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畅正抱着一块面饼,仓鼠一样坐在床脚啃着,嘟囔了一句,“你还要不要人吃东西了?”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真是肚子里翻江倒海。
他无奈的搁下食物,“皇帝啊,之前裴将军也提起过,当时他说什么来着,皇帝好像很多事情都生而知之一般,不同寻常。”
“什么叫生而知之。”
“可能称赞皇帝聪明吧。”
“这种法子,若是那些军中的医官也会,不知道能救回多少兄弟的性命呢。”姚星旭慨叹,“我看刚才皇上使用的,也没有什么玄妙的药材器具,普通的医官应该也能做到吧。”他满是神往。
“也许将来能请皇上传授一下,回去见了将军再说。”晏畅小声道。
终于硬撑着将一块面饼吃下去,他站起身来拍拍手。
“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外面替换陈长安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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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醒了过来,秦诺感觉眼睛发酸,仿佛上下眼皮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迷迷瞪瞪了半天,终于睁开眼睛,投向光线传来的方向。
自己身在一处昏暗空间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有着浑圆的弧度,青灰的颜色,是一处帐篷,对了,自己还在北朔的地界上呢!
风雪交加的逃亡之路,死咬不放的追兵,还有命悬一线的裴拓……
秦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然后他转过头,就看到了裴拓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呃……两人怎么离得这么近?实际上,他正合衣躺在裴拓的身边,鼻端还缭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和金疮药传来的苦涩味道。
身上盖着一件披风,是晏畅的。
秦诺坐了起来,打量着四周,这才想起,自己替裴拓动完手术之后,精疲力竭,几乎一坐到地上就迷迷糊糊人事不知了。
应该是晏畅将自己挪到了这上面吧,这几个寒酸的营帐,只有这一处有个干草堆积的床。也只能将就着和裴拓挤一挤了,幸而这一处草堆还算宽敞。
秦诺掀开身上的披风,想要下去,又回头先看了看裴拓的脸色。
还算和缓,再伸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幸好,虽然还是热着,但温度已经比昨日感受到的低一些了。
武道中人的毅力和精神力果然远胜常人,放到前世那个地方,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术,患者多半撑不住。
只是暂时也不能掉以轻心,后续的失血和感染都是难题,还得看接下来两三天的情况……正想着,突然感觉掌心发痒。
是裴拓竟然凑巧醒了过来,眼睫毛颤抖,擦在掌心里。
秦诺连忙将手收回去,笑着招呼道:“你醒了。”
裴拓盯着他的手,又落在他脸上,半响挪开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他脸颊忍不住有些发红,却又很快变白,眼神黯淡下去。
秦诺倒是满心坦然,压根儿没注意到他心里的纠结,爽快地从床上跳下来。
这时候,门帘一动,是姚星旭端着一筐木柴走了进来,见到秦诺已经起来了,欣喜道:“皇上,您醒了!”
连忙搁下筐子,接过秦诺递过来的披风搁在一边,说道:“陈长安煮了粥,一会儿送进来,皇上先略微喝点儿。晏畅带着人去附近查探情况了。”
走到近前又看到裴拓也醒了过来,更是大喜过望。
晏畅这几个人,竟然还有精力出去打猎,秦诺心念一动,问道,“朕睡了多久?”
“皇上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幸而我和晏畅都试过皇上的脉搏,并无异状,不然还真吓得够呛。”姚星旭笑道。
睡了这么久,自己还真是累得惨了。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晏畅等人也轮流休息过了,他们习惯了战场的艰苦生活,短时间的休息就恢复了过来,今日已经轮流出去周围查探,并搜寻食物了。
得知秦诺醒来,裴拓也退了热,众人无不欣喜万分。
不一会儿,陈长安将粥送了进来。
秦诺接过来,说是粥,其实只是面糊糊一样的东西,就是将随身的干粮在水里煮透了,但能吃到热食,已经是这几天来的头一次了。
姚星旭凑到床边,也喂了裴拓几口。
裴拓问道:“刘柚两个呢?”
“之前他们两个替你熬夜擦拭酒精降温,都一宿没睡,刚刚被我撵出去睡觉了”。姚星旭笑着说道。
秦诺心中一片黯淡,战场之上,不可能不死人,但裴拓一行,三百号精锐,如今竟然只剩下他们三个幸存,还有一些失落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实在是万分惨烈。
回想起之前并肩作战的那些年轻人,秦诺心头酸楚,若这世上,再也没有战争就好了。
哈,这场仗,明明是自己率先挑起来的。
心情复杂,他掀开门帘,走到外面。
一天一夜的昏睡,又是暮色时分了。天边阴云密布,只怕不久又是一场大雪。
之前记得在横刀城内,李祎还感慨,今年入冬以来北疆少雪,如今看来,是要将这前半个冬天欠着的雪,都攒在后头一起落下来呢。
只是如此暴雪,北朔受灾必重,不知多少人要流离失所。
眼前的帐篷便是明证,否则不可能抛下如此重要财物匆匆出逃的。
只怕是牧民眼看着迟迟不下雪,所以冒险出来放牧游猎,没想到一朝暴雪临头,只能匆匆逃回城内,连帐篷都没来得及带走。
暴雪之下,北朔缺衣少粮,必定要南侵,自己的战略并没有错,他不应该就此动摇。
短暂的矛盾之后,秦诺迅速调整心情。
陈长安正在营地外面跟几个士兵交待着什么,见秦诺出来,连忙行礼。
秦诺抬手道,“不必了,在这边无须计较这些礼数。对了,以后对我的称呼也改了,不许再叫皇上。”
这是他昨晚就想到的事情,不能让自己流落北地的消息传出去,就算是自己人内部日常称呼,万一被别人听去一鳞半爪就不好了。所以他自己都改称了我。
陈长安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立刻尊了命令,吩咐士兵去通传,全部对秦诺改称公子。连同日常举止动作,也不能再有太过尊崇的表现,以免露出行迹。
之后秦诺也没有闲着,雪地上的营帐有五六个,他挨个走进去翻找。
陈长安陪在身边,问道:“皇……公子要找什么?”
“有没有合适的衣裳,总不能继续穿着这一身吧。骑马都不方便。”秦诺提着裙角笑道。
陈长安赶紧别开视线,之前披着斗篷还好,如今没了斗篷遮掩,这一身金灿灿的长裙确实……幸而如今晏畅带着大多数人去后头打猎了。
陪着皇帝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身衣裳。小牛皮制成,北朔这边流行的武士服款式,衣服很旧了,但还算干净。
秦诺迫不及待更换下来,顿时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
翻找的间隙,一样东西从衣服里面滚了出来,跌在地上。
秦诺弯腰捡了起来,是一只陶土做成的乐器,模样有点儿类似于后世的陶笛,幸而没有摔碎。
仿佛是搁在这里很久了,连同这一身衣服,都有一种时光流逝的错觉。
见猎心喜,秦诺将那只陶笛塞进了怀中。
出了营帐,晏畅率众返回了,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附近十几里地,都没有北朔的兵马在活动,当然牧民也少的出奇,只有一些被抛弃的帐篷。
另外还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些尸体,应该是这些帐篷的主人。
这一场暴雪来的太快太急,冒险出来放牧的百姓选择放弃帐篷,逃回城内,但这些牧民显然运气不太好,他们走得太远了,没来得及返回城池,就被冻死在了野外。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两只鹿,四五只山鸡,七八只雪兔,有两只兔子还在蹬着腿呢。
“顺路发现的,正好能开开荤。”晏畅将猎物往地上一扔,就迫不及待冲进了营帐看裴拓。
得知裴拓热已经逐渐退了下来,他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晚上众人在营帐里架起了篝火,难得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烤肉,虽然烤得滋味是在泛善可陈,也没有一丝盐分,但众人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晏畅还专门举着烤肉,到营帐里去晃了一圈,将烤得滴油的肉块放到裴拓鼻子底下晃了晃。
裴拓冷着脸表示,等他恢复了再跟晏畅算账。
“你们感情真好。”坐在旁边,秦诺忍不住笑道。
“从小在北疆打打闹闹习惯了,那时候大家在一个学堂里面呢。”姚星旭笑着说道,“公子若嫌呱燥,就让晏畅滚蛋。”
几个营帐分配了一下,勉强够他们几十个人和战马住下。里面虽然也很冷,但总比露宿的日子强,就算个个有内力护身,这样的天气长时间滞留外面也会冻死的。
“我也听说过,之前裴将军在北疆设了学堂,招收北疆战士的遗孤,后来很多将领也将子弟送了进去,学文习武。”坐在火堆旁边,秦诺笑着说道。
“是将军的恩德,晏畅当时还是第一批学生呢,这小子以前在学堂里是一霸,打架狠,私底下经常欺负同学,还骗吃骗喝。”提起往事,姚星旭来了兴致。
“学堂里没有规矩吗?比如不能欺负同学之类的?”秦诺好奇。这种军事学堂应该非常注重纪律吧。
“有是有,不过那时候晏畅可恶心了,明明是两个人打架,都打得鼻青脸肿,教习和帮忙的大娘都责骂我们欺负他,就是因为他那张脸。”姚星旭颇有怨念地说着。
“他还经常仗着那张脸去骗吃骗喝,就连封雪堂门外卖肉包子的杜大娘,每次晏畅去买,同样五个大钱,别人都买三个包子,他就能拿回来五个,而且个个馅儿大皮薄,真是可恨!”
长得幼齿可爱就是好处多啊!秦诺好笑地想着。
“弄得大家都不愿意跟他打,直到裴拓进了封雪堂,某人作威作福的日子才到了头……”
“是因为裴拓身份不同吗?”
“不是,学堂里才不讲究身份呢,一开始裴拓还被晏畅压着打,可是这小子真的比别人狠,怎么打都不肯叫老大,反过来迟早打回去。”
秦诺笑出声来,他能想象那个场面,一群八九岁的熊孩子之间鸡飞狗跳的生活。晏畅的父亲好像也是北疆战死的军官。
“喂,说人坏话有这么大声的吗?”晏畅从营帐里出来,嘟囔了一句。
又朝着秦诺行礼一边笑道:“公子可不要相信他,这家伙惯常唠叨。”
晚上的气氛比较松懈,众人的秦诺面前也没有了之前的拘谨。
看着晏畅凑到火堆前,秦诺问道:“裴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公子放心,他一贯皮糙肉厚耐折腾。”想起刚才姚星旭的话,他又忍不住抱怨道,“说起来真是让人生气,明明入武道要晚了好几年,他怎么能进步地那么快呢。”
陈长安笑道:“听说裴将军入武道也比常人晚,却能短短时间突飞猛进,成就宗师境界。”
“他们裴家人天分高吧。”晏畅叼着一根山鸡腿,感慨着。
“以前这个封雪堂里,武功最好的就是裴拓吗?”秦诺笑问。
“也不算吧,真刀实枪打起来,我也不一定输给他。”晏畅得意地道,“而且这家伙文学功课都倒数的,没少被教文科的老夫子打手板子。我好歹还能混个‘文采尚可’的评价,这家伙每次都是‘不堪入目’。”
“那文科谁最好?”
晏畅和姚星旭突然都沉默了,连同周围的一干士兵。秦诺顺着帐篷缝隙,看到床上裴拓惨白的脸色,他恍然大悟。
“功课最好的是任惊雷啊!”
提起了那个人,仿佛按下了一个奇怪的按钮,几个人神情都黯淡了下来。
秦诺也不由得叹息。
众人食之无味地吃着原本就没有什么滋味的烤肉,篝火周围的气氛一阵萧索。
虽然附近没有敌兵,但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匆匆吃过烤肉,晏畅吩咐将外面的篝火熄灭,剩余的柴火分到了几个营帐里面。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天边狂风大作,纷纷扬扬的雪花又飘落了下来。
秦诺站在营帐门前,看着晏畅和陈长安指挥着众人一阵忙碌。
他情不自禁掏出了怀中的陶笛。凑在嘴边,吹了起来。
吹的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故乡的原风景》,上辈子,他就是因为酷爱这支曲子,花钱学了陶笛这门功课,还下了一番苦功。
好几年没有吹了,一开始还有些生涩,但秦诺很快找准了音调。
悠长的乐声浮动在营帐的上方。慢慢地,那些忙碌的士兵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从后方的营帐出来,和缓的音调进了耳中,有一瞬间,晏畅有种错觉,又回到了北疆的封雪堂中,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光。
他还有裴拓,任惊雷,姚星旭……还有更多的志同道合的少年同伴,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拼搏打闹,一起憧憬着上阵杀敌的那天到来。
北疆的风虽然凛冽,但并不肃杀,北疆的空气虽然寒冷,但并不彻骨,他们一起策马飞奔在碧翠的草地上,意气风发……
似乎也并不是很久之前,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隔了半辈子一样漫长。
也许因为这短短的数年之中,他们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着。
任惊雷再也不会回来了,裴拓重伤在身,还有更多的小伙伴,在这几年里战死在北疆的沙场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短暂的回忆也告一段落。
晏畅悚然惊觉,自己竟然湿了眼眶。他低下头,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眼睛。幸而天色漆黑,也没有人注意这边。
或者说,有这个感慨的,不止他一个,姚星旭背对着这边,仿佛也在低头擦拭眼角。
众人心情都有些失落。
秦诺望着大家,在他吹笛子的短暂功夫里,所有人都从营帐里出来了,凝望着他的眼神,莫名地复杂。
从一千名辟东营精兵护着自己向东、突围开始,紧接着裴拓带领三百兵马接应,这一路突围奔逃,经历无数大大小小的恶战,到现在为止,这个队伍,剩下的包括秦诺和躺在床上的裴拓在内,总共四十七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