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菩提花蕊落下来, 萧如初看了一会, 却听一旁秦流歉意开口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
萧如初转过身来,秦流有些踌躇地道:“在下的话有些不得当, 还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见他坦然承认自己的失礼之处, 萧如初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秦公子说得也不无道理。”
秦流哂然一笑, 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夫人从前来过大悲寺么?”
萧如初摇头道:“并没有,从前便极少出门, 这大悲寺还是头一遭来。”
秦流伸手摇动轮椅,唇角噙笑道:“大悲寺虽然只是一座寺庙,不过风景倒是不错,我正欲去一趟后殿,夫人可要随我一同去看看?”
萧如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多谢秦公子盛情相邀,只不过我的两名婢女离开了,稍后便回来, 恐她们到时候寻不见我,会着急。”
“原来如此,”秦流笑道:“这倒不是难事。”
他说着,摇着轮椅往外走了几步,冲那侧殿门口扫地的小沙弥道:“小师傅。”
那小沙弥抬头一看,便过来打了一个稽首,声音还有些稚气:“阿弥陀佛,秦施主唤小僧有事情?”
秦流像是与他相熟,便笑道:“在下带这位夫人去后殿转一转,稍后有两位婢女模样的小姑娘来询,烦劳你告知她们一声,让她们不必着急。”
那小沙弥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道:“小僧明白了,秦施主尽管去便是,必然为您把话带到。”
“多谢了。”
秦流道过谢,这才回转来,对萧如初道:“夫人这下不必担心了。”
萧如初心中不免有些意动,她之前是实在走不动路,玉露性子活泼,让她在一个陌生新奇的地方待着不能走,对她来说恐怕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这才让她和玉缀去玩了,而萧如初自己也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她在萧府中,也极少有出门的机会,如今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也并不敢随意走动。
最后萧如初犹豫着点点头,道:“那麻烦秦公子了。”
秦流一笑,转动着轮椅,道:“夫人客气。”
他举止自然,即便是摇着轮椅前行,也并没有哪里不适,仿佛吃饭饮水一般,萧如初只是稍微落后半步远,听他介绍这大悲寺的风景和来历。
秦流的嗓音温和,听得出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倘或遇到萧如初问些什么好笑的常识问题,他也并未露出讥嘲的神情和语气,都细心地一一作答了。
路上三三两两有僧人路过,大多数都与秦流相识,见面微微颔首,秦流也会停下来还礼,倒是个十分斯文有礼的人,萧如初这样想着。
后殿的角落种了许多修竹和老松,清幽幽的,偶尔能在路上看到一些雕刻的碑铭,秦流会带着萧如初过去看,上面刻的字俱是古文,萧如初虽然识字,但是看起古文来却着实吃力,她见秦流看得认真,不由问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秦流笑了一声,道:“那上面写了一个小故事。”
萧如初道:“是什么故事?”
秦流想了想,笑道:“那上面说,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一下,萧如初没等到下文,便疑惑道:“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了什么?”
秦流又笑着接道:“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又停住了,萧如初顿时有点懵,一头雾水地道:“我知道有一座庙,然后呢?但是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了什么?”
见她追问得认真,秦流唇角的笑容愈发大了,慢悠悠地道:“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萧如初顿时停下脚步,面上疑惑愈深,似乎不大明白秦流为何总是重复这一句话,遂细细地去想,这时,秦流又继续笑道:“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山上——”
“等等!”萧如初猛地反应过来,面上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恍然大悟,最后慢慢地变成窘迫,面上有因为着恼而升起的些许薄红,她总算明白秦流脸上笑意为何总是促狭了,想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轻哼一声,扭头便走。
秦流在后面慢慢地摇着轮椅,笑眯眯地唤道:“夫人,夫人?”
萧如初不答话,听秦流又语气诚恳地道:“夫人生气了么?是在下的错,在下给你赔个不是。”
他说得十分认真,萧如初的脚步便稍稍一顿,转过身来,秦流收敛神情,道:“夫人息怒,我再给夫人说个故事,当做赔罪了,也是方才在碑铭上看到的。”
他这一说,萧如初又想起来方才被他捉弄的事情来,遂撇开头,把语气压得冷淡,道:“我不听了。”
秦流笑眯眯的,自顾自道:“这也是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一位小和尚问老和尚,‘我走路的时候,眼睛应该看哪里?’老和尚说,‘你看前面。’”
萧如初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秦流见了,唇角微微勾起,继续道:“小和尚又说,‘前面有东西挡着,我应该看哪里?’老和尚说,‘你看四周,’小和尚又说,‘四周大雾弥漫,应该看哪儿?’老和尚说,‘你看脚下。’”
他的语气抑扬顿挫,调子缓慢,把这个小故事念完,见萧如初面上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来,一边转动着轮椅,一边笑道:“佛家的一些小故事总是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禅意,发人深思,夫人听了这个,可悟出来了?”
萧如初想了想,欲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悟出来,还是不想说,秦流见了,也不以为意,就在这时,清风送来,萧如初忽然闻到了一阵清幽的香气,仿佛是花香,这香气是从来没有闻过的,不知是什么花开了,她疑惑道:“这附近还有花么?”
“花?”秦流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事,先是一愣,再然后,他也闻见了那花香,有些明了地道:“原来那花竟然开了。”
他说将轮椅转了一个方向,道:“我带夫人去看看。”
两人遂绕过一个禅院,前面便是一道悬崖,崖边砌着横栏,那香气正是从那崖下面传来的,待走过去一看,萧如初登时被惊住了,只见满山坡的雪白的花,正开得极其灿烂而热烈,仿佛要在这一个瞬间把整个花期的花都开尽了似的。
雪白的花开了满枝,就连绿叶都仿佛只是细碎的点缀,簇拥到了一起,好似堆积的白雪一般,萧如初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这花的品种,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花?”
秦流的目光在山坡下逡巡片刻,这才笑着答道:“这是山梅花,夫人没见过?”
萧如初摇摇头,又看了看,道:“这花的香气好闻的很,可惜了。”
“可惜?”秦流疑惑道:“此话怎么说?”
萧如初道:“这花香气清雅,悠远绵长,拿来制香想必是正好的,比之桃花杏花要更甚。”
秦流微微一愣,这才笑道:“夫人还会制香?”
萧如初含蓄道:“略懂皮毛,不值一提。”
崖边风大,没站多久萧如初便有些受不住,秦流见了,便带着她往回走,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令萧如初颇感惊讶的是,秦流竟然对制香工艺也有些研究,这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谈兴便浓了起来。
两人一边说着,到了一座禅院前,方至院门口,萧如初便闻见了一种苦涩的气味,不由便是一窒,院子里有人说话,一个小沙弥正搬着大簸箕出来,搁在篱笆上,见了两人,先是一愣,连忙又打了一个稽首,道:“秦施主来了。”
秦流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道:“□□师傅可在?”
那小沙弥回道:“师兄方才去了前殿,秦施主脚程快的话,想必能赶得上的。”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什么脚程快?怎么说话的?!”
一个年轻僧人从门里出来,使劲摁了一下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催促道:“进屋去。”
小沙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吐了吐舌头,歉意道:“秦施主,实在对不住,小僧嘴笨。”
秦流笑着摆了摆手,那小沙弥见状立刻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地溜进屋去了,那年轻僧人无奈摇头,对秦流道:“秦施主不如进来坐一坐,师兄他稍后便会回来。”
秦流犹豫了一下,萧如初猜到他的顾虑,遂便开口道:“不如秦公子先在此处等候吧,我得回前殿去,如今天色不早了,也要准备下山去了。”
秦流想了想,便道:“那我送你回前殿。”
萧如初连忙摆手道:“不必了,我记得路的。”
她说着,便与秦流道别,顺着来路,往前殿的方向去了,秦流坐在轮椅上,望着那一抹浅蓝色的身影远去,小径两旁的修竹衬得女子身形愈发纤弱起来,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他看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摇动着轮椅,进院子去了。
第38章
萧如初回到前殿的菩提树下时, 玉缀两人果然已经急得团团转,围着那小沙弥一直问询,那小沙弥打眼一看萧如初回来了,立刻跟见到了救星似的, 连忙道:“女施主回来了!”
玉缀与玉露两人回身, 果然见到萧如初过来,面上的焦急之色一扫而空, 换上了欣喜, 齐声道:“小姐!”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一行三人便准备回府了, 下山要比上山轻松, 再加之玉露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寺庙的见闻,十分兴奋。
萧如初皆是含笑听着, 偶尔问上几句,待上了马车,玉露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又问道:“小姐今儿与秦公子一道去,看了什么?”
玉缀嘲笑她道:“你还记得问小姐?一路上光听你在那儿吧嗒个没完了。”
玉露嘻嘻一笑,又摇了摇萧如初的手臂,道:“小姐看到了什么好玩的?”
萧如初仔细回想了一下,唇边不由带上些笑来,道:“好玩的倒是没见到,听到了一个小故事,说与你们听罢。”
玉露拍手笑道:“好好, 奴婢最爱听了,小姐快说。”
萧如初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把秦流说的那个故事娓娓道来:“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中突然传出来一阵笑声,三人笑做了一团,玉露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喘着气道:“奴婢还以为有什么呢?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谁想的?”
玉缀也笑她,道:“我倒是没几句便听出来了,就你还在不停地问小姐呢,怎么这样笨?”
玉露笑道:“我如何知道?只以为小姐多说了几遍而已,小姐这故事哪儿听来的?”
萧如初忍俊不禁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博你们一笑罢了。”
三人在马车中说着话,不多时,玉缀便收了声,冲玉露使了一个眼色,玉露住了嘴,这才看见萧如初不知何时已经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待回了唐府,已快到正午时候了,萧如初回了明清苑,因为病未全好,卯时便起了,又是爬山又是拜佛的,折腾了好半日,便觉身子有些困乏,趁着午间,去东厢睡下了。
玉缀伺候着她睡下之后,出了东厢,便见吹绿与疏桐两人在院门口说话,见她出来,疏桐立刻招了招手,唤道:“玉缀姐姐,能否过来一下?”
玉缀见了,果然过去了,问道:“可有什么事情?”
疏桐踌躇道:“今儿是初一,五月的头一天。”
玉缀微微一愣,好似被提醒了什么,道:“该去领例银了罢?”
疏桐连忙道:“正是呢,从前都是李嬷嬷去领的,一共五两银子,拿回来便放在耳房中备用。”
吹绿冷笑一声:“那老虔婆,只怕都装自个儿兜里了。”
玉缀想了想,道:“那倒不必管她了,人已经交给了正房大院,该如何处置,我们再插不了手了。”
吹绿闭了嘴,玉缀又道:“此事我知道了,每月除了例银,还有旁的么?”
疏桐回道:“除了例银,每季度的第一个月第一日,库房那边都是有分派东西的,各个季节的布匹,还有茶叶这些物什,冬日分炭,夏日分冰,不过眼下还不热,等到了七八月份,才有冰来。”
玉缀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你提醒。”
疏桐忙不迭道:“玉缀姐姐客气了,这是咱们应当做的。”
玉缀笑道:“方才我们回府,路过东市,见着有人在卖盐水嫩豌豆,小姐让我们买了些,放在灶屋呢,你们可以去吃一吃,待冷了便不好吃了。”
疏桐两人道过谢,便都往前院去了,玉缀又唤来玉露,让她伺候着萧如初,自己便往正房大院那边去了。
没多久便到了正房大院,从侧门进去,便是一个大院子,里面人来人往,靠墙壁堆着一排大酒坛子,几个小厮正在卖力往库房那边搬,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叮嘱道:“都当心着点儿,倘若摔打坏了,仔细你们的皮。”
那几个小厮听见了,连忙放轻了手脚,但是酒坛子又太重,便有些承受不住,皆是弓腰驼背,好似一只虾米一般。
玉缀上前对那妇人见礼,道:“阮管事好。”
那人正是正房大院的分管事,见了玉缀,道:“原来是你,我还道你们今日不来了呢。”
玉缀赔笑道:“今儿随三少夫人一早便去大悲寺拜佛上香了,来得确实晚了些,还请阮管事不要见怪。”
那阮管事想想确实有这么回事,便道:“还有这档子事,行罢,你随我来。”
玉缀跟着她进了屋,里面正有几个丫鬟们在清点物资,阮管事去了里间一趟,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因念道:“五月一日,明清苑取,例银三两,水波绫两匹,素雪绢两匹,龙井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