己。
“魏公子,我看《三人》一书时见你写到游历的事情,讲到一人卖妻还债,而妻子竟然甘心自卖,心中愤懑不平。索性魏公子仗义出言,您最后所说的一段话,我很是佩服。”她慢慢叙说,斟酌用词。
魏琅一愣,这确实是他亲历的事情,记下时将他当做自己见义勇为的一个奇侠故事。他出言劝解那妇人,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整个处理过程乃至结果他都十分满意,自觉人生得意事之一,写出来却被非议许久。如今听林淡秾说起,才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