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大院灯火通明,几名丫鬟小厮在门前守着,见萧如初一行人过来,连忙有人进去通禀,不多时便回转来,道:“老太太让三少夫人进去呢。”
萧如初听罢,顺口问道:“可还有别人在?”
那丫鬟支吾了一声,答道:“不少呢,您进去便知道了。”
待萧如初进得小厅,当真如那丫鬟所说,人还真不少,也不知是如同她一样被半夜叫来的,还是自个儿赶来凑热闹的,除了老太太以外,主母柳氏,大房的杨氏和唐怀瑢,二房的谢氏,甚至还有几个萧如初没见过的面孔,瞧那模样,许是姬妾姨娘之流。
不知为何,唯独缺了一个唐怀瑛,萧如初心中皱眉,面上神色如常地上前给老太太和柳氏几人见礼,谢氏冷笑一声,不说话。
老太太面沉如水,一双眼睛虽然浑浊,但是十分犀利,她紧紧抿着嘴,便显得她面上的法令纹愈发深刻起来,看上去十分严厉,盯着萧如初道:“你今儿晚上去哪了?”
第42章
一时间四五道目光一齐看了过来, 意味不明的,揣度的,看好戏的,萧如初微微垂眸, 从容回道:“回老太太的话, 我酉时去佛堂送经书,落下了一个桃核雕的扇坠儿, 晚间想起来, 便顺着花园的路寻了一遍。”
老太太语气沉沉:“可寻到了?”
“不曾。”
老太太盯着萧如初的双眼,慢慢道:“老身这里拾得了一个香包, 有人说, 闻着这香气,倒似乎是你的, 你看看是不是?”
她说着,旁边立刻有一个丫鬟将手里的香包递了下来,萧如初迅速瞟了一眼, 便知道那香包不是自己的,桃色的缎子上绣着蔷薇戏蝶图,里面散发出幽幽的熟悉香气。
萧如初敛眉回道:“这不是我的香包。”
一旁的谢氏笑一声,开口道:“这香气我闻着便觉得熟,阖府上下,也就你一个会调香弄粉的,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丢了东西就要认, 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亏得是我拾到了,倘或换了别人,闻着了这香气好闻,只怕要昧下了呢。”
她把话说得十分缓和,又着意给萧如初递台阶下,上头坐着的老太太面沉如水,耷拉着的眼皮子下,眼神锐利如刀子,空气沉闷,令人十分不自在,倘若换了别人,只怕为图脱身,也会接了这话头。
只可惜碰着了萧如初,她揣度着今天这阵仗,又想起晚间碰到的唐怀瑛,似乎是从后院过来的,心中便明白,无论如何,这话也接不得,于是便愈发谨慎答道:“二嫂心善,但是这香包确实不是如初的,如初只除了今天丢了一个扇坠之外,并没有丢过香包。”
谢氏皱了一下眉,眼神不善,语气也有些刻薄起来:“那可就奇怪了,我闻着这香气,倒跟你平日里熏的香是一样的。”
萧如初抿了抿唇,道:“许是二嫂记错了,二嫂有所不知,这香包中加了一味龙脑香,我向来是不大喜欢这个味道的,所以从来不用加了龙脑香的香料。”
谢氏闻言,一把夺过那香包,将信将疑地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子甜腻的香气顿时涌进鼻腔,但是她既不会调香,也不懂龙脑香是个什么味儿,自然闻不出来,将那香包狠狠攥在手中,语气有些不愉道:“你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了?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这分明是无理取闹,萧如初侧过头去,声音有些冷了:“二嫂既然不信,又何必特意来问我,只怕我有八张嘴说话,你也是不认的,既然如此,就请二嫂拿出些证据来才是。”
听了这话,一向与谢氏不对盘的杨氏也开了腔,道:“三弟妹说得也有道理,她说不是她的,你又不相信,兴师动众地把大家伙儿叫到老太太这儿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倘若只是你拾了一个香包,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大半夜的何必这样折腾?”
谢氏听罢,突然神色一变,扑簌簌落下泪来,向老太太哭诉道:“老祖宗,今儿我是没脸了,但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得的,事情到这种地步,也只能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只求来日那事情闹开了,老太太发个善心,让我去佛堂里头念经打坐,也不至于使您蒙羞啊!”
眼见事情急转直下,一屋子人都愣住了,谢氏哭得梨花带雨,哽哽咽咽,好不可怜,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转向了地下站着的萧如初,各自的心思也不免活跃起来。
老太太顿时沉了脸,盯着谢氏看了一眼,道:“哭哭啼啼做什么?老身自会为你做主!”
这话一说,谢氏便收了声,哭声渐弱,老太太又将目光投向萧如初,嘴角微微下撇,显得面上两道法令纹愈发深刻了,看上去尤其严厉,她把香包掷在地下,问萧如初道:“这是不是你的?!”
她说着,又挨个指了一屋子的人,语气阴沉沉道:“这阖府上下的女眷,各个都在这里,没人识得这香包,二房家的说在你那儿见过这样式的,你承不承认?!”
听到这里,萧如初忽然便有些明白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老太太,旁边是正以袖拭泪的谢氏,又扫了周围众人一眼,她们不知道这香包是谁的,只知道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甚至关乎到了唐府的脸面,所以今天这事情必然要有人来背锅,至于背锅的是谁,那并不重要,再加之自己根基浅,又不为老太太所喜,自然是绝佳的好人选了。
萧如初抿了抿唇,站直了身子,微微抬起头来,道:“老太太这话却错了,没有做过的事情,又怎么能认?这香包不是我的,我自然不能承认。”
她话音一落,只听上头“当啷”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急速朝这边飞来,萧如初反应迅速地退后一步,紧接着“砰”的一声,一只瓷杯在脚旁边摔了个粉碎,热茶泼溅开来,染上了萧如初的裙摆。
顿时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凝住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过去,唐怀瑜正收回脚,掸了掸下摆,笑嘻嘻地进屋来。
他左右看了看,眼睛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上一扫而过,尔后看着众人笑道:“嚯,这么热闹?看来我这趟是来对了。”
唐怀瑜说着,旁若无人地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懒洋洋地半靠着椅背,见萧如初还站着,便拍了拍右边空着的一张椅子,道:“三嫂嫂,坐啊!站着做什么?”
谁也没想到这煞星突然间就过来了,一时间,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上头老太太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语气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唐怀瑜笑嘻嘻道:“大家都来得,偏我来不得?老太太偏心眼儿啊。”
三两句就给人扣了个大帽子,老太太差点没被他气着,索性闭了眼,不搭理他,沉下声音,对萧如初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不承认?”
萧如初微微抿了抿唇,道:“没做过的事情,自然是承认不得的,如初自进唐府以来,若无必要,轻易不出院子,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惹得老太太和二嫂这样生气,如初是个愚笨之人,还请老太太和二嫂明示才好。”
明示?那种事情怎么能摆在明面上说?老太太额上青筋跳了跳,正欲说话,却听萧如初话锋一转,对一旁的谢氏道:“不过我这里却是知道一桩事情,藏着没敢说出来,怕二嫂听了伤心。”
乍听这一句,谢氏心里头顿时咯噔一下,强制镇定道:“什么、什么事情?”
萧如初看着她,语气意味深长道:“二哥怎么不在?”
谢氏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哆嗦着嘴唇,红着眼睛转向老太太,声音颤颤道:“老祖宗,夫君他在外面招惹了那些个花花草草,我向来都是通情理的,也从未有阻拦过他半点,眼看着院子都要挤不下了,但是如今……如今他招惹的……可不是外边的,我不敢有半点隐瞒,这才来求了您,我人微言轻,当不得事,可是唐府还要脸面呐!”
听到这里,老太太的脸又沉了下来,一双眼睛如刀锋一般,一一扫过屋子里的人,众人只觉得那目光如刀子剐过去似的,好似要刮下一层皮肉来。
就在众人噤声不语的时候,一旁的唐怀瑜忽然嗤笑出声来:“我道是什么?这么大晚上的兴师动众,聚了一屋子的人在这,二哥惹出来的事情,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再说了,”他的笑容促狭道:“二哥这光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不知道他那点事情?老太太不如问一问这屋子里的丫头下人们,十个怕是有九个知道,偏你们跟聋了似的,一点风声都没听着。”
老太太看向他,语气隐怒:“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唐怀瑜哈哈一笑,混不在意地道:“我自然是知道啊,你问问大哥大嫂,他们知道不知道?”
这话一出,唐怀瑢顿时一缩脖子,把脸埋在了茶盏后面,杨氏没成想看热闹也能惹来这无妄之灾,只得干笑一声,道:“四弟这话怎么说的,我们知道什么?”
唐怀瑜笑着摇了摇折扇,道:“恐怕整个府里上下,只有两个人不知道了。”
谢氏的脸色乍青乍白,好似开了个染坊似的,老太太的脸也铁青着,又摔了杯子:“是谁?!”
唐怀瑜懒洋洋翘着腿,道:“问我作甚?这事问二哥啊,谁惹出来的事情,脾气冲谁发去,他又不是我生养的。”
第43章
唐怀瑜几句话就把老太太气得差点厥过去, 一群人连忙上前去抚背带捶肩的,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杨氏责怪道:“四弟你可少说几句罢,把老太太气着了可如何是好?”
唐怀瑜弯起一个笑来, 二郎腿摇摇摆摆, 那模样十分恶劣,就差在脸上写着高兴两个字了, 他目光一转, 见萧如初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侧过头去, 正欲与她说什么, 上头的老太太终于喘过气来,发话道:“把他给我叫过来!”
丫鬟们连忙应了, 去了两个人,屋子里便安静下来,唯余更漏声声, 谢氏哭得久了,便觉眼睛干涩无比,疼得很,拿帕子擦了擦,又瞥见杨氏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如同讥嘲一般,心中不由无比郁结。
谢氏想说点什么,却见唐怀瑜笑嘻嘻地盯着她看, 眼神却冰冷无比,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退却,她实在是怕了这个煞星,软硬不吃,闹起来那可是真本事,又见上头的老太太正在闭目养神,有话也只能咽下了。
过了没一会,外面便有了动静,一名丫鬟推门进来,后面便是神色困倦的唐怀瑛,他像是才刚刚睡醒一般,乍一见小厅里灯火通明,使劲揉搓了一下眼睛,又打了个呵欠,才与老太太见礼,瞥见一旁的谢氏,面上便生出些许不耐烦来:“你又来闹什么?成日里闲得慌么?”
谢氏垂头不语,老太太搁下茶盏,道:“是老身叫你来的。”
唐怀瑛听了,又见她面色似乎不太好,瞌睡顿时一扫而光,又环顾屋子,仿佛现在才注意到满屋子的人似的,口中立刻赔笑道:“是是,老太太有话传我来,我半点没敢耽搁,这不是立刻就来了么?”
老太太慢腾腾道:“老身这里有一桩事情要问你,你须得如实作答。”
唐怀瑛先是一愣,心里登时打了一个突,有点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话头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是万万也不能改口了,苦着脸道:“是是,老太太要问什么事情?”
众人立刻精神奕奕起来,各个都竖起了耳朵认真听,唯恐错过一个字儿,老太太在上头却道:“你们都先回去罢。”
这话如同一瓢冷水,把杨氏等人看热闹的心思浇了个通透,即便是心中不忿,众人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都纷纷起身告辞离去。
萧如初走在最后头,待出了正房大院,却听前面的杨氏笑道:“今儿真是委屈三弟妹了,白的说成黑的,二房也真是没个掂量。”
一旁的女子声音娇柔道:“怕是掂量了之后,才这样说的。”
她说完,黑暗中传来窃窃几声笑:“可不是么?”
萧如初听了,心里头生出荒唐之余,只觉得无趣之极,她皱着眉,听那些低声的谈笑,顺手从旁边的丫鬟手中抄起灯笼,往旁边一照,凑近了,正照着那几名说话的姬妾姨娘,她们不防这一下子,惊叫着以手掩面,退后一步,叫道:“你这是作甚?”
萧如初轻笑一声,语气平静道:“你们在这指点江山,当真是辛苦了,我可不是得来给你们打个灯笼么?”
一旁的唐怀瑜嗤笑道:“三嫂嫂说得有理,这黑灯瞎火的,没个灯笼照着,谁来看你们一群人唱大戏?”
那几人脸上顿时乍青乍白,好似开了染坊铺子一般,唐怀瑜遂愉悦一笑,吩咐一旁的丫鬟道:“来给姨娘们打起灯笼,夜路走得多,待会可别撞着鬼了。”
这几句话噎得那几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旁边的丫鬟们听了,果真连忙过来打灯笼,生怕慢了一步,这位煞星的火就要烧过来了。
大半夜的这么折腾,即便是萧如初心中也不免有些郁气,她带着玉缀走在唐怀瑜后头,众人各自散去,去西厢院子的游廊上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一路无言,前面的唐怀瑜忽然停下脚步来,道:“三嫂嫂不必把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在唐府呆久了,你便知道,有些人,总是没风也要起三尺浪的,犯不着与她们计较闹心。”
在唐府呆的久了?萧如初有些发怔。
“三嫂嫂?”
萧如初回过神来,点点头,道:“今天多谢四弟解围了。”
唐怀瑜不甚在意地一笑,道:“夜深了,三嫂嫂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儿是端阳节呢。”
萧如初抬头一看,却见明清苑已经近在眼前了,便与他别过,带着玉缀回院子了。
玉露正在前院的门廊下坐着呢,一手拄头,靠在门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萧如初好笑之余,又觉得心中暖意更甚,连忙上前推了推她,玉露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迷糊唤道:“小姐回来了。”
萧如初道:“怎么在这里睡?”
玉露打了一个呵欠,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嘟囔道:“这不是看小姐没回来么?小姐去一趟,没什么事罢?”
萧如初笑了笑,道:“没有的事,过去喝茶罢了,你快去睡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