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诺也在忧虑着,算算时间,后方的北朔援军应该已经到了,崔骞带着的平西营应该也到了,詹子平他们是否已经退回横刀城呢?自己这个皇帝离开了战场,他素来爱惜士卒,应该不会死撑着到最后吧。
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后悔执行这个战略,也不后悔假装秦芷亲上战场。
这一场大胜,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在民间的声望,还有在朝堂上的权威,任何权谋布局手腕争斗,都比不上这样直白的一场大胜来的刺激。慢慢收揽权柄,那个过程太磨人,他索性选择了这一条快捷的路。既能解决边境的大患,也能提升自己的权威,将来便于推行改革新政。
为了保证这一场大胜完全属于自己,整个战略计划,他甚至没有让裴翎插手。
当然,军中大规模的调派筹谋,不可能完全瞒得过他的大将军。但裴翎这个人的贴心之处就在于识情知趣,硬是冷眼旁观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
不过心中还是惦记着吧,不然不会放裴拓他们过来查探了。
这一战,基本达成了设定的目标。唯一遗憾的,就是之前贪狼营被辟东营和横刀城北军压制的时候,自己没有及早退回城内。
片刻间的蹉跎,一念之差,天堂地狱。
只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路。
咬了一口手中的面饼,他笑问道:“酒精太烈,有淡点儿的吗?”
姚星旭将他的水囊递了上来。
果然滋味清淡些,只是带着浓重的涩味儿。姚星旭已经是级别不低的军官了,北疆的酿酒技术,看来还处于落后状态啊。
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众人都在快速补充着体力,因为接下来是旷日持久的奔逃。向北再折向东,沿着规划的路线到昌龙观,快马不停也至少要七八天路程。
自己人倒是没问题,也不知道皇帝能否支撑下来,晏畅忧心忡忡地想着,一边低头看秦诺。
也许是喝得多了,秦诺脸颊上浮动起红晕,泼墨般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散在肩头。
之前外面的雪青色斗篷被裴拓穿走了,身上披着原本裴拓的素色披风,开合之间露出里面金色的裙摆。
皇帝真是好看……晏畅脸颊浮起红晕。他强迫着自己转过视线,但是内心的翻涌根本压抑不住。
仔细回想,皇帝日常的模样,俊美温润,从气质到举止,并不显得阴柔女气的,为什么穿上女装,这样……晏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简直……浑然一体,毫无破绽。
难怪裴拓认错,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认出来吧。
晏畅甚至怀疑,就算十三公主本人,都没有这么……妩媚可爱。
他也见过很多容貌俊俏的男子,比如平西营的崔骞,单论容貌的阴柔程度,还在皇帝之上,但是,晏畅敢打赌,崔骞若是穿上女装,绝对没有这样天然风流的姿态。
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崔骞穿女装的模样。晏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将这可怕的画面驱逐出脑海。
***********
遥远的横刀城内,崔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伸手揉了揉鼻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生性洁癖,但此时此刻,他半边身躯都被血污和泥土浸透了,那张让无数女子梦萦魂牵的脸庞,全是血迹黑灰,
他也顾不得擦拭,从马上翻身下来,感觉腿脚都僵硬地不听使唤了。
旁边一起出征的晁阳成等人也累得够呛。可能只有方源比他们都强一些,但脚步也轻浮踉跄。
刚刚他们带着平西营五万精兵踏上战场,将辟东营和北军接应了回来。
平西营也算征战沙场数年,残酷的战事也经历过很多次,但从没经历过如此残酷血腥的一场仗。
就在方源护送着秦芷返回函谷关之后,他立刻找到崔骞,会同平西营,前往横刀城支援。
这是原本就制定好的战略。不仅北朔一方有援兵,秦诺也安排了平西营为后续支援。
崔骞带着五万兵马,一路向北抵达横刀城,才听闻战场剧变。
皇帝竟然将北朔的皇帝给硬生生轰死了!
这个消息直接将人震惊地彻底失神。
那位英武过人的北朔皇帝,可是这些年名震天下的霸主啊,竟然就这么憋屈无比地死在在这里。
来不及感慨这些,扑面而来都是无比艰难的战事。
辟东营和贪狼营的厮杀还在继续,明明已经两天一夜了,可双方那不死不休,状如疯狂的劲头儿,让崔骞这个血腥杀戮中沉浸了多年的人都感觉头皮发麻。还有后续赶来的铺天盖地的北朔大军。
平西营全军出击,崔骞和方源他们各自统辖兵马,从数个方向杀奔战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终于成功将辟东营和横刀城驻军接应回了横刀城内。
疲惫不堪地从战马上翻身滚下来,崔骞跟方源几个人匆匆上了城头。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遥望着下方,辽阔的大地被积雪覆盖,素白的底色上,那些黝黑的身影显得更加狰狞。
“横刀城能撑住吗?”崔骞忍不住喃喃说着。
在这样雄伟的兵势围攻之下,还有刚才出阵时候,北朔兵马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撕咬。毕竟将人家皇帝给弄死了。
自家这位皇帝表弟也够呛,制定这种战略,没想过接下来会是北朔报复性的全面进攻吗?
“雪天不易久战,北方粮草艰难,而且万里城又崩塌了,他们无法久留的。”对接下来的战事,方源更加冷静。
悲恸和复仇,都不能克服残酷的自然环境。
而且皇帝驾崩,北朔内部朝政不稳,不可能全力攻打横刀城的。
这也是之前他同意秦诺战略的原因。
两人并肩站在墙头,崔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原本对这个南陈降将的种种意见,此时在城外黑压压铁骑的重重压力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回想刚才的那场大战,正是他指挥得当,才硬生生让只有五的平西营精锐,纵横开阖,将辟东营的人马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救了回来。
这样的本事,让人不得不佩服。
崔骞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来,北朔大军南下多次,甚至有比这个规模更强大的,不也没有攻破城池吗?
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冷哼了一声,同时暗暗攥紧了拳头。回去之后还要好好操练啊,无论是自己,还是平西营。
比起崔骞迅速恢复冷静,方源心情却是一片黑暗。
刚才他已经见过詹子平,知晓了一件事情。
皇帝陷落在了战场之上,刚才突围一路向东、突围,也不知道生死如何!
如果皇帝有什么闪失……方源简直不敢相信接下来的画面。
只是在大多数人眼中,皇帝都已经提前一晚返回函谷关内了。而十三公主的生死,比起这残酷的战事来,并没有太多人关注。
方源的目光遥遥向东,内心充满了忧虑。
*********
崔骞预料之中的猛攻横刀城的战事并没有发生。
陈兵城外两天之后,北朔退兵了。
两天时间里,他们将万里城清理了个干净。废墟都被扒开。似乎皇帝的尸体被找到了。
那是第二天的半夜,对面响起狼嚎一般的痛哭,声震九霄,响彻天地。
彼时,大雪刚刚停歇,孤月悬在天际,照彻这一方冰冷清冽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寂静,这样的背景下,那骤然响起的声音无比惊悚,动人心神。
李祎还有方源、崔骞、詹子平他们原本都没有安睡,闻讯立刻冲上了城头。
发现北朔士兵并没有攻城的打算,崔骞松了一口气,冷哼一声:“三更半夜鬼哭狼嚎,看来是找到尸首了,真是难得他们还能辨认出来啊。”
万里城的惨状有目共睹,之前辟东营罗信带着士兵也入城搜罗过一遍,据后撤回来的人说,整个城内遍地残破,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石。被炸死和烧死的士兵更是凄惨无比。
李祎长年驻扎北方,对这位北朔君王的陨落却心情复杂。
这位北朔历史上难得雄才伟略的君王,如今死得如此憋屈,
也难怪他们受不了。北朔的风气,向来敬重英雄,若是此番北朔皇帝是在沙场之上,被辟东营战士硬生生砍下了脑袋,他们绝不会如此憋屈。甚至如果是他轻敌冒进,在横刀城中了埋伏,被伏兵乱刀砍死,北朔的战士也不会如此愤恨。
但这种死法……回想起那一整夜的雷霆轰鸣,李祎情不自禁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同情。
但是如论多么憋屈愤恨,怒火万丈。北朔大军也只能后撤了。
这是无奈的选择,暴雪的季节,在城外根本无法安营扎寨,而万里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立刻攻城也不可能。李祎指挥着士兵,将冷水从城墙上浇下去,寒冬腊月的天气,整个横刀城的城墙上都浮了一层冰,滑不留手,任凭北朔兵马再精锐,想要攀爬,就算上面没有任何攻击,百分之百要跌下来。
万般无奈,他们也只能选择后撤。
但是这个撤退,也并不是全部退兵,而是后撤到了乐陵山脚下的城镇附近。
哪里是北朔南部的边界城池,距离横刀城快马不过两三天时间。之前的援军也是从这里潜伏出发的。
确认了北朔兵马暂时没有攻击的可能。平西营开始后撤到函谷关内。横刀城这种军事要塞,空间有限,不可能长期屯驻太多兵马的。
第175章 争执
“这是怎么回事儿!”崔骞的声音都变调了。他表情狰狞, 几乎要直接崩溃。
站在他对面的是年轻的皇帝,虽然极端酷似的容貌, 再加上一身男装, 但是依然骗不过崔骞这样眼光毒辣又熟悉皇帝的人。
眼前之人,根本不是皇帝,是十三公主秦芷啊!
之前不是没牵挂过这个流落塞外的表妹, 崔骞也询问过辟东营, 得知公主的车架被他们一队士兵护卫着向东退走, 至今还没有消息回传。崔骞有些忧虑, 但也仅仅是忧虑而已。
这一战双方都折损惨烈, 阵亡的士兵数以万计。后续还有诸多抚恤之事需要处理, 也只能尽快派出斥候, 救援迎接了。
返回函谷关内, 他求见圣驾,正准备提起这件事情。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皇帝”让他瞠目结舌。
留在关内的是公主,那么在关外被贪狼营衔尾追杀, 被逼一路向东的就是……
他简直不敢相信。转头目光扫过方源、詹子平、罗信……这群家伙个个一脸沉重,还有公主本人。
崔骞猛地转头,四周的侍从都被屏退了,难怪刚才进了大堂,就觉得光线暗淡,侍奉的宫人也稀少。
“你们这是疯了吗?怎么能同意这种计划。”崔骞一开始声音很大,但是两个字之后,就迅速醒悟过来, 将声音硬生生压低了。
“皇上坚持……”詹子平神情沮丧。皇帝坚决不肯让妹妹去冒险,实际上若是按照原定计划,皇帝是可以平安返回关内的。
只可惜机缘巧合,就晚了那么一步,就被突然赶来的突毕族援军截断了后路。
“已经派人去搜查了,以搜寻十三公主的名义。”方源神情凝重。
秦芷坐在座位上,脸色阴沉沉的,为了安定人心,也为了迷惑北朔的视线,她暂时必须以兄长的名义活动。
若是被北朔知晓秦诺流落在他们境界,那还不彻底疯掉,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假扮男装,她并不抗拒,唯有满心的忧虑,无法排解。
就在这样压抑万分的气氛当中,门外放风的李丸小心翼翼挤了进来,通传道:“舒王求见。”
在打开城门,贪狼营冲入城中的时候,秦勋就带着人手匆匆返回了函谷关内,战事紧张,也没人有空处置他。
后续的战略他一概不知,只知道似乎横刀城顶住了攻势,在鏖战数天之后,北朔退兵了。
他心中大为紧张,自己打开城门的事情,是否已经被发觉了呢?又暗暗痛恨,这帮北朔的废物,整天吹嘘地自己骑兵厉害,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模样,根本就是一群银样蜡枪头!
既然没有破关,他只能派人送出消息,让南军返回西陵关,以后再等消息。
又在关内提心吊胆住了几天,发现皇帝和军方都没有来找他算账的打算。便自觉得计,至少暗中打开城门的事情,没有被人察觉。也对,听说那天晚上战局血腥,城门附近的官兵都死的差不多了。
却不知道,秦芷他们都忧心忡忡,是根本没空儿理会他。
秦勋逐渐安心,便想着出来打探消息。或者干脆提前返回京城算了,北边走这一遭,真是糟糕透顶,这天气哪是人过的啊!
秦芷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听见这个首鼠两端的东西凑上来,立刻咬牙切齿,“无耻狗贼,勾结敌寇,竟然还敢来这里见我,立刻将他杀了以儆效尤……”
“等等,”崔骞猛然醒悟过来,冲着秦芷喝道,“现在还不能杀,等他生了儿子之后再动手。”
大堂内有片刻的沉默。每个人都知晓崔骞话语里隐含着的意思。
经过逆王屠戮,再加上霍太后夺权,如今景耀帝留下的子嗣,除了皇帝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秦勋了。
皇帝生死未卜,而帝国不能没有继承人。
秦芷大怒,冲着他低吼:“你要用这种玩意儿的儿子到那个位置上去吗?他配吗?”
这种玩意儿也是你亲哥哥好吧。崔骞感觉一阵牙疼,但神态依然坚定,说道,“配不配不重要,但是必须得有一个人!”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秦芷冷笑着,一字一句说着,“朕一定要杀了他!”
崔骞一怔,那个瞬间,眼前明明是十三公主,但是杀气腾腾,竟然比之前的皇帝陛下还要有一国之君的压迫感。
好吧,气势这种东西,那个好脾气的皇帝原本就没有多少。
这两兄妹真的不是生错了性别吗?崔骞按住额头。
他也算半个宗室,所以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旁边詹子平和方源都只能沉默着。
罗信小声提醒道,“舒王还在外面等着呢。”
连崔骞也沉默了,秦勋是一定能认出秦芷来的。如果避而不见,只怕很快就会引发怀疑。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罗信的意思明显是,永绝后患,杀掉算了。
发现了真相,以秦勋的德性,肯定还会作妖。崔骞顿时动摇了。可是杀掉此人,万一皇帝在外面回不来,舅父的子嗣一旦断绝,皇脉不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