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领旨,”燕王声如磬玉。
跟着付玉进宫的大臣们都很识趣地叩首领旨了,“臣等谨遵圣命。”
皇长孙被这齐声所惊醒,猛然站了起来去夺石潼手上的诏书,“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石潼不曾防备一贯温和的皇长孙会突然暴起,手上的诏书就被皇长孙夺走了。皇长孙急躁地展开诏书一看,只见诏书上的墨迹都还未干,天子之玺的大印盖在上头,鲜艳夺目。然而最醒目的是“皇四子溢”四字,刺得皇长孙如被利刃割目,暴怒地撕扯这张令他美梦破灭的诏书。
然而诏书所用的绢帛最是精细柔韧,皇长孙一个文弱少年又怎么可能扯得动,他还欲发狂,就被苏景明亲手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苏景明,是你背叛了我,”皇长孙忿恨地看着苏景明,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苏景明恐怕已经遭受了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之刑了。
“我忠心的人从来都只有圣上一人,谈何背叛皇长孙,”苏景明在皇长孙身上按了按,也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他松开了手,皇长孙还是爬不起来。
“圣上,臣幸不辱命,”苏景明安安稳稳地向皇帝复命,跟燕王那是井水不犯河水,看起来清清白白。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皇帝也不计较苏景明究竟有没有倒向燕王了,太子废了,长孙也不够聪明,这江山除了燕王也没有人能让他放心了,皇帝微微抬手让苏景明起来了。
从燕王进来就不发一词的内阁首辅付玉在这时忽然开口了,“臣请圣上三思,燕王血脉不正,不宜继承大统。”
年纪老迈的内阁首辅大臣望着龙榻上的帝王,两人目光交汇,他深深地叩下头去。燕王并非不好,但是传位给燕王,与前朝复辟又有何异?这才是从皇帝还是异姓王时候就追随在皇帝身边,一身忠心耿耿的付玉投向了皇长孙的原因。
皇帝想起了起草完废太子诏书之后,与付玉在继任人选上的争执。他这个老伙计反对燕王继位的原因就是燕王身负前朝血脉。然而前朝血脉又如何呢,难道不也是他李氏之子?人之将死,皇帝也看得明白了。
“朕意已决,”皇帝斩金截铁,目视付玉。
付玉叹息着闭上了眼,也罢了,此时还有谁能越过燕王呢?
皇帝又叫石潼从他枕头下的匣子里拿出来一旨诏书,当众宣读了,却是废钱皇后,立朱贤妃为后的立后诏书。
“哈哈哈,”钱皇后看见这早有准备的废后立后诏书,忽然张狂地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忽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凤冠,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珠声中,她笑得快意,“李立枉你自负深情,你可知道那个贱人是怎么死的?是你的新皇后每日一碗燕窝粥养死的啊!”
“你说什么?”皇帝惊怒交加,一双浑浊的眼睛就像被点燃的火,亮得惊人。
“呵,小贱人毒死了老贱人,你还把她当个金贵瓷器捧着,我看得真是高兴呐,”钱皇后冷笑着用脚碾了碾摔在地上的凤冠,把那顶精美绝伦的九龙九凤珍珠后冠当作了脚底泥踩得稀碎。
钱皇后的话犹如火上浇油,在皇帝本就枯朽的身体上点了一把火,他怒极攻心,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原来你的血还是红的,”钱皇后恶毒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在你不顾二郎三郎死活的时候,这颗心就烂掉了呢?到了地下,你说他们会不会认你这个父皇啊?”
“拿下她!”燕王压下心底的震惊,扶住了皇帝,叫人去拿发了疯的钱皇后。
此时没有人再顾忌钱皇后身份的特殊,她被人堵住了嘴,只能怨毒地看着还能苟延残喘的皇帝。
没了钱皇后的疯言疯语,殿中只听见皇帝越发急促艰难的喘息声。为了应付太子和皇长孙的谋逆,他又用了提神的药,本该忌急忌怒,被钱皇后这一激,药力反噬,整个人就如坍塌的高楼,再不可逆转,轰然倒下了。
“烧,烧了,”皇帝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燕王让皇帝靠在他身上,他向石潼伸出手。
石潼的视线与燕王的目光对上,只觉得他目色深沉如墨,看不出半分情绪。他忙把那张皇帝亲笔手书的立后诏书递给了燕王。
燕王拿了诏书在手里,双手一震,就把这诏书分成了两半,他沉默地把写着立贤妃为后的部分放到了石潼移过来的蜡烛上,亲手把它烧成了灰。
“朕要贤妃殉葬,”皇帝抓住了燕王的手,亮得惊人的眼睛紧紧盯着燕王。枉他一生算计,到头来却在枕边人身上狠狠地跌了个跟头。
皇帝的手劲大得惊人,手心是不正常的滚烫,燕王呼吸微促,声音艰涩,“儿臣,遵旨。”饶是深沉如他,在听见生母竟然是被养母害死这样的惊人内幕,也难以保持平静。
听了燕王的回答,皇帝眼中的火光像被风吹灭的残烛,猛然暗下去了。
“圣上驾崩了!”石潼闭上眼睛,一行老泪从目中落下。
殿中众人随着石潼这声痛哭,也都涕泪四流,三跪九叩送别帝王。
燕王感觉到手中握着的皇帝枯瘦的手渐渐凉了下去,他耐心把皇帝仪容整理好,给皇帝盖上了被子,才是站了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叩请圣上早日举行登基大典。”苏景明长身而跪。
他这话顿时惊醒了还在哭先帝的众人,急忙叩请燕王登基,尤其是随着皇长孙进宫的大臣,更是期盼新君看在他们卖力磕头的情面上,对他们的一时糊涂从轻处罚。
知道燕王身负前朝血脉的付玉也心情复杂地叩下头去。
整个殿内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了。燕王环视一圈,看到的只有一个个低伏的头颅,原来这就是九五之尊,燕王忽然生出一种高出不胜寒的孤寂之感。
第88章
夜半三更, 本该是夜深人静,好梦正酣的时候, 然这日京城颇有些几年前兵荒马乱的样子, 向着皇宫去的马蹄声轰轰如雷,震得整个京城的人都不敢入睡, 暗沉沉的夜幕之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正睁着眼睛等天命呢。
长兴伯府, 萱草堂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唯有后院一间屋子透出柔软的橘色灯光, 照亮了窗外静静开着小白花儿的夜来香, 灯光温柔至极,让它们洁白的小花朵每一个都显得越发润泽可爱, 清淡的花香也仿佛有了生命, 流动着往传来絮絮柔声的窗户里飘去。
私自逃家的阿福本该是被禁足反省的, 结果顾氏不放心她, 娘俩个挤在一张床上等天亮。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顾氏是担心儿子,阿福则又要担心兄长又要担心自个的丈夫,娘两个干脆躲在帐子里, 拿了经书来念。
念经这种事阿福做得可熟练了,一本拗口的《心经》, 她神思不属也能念得流利顺畅不打结, 顾氏听着听着就把一颗慈母心分了一半给阿福, 一脸心疼地看着她。她可怜的女儿哟, 究竟是吃了什么苦,后宅中,往往只有心如死水的女人,才会青灯古佛。阿福对佛经如此熟悉,显然不是一回两回读经了。
好想她家狗王爷啊。阿福读着这熟稔的经书就想起了那个狗王爷居然放着她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不玩,叫她读经书,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吗!
生气!气成阿黄,想咬人!
阿福鼓了鼓脸颊,像一只气鼓鼓的白胖小包子,还是刚从蒸笼里出来的,都气冒烟了。忽然感觉到娘亲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她放下经书,握着顾氏的手安慰她,“娘你放心,燕王和哥哥那么厉害,一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的。”
她用特别甜的声音对顾氏说:“佛祖听到我们的诚意,也会保佑他们的,到时候我就抄一百遍金刚经去佛前还愿!”
这绝对不成!顾氏想也不想的就摇头了,“不用你抄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操心操心衣裳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小伙伴赏花喝茶就是了,这种事不该你操心。”女儿已经太乖巧了,再多读点经书,那可怎么了得。
若是阿福知道顾氏怎么想的,就该脸红了,她一颗心向着狗王爷的美色,哪里能心无尘埃地读经哦。
琉璃灯里的灯花忽然噼啪爆了一下,阿福刚想对顾氏说灯花爆,好事到,就听远远地传来沉闷的钟声,那钟声缓慢沉重,第一声悠长的余韵还未落下,第二声又悠悠地响起来了,渐渐地好似整个京城四面八方都有钟声传来,一声声连绵不绝,敲得人心慌意乱。
这是皇帝驾崩了。
顾氏抓着阿福的手一紧,阿福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对顾氏说:“一定是燕王和哥哥赢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不容置疑地看着顾氏。
“是,一定是燕王和你哥哥赢了,”顾氏心定了下来。
阿福数着钟声响了二百八十七次,破晓的金光透窗而入,天亮了。
有人急匆匆跑来,老远就惊喜地大声叫喊:“世子回来啦!”
在床上坐了一宿的母女两个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继而开心得像两个大傻子一样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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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宫变尘埃落定,燕王名正言顺继位大统,然新君生母被皇帝遗旨殉葬的消息,还是压过了太子、皇长孙谋反,成为百姓议论重点。
当日在乾清宫中的大臣们都对贤妃殉葬之事讳莫如深,唯有苏景明被问得紧了,叫人逼出一两句先帝舍不得贤妃之类的话来。
帝王的痴情素来是人们愿意津津乐道的,这样生随死殉的情谊,感人肺腑,自然再也没有人质疑燕王登基是否有内情了。
登基大典还在一个月之后,刚成为新一任帝王,燕王是很忙的,忙着先帝的丧事,忙着嘉奖有功之臣,忙着清算太子皇长孙的罪责……前三天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做多余的事,就连偶尔想起阿福,也只能摸摸阿福送他的扇套解解相思。
宫灯的牛油蜡烛冒着淡淡的白烟,养心殿里亮如白昼,新君忙里抽闲,难得停下笔休息一会,整个人疲累地靠在黄花梨三屏罗汉榻上,身后垫着高高的明黄软枕。
燕王闭着眼睛,手指抚摸着扇套上纹路,他现在就处于一种身体很累,精神却很奋亢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跟梦里凄凉荒唐的一身完全不一样了,不必重蹈梦中覆辙,不用看着心爱的人冷去的身体无能为力……燕王轻缓地呼出一口气,眉间的纹路松展开来。
作为新君的贴身大太监,王承恩已经先潜邸众人一步入宫了,他端着一碗安神粥进来,看见燕王手上摩挲着徐夫人送的扇套就知道帝王现在的心情还算轻松。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躬身站在燕王跟前,轻声细语:“圣上,您可要用些热粥,养养胃。”当了皇帝是真忙,这几天圣上都没有好好用过膳,今晚上的晚膳又被求见的大臣打断了,王承恩看得都担心新帝的身体会垮。
他确实也有些饿了,燕王睁开眼睛。这粥还有些烫口,燕王拿着勺子喝得很慢,吃完额头都冒了一点热汗,但是舒服,胃中熨贴,仿佛把身体上的劳累都带走了。
看他用完了一碗热粥,王承恩才是轻轻开口:“圣上,石总管和礼部侍郎赵越之求见。”
能让礼部侍郎和石潼一起来的事,只有贤妃殉葬。
燕王目色一沉,该面对的总要来了。
王承恩都很心疼自家皇上了,这叫什么事啊,儿子登基,娘殉葬,先帝也太不体谅了。
“宣吧,”燕王把粥碗放回王承恩捧着的黑漆小圆托盘上,语气平静。
很快,礼部侍郎和石潼就一起走了进来,果然是为了贤妃殉葬的事。离先帝驾崩已经三天了,贤妃若是再不殉葬,就来不及了。
“朕知晓了,”燕王没有为难奉旨办事二人,避了这么久,他也该去见贤妃了。
景和宫,一宫素缟,人人都哭丧着脸。本来先帝驾崩,为了表示哀悼,大家也都是只能哭,不能笑的,做也要做出个伤心欲绝的表情来。然而景和宫的人是真的伤心,前一刻才知道燕王成了新君,下一刻就传来先帝让贤妃娘娘殉葬的旨意,他们这些宫人本以为能鸡犬升天,从此以后就是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了,哪知道先帝竟然舍不得贤妃娘娘让她殉葬?
有先帝的遗旨在,就算燕王成了新君,也无法违逆先帝,免去贤妃殉葬的命运。
与满宫压抑的宫人不同,贤妃自己知道了殉葬的旨意倒是十分平静,她本就病得越发的重了,早走晚走都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燕王已经成为了皇帝,钱皇后一脉都成了阶下囚,再没有人能威胁到燕王了,她也可以放心追随先帝而去了。
是以母子俩许久未见,两人竟然都十分平静。
贤妃看着穿上了月白五爪团龙袍的燕王,威仪棣棣,龙章凤姿,已经有了一国之君渊渟岳峙的气度,她目光欣慰,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和光彩,“溢儿,你是皇帝了,我也可以放心了。”多年来先帝对燕王明里暗里的打压,让她以为先帝是不可能把皇位传给燕王的,她这才一直劝说燕王隐忍不争。
没想到先帝最终还是选择了燕王,也是,她的儿子有着两朝帝王血脉,这样的尊贵,本就该得到最好的位置。
不管刚知道生母的死与贤妃有关是多么震惊,沉淀了几日,燕王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看着贤妃的眼睛,轻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在他的记忆里,贤妃一直是个温软柔弱,走在路上都不忍心踩死蚂蚁的人。
“什么?”贤妃有些不解。
燕王狠狠心,直视着贤妃的眼睛,“昭平公主,我的生母,我已经知道了。”
贤妃思及先帝让她殉葬的旨意和燕王反常的态度,忽然明白过来,他知道了!她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就连刚才因为见到燕王而显出的一丝神采都不见了。
看见贤妃这个反应,燕王就都明白了,确实是贤妃害死了他的生母,又占据了他生母的位置。
“因为嫉妒,”贤妃嘴唇微动,她没有为自己辩解,颓然地往后靠回了枕头上。
毕竟是当作母亲孺慕的二十多年的人,燕王觉得心口有些凉,又有些闷,他没有再看贤妃,转身便走。
在他身后,贤妃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念之差,走错了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确实是嫉妒。她嫉妒被先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公主,而她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先帝偶尔的一次放纵。那时候她是不能见光的人,因为先帝害怕公主知道了不高兴。其实公主根本就不会为了她不爱的不高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