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把仅有的三盒旧局全数送给了唐怀瑜,她想了想,或许也算是念着他的好罢,她长到如今十几年,除了玉露与玉缀以外,从未有人为她出过头,也从未有人想到过她。
她得到的东西少,便愈发珍惜,有人待自己好,可以不说,但是心里要记得,即便唐怀瑜只是举手之劳,顺便关照自己同胞哥哥的妻子,但是受用了恩惠的人终究是自己。
她不能欠别人的。
随着端阳节愈近,唐府到处都挂上了艾草,以驱百虫,每个院儿都分派了一坛子雄黄酒和粽子,萧如初向来不爱饮酒,只浅浅尝了一口,便被那酒气呛得脸颊飞红,索性都赏给了玉露几个人吃。
第二日便是端阳节了,之前搁在东厢窗台上的艾草都阴干了些水分,蔫嗒嗒的,萧如初取来一些放进陶杵中捣成了汁,属于艾草特有的香气便充盈在整间屋子,艾草的香气过于浓烈了,萧如初想了半天,又加了一些丁香进去,试图压一压艾草的气味。
结果没成想,艾草的气味没压住,和丁香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总有一种怪异的味道,说不上难闻,但闻起来就是有些刺鼻,这是失败了,萧如初实在没忍住,直接倒在窗台下做花肥了。
就在这时,玉露进了院子,见萧如初在窗前,便笑嘻嘻地唤道:“小姐,有人送东西来。”
萧如初一愣,定睛看去,果然见她手中捧着一个布包,疑惑道:“哪儿送来的?”
玉露笑道:“是门房方才送过来的,也没说是谁送的。”
她说着便进屋来,将那布包放在案几上,道:“小姐先看看?”
萧如初实在想不到谁会给自己送东西,唐府外的人,总不能是萧府里头送过来的罢?那就太意外了,她这么想着,便把那布包打开来。
布包严严实实的,包了一层又一层,可见包裹之人的慎重和用心,随着包裹打开,萧如初忽然闻见了一阵清淡的花香,特别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见过,但是细细一想,又说不上来。
她手中的动作加快,将最后一层布揭开,其中的物事便露了出来,玉露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便是萧如初也有些愣住了,那布包中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而是一捧花儿。
雪白的花朵朵完整,映衬在靛青色的棉布上,显得极其好看,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花朵俱是将开未开的状态,花苞半合,如同含羞的少女。
这是……大悲寺的山梅花?
玉露伸手拿起一朵来,凑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然后又仔细地端详着,讶异道:“小姐,这是什么花儿?好香。”
萧如初愣了一下,才答道:“是山梅花。”
玉露嘻嘻笑道:“这名字好生奇怪,与梅花是一家的么?”
萧如初摇摇头,道:“梅花冬天开,怎么能一样。”
玉露将手中那朵花放下来,神色好奇道:“是谁送来这么一大包花?”
萧如初想了想,有些迟疑地道:“是……一个朋友。”
这么说着,她便想起那个男子来,说话做事总是斯文有礼,和和气气的,书上说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约莫就是这样的了。
想到这里,萧如初让玉露去前院打来清水,将那些山梅花的花瓣都轻轻冲洗一遍,然后放到窗台的风口处吹干,又将之前阴得半干的艾草取来,放进陶杵中捣成汁液,倒出来,搁在一旁。
待那些山梅花的水珠都干了之后,萧如初拿了一部分照例捣成泥,清淡的香气顿时蔓延开来,往其中加入几片薄荷叶和二两白芷,继续捣汁,分三次把艾草汁加了进去,直至其完全混合为一体,她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便有些漫不经心。
玉露趴在案几上盯着看,偶尔深深嗅了一下,惊喜道:“小姐,这个香气好闻,是您自己想出来的方子么?”
萧如初回过神来,没有答话,只是取来春天晒干的桃花和老山檀香片碾成粉末,一起倒入花泥中,搅拌均匀,然后再封起来,放在后窗下的小几上,这里风大,需要阴干十二个时辰。
到了晚间,萧如初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夜幕四临,便叮嘱玉露道:“我出去一趟,稍后便回。”
玉露连忙道:“小姐要去哪儿?奴婢随您一道去。”
萧如初拒绝道:“天色暗,我一个人去便可,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她说着,便出门去了,特意绕去灶房拿了两个火折子,这才顺着游廊往花园的方向走去,这几日阖府上下熏了艾草,寂静的草丛中也听不见虫鸣了,倒是廊下挂着的画眉鸟兀自蹦跳着,啾啾鸣叫。
萧如初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穿行在游廊中,灯光映照着廊柱,投影在地上,影子幢幢,颇有几分诡谲的意味,就在这时,往后院去的岔道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同时,萧如初又嗅到了空气中那幽幽的香气,不由呼吸微微一滞。
然后此时再躲开也来不及了,那人明显看见了她,立刻加快脚步过来,笑着道:“弟妹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那人正是唐怀瑛,此时见他,萧如初便想起当时和玉露路过花园时候,撞见的事情来,这回又见着他从后院过来,心中总觉得十分不自在,不大愿意与他说话,遂抿唇答道:“下午去佛堂送经书,落下了东西,这会正要过去寻,二哥怎么在这?”
唐怀瑛笑了一声,走近道:“这合该我与弟妹有缘,我方才从后院过来,这就遇见了弟妹经过——”他说着,一面拿眼睛上下打量着萧如初,笑容中带着几分令人不适的神情。
萧如初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见他这个光景,如何猜不透他的意思?唐怀瑛又走近几步,低声含笑道:“三弟如今不在府中,弟妹夜里可寂寞得紧?”
萧如初猛地退后一步,突然提高声音道:“二哥自重!”
唐怀瑛原本正欲再说几句,被这一声高喝吓得唬了一跳,连忙左右四顾,口中道:“弟妹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萧如初冷声道:“二哥,我方才从西厢院儿过来,正碰着二嫂在寻你呢,许是有什么急事,你不回院子看看么?”
唐怀瑛原本起的几分心思被她方才那一声高喝吓得没了影,再加之他才从后院回来,想想来日方长,那份意思又暂且淡了一些,只是假笑道:“这么晚的天儿,弟妹走夜路可要留神点儿,万一碰着点什么,那就不好了。”
萧如初语气生硬道:“多谢二哥关心了。”
见她有了防备,唐怀瑛便只得讪讪离去了,萧如初心中松了一口气,确定他真的走了之后,这才提起灯笼继续往花园去。
待到了花园中,萧如初仔细地观察着两侧的花木,直到看见一丛茂盛的迎春花枝条,密密麻麻地挤挨在一起,此时花已经开败了,唯有翠绿的枝叶葱葱郁郁地生长着。
萧如初左右看了看,便吹熄了灯笼,拨开枝条,一道隐蔽的小径露了出来,这便是当初唐怀瑜带着她们出来的那一条路了。
顺着小径往深处去,当两侧的花木枝叶渐渐稀疏起来,萧如初便知地方到了,紧走几步,果然见着前方出现了一线围墙,同时,一阵清淡幽静的花香顺着微风送来,那是琼花,也是萧如初此行的目的。
第41章
琼花又称昙花, 只在夜里盛开,一个多时辰便会枯萎,香气清淡而素净,有月下美人之称, 花朵大, 色泽多呈现出温润的白,如同一块美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 极其漂亮。
萧如初调制的香, 需要一味香气来醒香,倘若用得不好, 这香便会失败, 她思索了半天,才想起当初在这院子外, 墙角有惊鸿一瞥的琼花。
如今那香气传来,显然是琼花恰恰已经盛开了,萧如初循着那香气往前走去, 果然在园子门侧的角落里,看见了一丛琼花,上面簇拥着几朵莹白的花骨朵,仿佛在夜色中能散发出光晕来。
萧如初紧走几步,又将灯笼点起,昏黄的烛光照在那半开的琼花上,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美轮美奂, 令人不由为之惊叹。
她在旁边守了一会,直到有几朵花已经完全盛开了,可以看得见其中淡黄的花蕊,那香气渐渐浓郁起来,这才伸手摘了几朵下来,迅速将花瓣往中间拢起来,再取出带来的红绳将花瓣密密缠住,打结,放入袖袋中,这样是为了防止香气散去。
就在这时,忽然院墙内传来吱呀一声,粗哑的门轴转动的声音,萧如初手中的动作微微一滞,那声音距离她太近了,仿佛就在身后一般,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一惊。
萧如初迅速抓起一旁的灯笼来,往后看去,只见那园门居然开了!门后走出来一名白发苍苍的妇人,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萧如初是没有想到,这儿居然真的住了人!之前唐怀瑜不是说,秋声园中没有人住的吗?
那老妇人见了生人,面上露出些惊惶之色来,立刻往后一缩,动作灵敏地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做得出来的举动,然后门咣地一声又猛地合上了,紧接着,门后传来上门栓的声音。
倒仿佛是很怕萧如初一般。
为什么?
萧如初将灯笼稍微举起来,烛光照的范围便稍微广了一些,她发现宅子门口放着一个碗,那碗上面布满了陈年的污垢,缺了好几个口子,当中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待凑得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干巴巴的高粱饼子,还烧糊了。
这说明是有人定期来送食的,很显然,方才这老妇人是出来拿这高粱饼子的,然后不巧撞见了过来摘琼花的萧如初,这大半夜的,说不得她受的惊吓要比萧如初更多些。
住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唐怀瑜上次来这里是做什么?
萧如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怀揣着满腹疑惑原路返回去,待到的明清苑时,一院子的人都找疯了,玉缀几人见着萧如初回来,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玉缀道:“奴婢就出去一阵子,回来见小姐不在,玉露也是一问三不知,叫奴婢好生担心。”
玉露委屈道:“小姐不让我跟着,我如何能知道小姐去了哪里?”
萧如初笑道:“今儿天闷得很,我去了花园散散心,你们不必紧张,再说,如今不是回来了么?天色不早,你们都去歇下罢。”
玉露并疏桐吹绿三人便去了,玉缀跟着萧如初进了正房,伺候她梳洗,小声道:“方才二房那边闹起来了,好大的阵仗。”
说起二房,萧如初便想到了今天遇到唐怀瑛的事情,心中不由一阵不适,却也不好说出来,只是顺着问道:“闹什么?”
玉缀道:“仿佛是二少夫人同二少爷吵架了,一路闹去了正房大院儿,阖府都劳动起来了,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事儿。”
萧如初想了想,心中略微猜到了七八分,遂道:“明儿便是端阳节了,也是热闹。”
“可不是呢。”玉缀笑着接话,忽然又嗅了一下,问道:“小姐身上好香,是什么香?怎么没闻过的?”
听了这话,萧如初才想起袖袋中的琼花,连忙取了一张干净的绢帕,把琼花一一摆放在上面,玉缀见了,讶异道:“这是……琼花?”
萧如初仔细整理好那些花瓣,这才道:“正是琼花,拿来入香是很不错的。”
她说着,又取来清水将外面轻轻冲洗一遍,再将绑缚的红绳解开,霎时间幽幽的花香传了出来,充盈在整间屋子里,沁人心脾。
萧如初将之前盛放山梅花花泥的瓷盅拿过来,将一部分琼花的花瓣放进去,细细捣碎,最后放入花蕊,捣成花泥之后,再次封了起来。
待封上一整晚,再取出来,加入茱萸子研磨的细粉,混入蜂蜜,将花泥放入印模中,反复捶打之后,捏压成饼状,阴干五日,最后以红泥小炉焙火烘干,便可以取出来焚用了。
做好这些之后,玉缀便伺候着萧如初梳洗完毕,正欲睡下之时,前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音,仿佛是有人在砰砰敲门一般,丝毫不顾及这么大晚上的用力敲门,是否会影响到别人。
玉缀与萧如初对视一眼,玉缀道:“奴婢去看看。”
她说着,便出门去了,萧如初站起身来,取了一件外裳披上,推开窗往外看去,只见玉缀快步穿过庭院,往前院走去,不出片刻,便听见有隐约的人声传来,过了一会,玉缀回转身来。
她路过庭院时,一眼便望见站在窗边的萧如初,脚步微微一顿,尔后加快速度进得房来,脸色有些难看道:“是正房大院那边,老太太叫小姐过去一趟。”
萧如初眉头微蹙,道:“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玉缀摇摇头,道:“奴婢问过了,都不肯说,只是催促,说老太太正等着呢。”
萧如初心中微微一沉,道:“先换衣裳,我们过去看看。”
“哎。”玉缀应了,连忙伺候萧如初换衣裳,正巧玉露几人也被这动静惊起来了,连忙过来后院帮忙,不出片刻,萧如初便收拾妥当,一行人往前院去了。
院门口正守着两名丫鬟,见她过来,便先行了礼,又催促道:“老太太正等着呢,烦请三少夫人立刻过去一趟。”
萧如初点点头,又吩咐了玉缀跟着,玉露等人即便是心中担忧,却也只好在明清苑里等着。
那两名丫鬟在前头打着灯笼,步子迈得大,行色匆匆,没走多久,斜刺里传来一个声音道:“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迎面正走来一个人,靛青色的衣袍,手里握着折扇,后面带着小厮,看样子正是从外边回来的,唇角带笑,不是唐怀瑜是谁?
两名丫鬟连忙行礼,道:“老太太传三少夫人过去呢。”
唐怀瑜往萧如初这边扫了一眼,笑道:“这么晚过去正房大院儿唠嗑么?问的什么事?”
“这……”那两名丫鬟迟疑着对视了一眼,最后埋头道:“奴婢不知呢,只是说要请三少夫人过去。”
闻言,唐怀瑜含笑以折扇敲了敲手心,往旁边让了让,道:“既然是老太太要见,那就赶紧去吧,别耽误事情。”
两名丫鬟还以为碰着这位煞星,少说还有纠缠一会呢,万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放行了,先是愣了愣,然后忙不迭告辞,继续打着灯笼往前头走了。
萧如初看了看唐怀瑜,他正半靠着廊柱,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折扇敲打着手心,面露深思,见她回头来,便挑起眉来,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