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的是四人座,靠窗。
林玉挽着傅礼臻进门前就看到了坐在另外一头的母女,连忙叮嘱他:“礼臻,等会儿媛媛和她妈妈要是跟你说话你一定要及时回答人家,这是礼貌。”
既然已经答应了出来,他自然会尽力和大家交流的。
“我尽量。”
说话间程家母女已经近在眼前了,林玉扬起得体的笑容:“程夫人,媛媛,我们来迟了。”
傅礼臻被她偷偷拍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主动开口:“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程媛媛轻轻笑了,视线移到傅礼臻脸上,嗓音甜美:“是我们来早了。”
程母眼中惊艳不掩,她还以为傅家这个患自闭症的大儿子会是相当呆板无神的模样,没想到生的俊秀不说,看起来也相当可以,只是觉着冷淡些,并不十分怪异。她在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倒是和媛媛也衬得上,不算差太多。
两人在对面落座。
“媛媛很适合浅蓝色啊,今天的气色瞧着也比上一次见面好多了。”林玉夸道,她越看程媛媛越满意,性子温婉又不显弱势,前几次见面自己故意问东问西她也是耐心十足,涵养极佳,是个能用心过日子的。
程母把视线从傅礼臻身上收回来,也是一副满意的模样:“那还是多亏了你,那中药媛媛喝着有效,这两天她睡的都不错,白天也精神了不少。”
“那就是最好了!”林玉眉开眼笑,疼惜地看着程媛媛,“这天天睡不好的,都折腾地这么瘦了,改明儿阿姨带你去城南的那家药膳馆,味道不错还滋补。”
程媛媛点点头,笑着道谢:“就怕太麻烦您了。”
林玉摆摆手:“不麻烦,你要是不愿意和我这个老太婆凑对,到时候让礼臻带你去也行。”
傅礼臻眸色愈冷,躲开了她戳向自己的手。
时刻注意着他的程母笑容僵了一下,出声询问:“礼臻,不舒服吗?”
傅礼臻神色不大好,林玉知道自己一高兴忘了形这么快说这种话刺激到了儿子,放软语调道:“礼臻,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跟我说呢?”
傅礼臻深吸一口气,才对着程母摇了摇头:“抱歉,腿抽筋,没事。”
林玉心中一松,程母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打滚了多年的人精,也没说什么。
倒是程媛媛开口了:“腿抽筋?该不会是在长身体吧?”她打趣地看了傅礼臻一眼,笑着摇摇头,“你够高了,可不要再长了。”
两位妈妈都笑了,傅礼臻僵硬地勾了勾唇角,气氛看似融洽了起来。
才上餐没多久,两位家长就假装携手去洗手间,一去不回头了。
偌大的餐厅里有很多人,尽管对面坐着傅礼臻,这个高大俊秀极容易成为焦点的男人,她却感受到了独自一人用餐的尴尬感。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强烈的排他气场,他自己就成了一个小世界,那个小世界里不需要任何人的融入。
“或许,我们应该聊一聊?”
傅礼臻盯着酒杯里猩红的液体:“我有自闭症,无法和人正常交往。”
他这么直接,程媛媛惊讶的同时微微笑了一下:“我听说,你现在不但是画家,还是F大的客座教授,独居,完全可以独立生活。而我之前听到的许许多多自闭症患者……他们都是不能够独立生活的,这证明你已经恢复地很正常了,你克服了很多对你们来说极度困难的事情,所以我觉得你也可以缓慢地克服与人交往的障碍,不是吗?”
她看着傅礼臻,眼眸流转:“而且你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啊,为什么不尝试找一个女朋友呢?这样就会有人陪你做很多很多事情,分享你的喜悦和忧愁,这样不好吗?”
“我不想分享,光是坐在这里,我已经足够痛苦了。”
程媛媛放下了餐具,尴尬笑道:“你还真是不给我留面子呢。”
傅礼臻没有回话,他握着刀叉叉,把面前的牛排切割成差不多大的一小块一小块,神情专注。
“其实我也不想来吃今天这顿饭呢,我原本有一个非常相爱的男朋友,他去年遭遇车祸去世了。”程媛媛轻笑,“我也还没有做好接纳一个新男友的准备,可是……就像你也坐在这里一样,人生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让我们不能顺心如意。我还是来了,并且要试图和你建立一段全新的关系。”
“傅……嗯,傅先生,你也已经是将近三十岁的成年人了,有些情绪你也应该克制一下。”
“我相信你是可以克制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意。”
容悄坐在林玉原本的位置上,她托着下巴看程媛媛完美的笑脸,心中暗道: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成年人,会去强迫自己做许许多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的成年人。
牛排已经全部切完了,被整齐地拼接回了原本完整的模样,完完整整,一口未动。
傅礼臻站起来:“抱歉,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程媛媛拦住他,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快点进入正题,反而要跟这样的人做这么长时间的铺垫,她急声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帮忙。”
傅礼臻的视线落在她肩膀上:“不帮。”
程媛媛:“……”
她咬唇:“不会很麻烦你,只是希望你在被询问的时候,能撒个谎,说我们都有意向彼此更进一步,平时的话我绝对不会打扰你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真的不想再和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相亲了,我还喜欢着我的前男友,我也很痛苦。你也不想再被拉出来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了吧,只要我们……”
“我有自己的办法。”傅礼臻避开她,快步往外走。
容悄看了程媛媛一眼,开口:“礼臻,你……”
“你不要多管闲事!”他忽然拔高了音量,程媛媛被吓了一跳,原本因为他们的动作投射过来的视线更加炙热了。
他痛苦地按住一边太阳穴,声音含着三分委屈:“我已经很难受了。”
容悄也很委屈:“你答应过妈妈要付钱的……我只是想说这个。”
傅礼臻在众人打量的视线里放下手,把钱包塞到赶过来查看情况的服务员手里:“……买单。”
一路无言。
回到家,傅礼臻一进门四小只就屁颠颠地跑过来了,亲热地蹭着他的裤腿,馒头的表现看起来也还好,至少走廊上没有看到它画的地图。他分别给它们的食盆里添了狗粮,然后脱了身上的西装外套重重甩进垃圾桶里,去卫生间洗了洗手,转身去了画室。
他铺了新的画纸,拿着调色盘倒腾了很久,调色盘的颜色几乎乱成了一团。
他心浮气躁的,画画也静不下来。
容悄默默陪了他很久,看着他越来越粗暴的动作终于出声:“去吃饭吧,快八点了。”
“不吃!”他的语气很不好,还扔了画笔。
本就五彩斑斓的地面增添了新鲜的痕迹,如同刀疤。
画板上的画纸被一把揭下,他努力把纸像往常一样叠整齐,在用裁纸刀的时候却因为过于急切的动作裁歪了,温热的血液从他左手食指处汩汩流出,鲜艳的一片红。
他仿佛没有知觉,也不管受伤的手指,继续裁纸。
“你发什么脾气?!疯了吗?!你已经回家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你不喜欢的事情都已经忍过去了!傅礼臻你已经忍过去了!你还发什么脾气?!”容悄受不了:“为什么还要发脾气!明明在用刀子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你难道就不会疼吗?!”
傅礼臻就这么坐着,握着刀子不再动了,却也不去处理伤口。
他的痛感远比常人迟钝,这样长的伤口他并不觉得有多疼。
剧烈的情感让容悄的头一阵一阵发昏,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指:“抱歉,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你,我也乱发脾气了,对不起。”
她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傅礼臻,放低了声音:“礼臻,去包扎一下伤口好不好?”
再怎么迟钝不敏感,伤口就是伤口,都需要好好处理。
他终于放下刀子,起身离开画室。
拿出林玉为他准备的医药箱,他笨拙地清洗了伤口,看着各种药品上面的说明胡乱给食指上将近两厘米长的伤口上了药,最后缠纱布的时候遇上了一点问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单手打出了结。
吃饱喝足精力旺盛的馒头偷偷溜了卧室,往坐在一边地毯上的傅礼臻身上挤。
傅礼臻由着它爬上自己的脚踝,在它得寸进尺爬到了膝盖还想往上爬的时候把它提溜起来放到一边。
“我……不是因为那些发脾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刚才嘶吼的不是容悄而是他。
容悄一直抱膝坐在他身边,闻言微微侧过脸。
“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傅礼臻揪着锲而不舍重来一回的馒头,把它按在地毯上:“我冤枉你,你好久都没有说话,我以为你走了。”
他有些脸红:“后来你又说话了,我忽然就很生气。”
“我是想跟你道歉的。”
容悄放在膝上的手缩紧:“……哦。”
“悄悄,对不起。”
他摸着馒头的小脑袋,受伤的手平放在膝盖上:“悄悄,你会走吗?”
“悄悄,你——”
“先……别说话。”带着浓浓哽咽的声音响起,“不要说话。”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咬紧了牙根。
容悄,别贪心。
别贪心。
不能贪心。
傅礼臻等了很久,才小心地开口:“我现在可以说了吗?”
有些东西是忍不住的,它像细菌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断滋长,一点一点发展壮大,又像即将发芽的种子,带着无限的希望破土而出。
她感受到了眼眶的湿润,不用眨眼,决堤的泪水已然落下,烟雾一样散在半空中,不留任何痕迹。
傅礼臻侧过脸,看到了一片乌黑的长发。
很长很长的头发,柔顺地从窄窄的肩膀上披洒下来。
第16章
这是悄悄吗?
她哭了吗?
为什么要哭呢?
傅礼臻想要伸手去撩开她的长发,手指却从中间穿透了,什么也碰不到。
幻觉?
他收回手,闭上眼睛捏了一下眼皮再睁开。她还在,还是这么坐着,除了黑发,地上还洒着一片重重叠叠的白纱。他比划了一下,悄悄好小,跟妈妈差不多大,一定很轻很轻。
从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再到看见她的人,傅礼臻都接受地异常平静。
隐隐约约中他似乎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似乎自己的身边就应该有这样的一个存在。
容悄擦了擦眼泪,转过脸来,正好对上傅礼臻的视线,两人都愣了。
原来悄悄长这个样子,和她说的一样,很漂亮。
傅礼臻看着容悄的眼睛,里面微光浮动,好像有无数的雪落入湖面,却又蒸腾起了无数的热气。
又冷又暖。
好奇怪。
他缓缓抬手按住心口,这里有点疼,也很奇怪。
容悄迟疑地挥了一下手,看着他的视线随着自己的手偏移了过去,瞪圆了眼睛:“你看得见我?!”
傅礼臻的视线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上,向来厌恶与人对视的他近乎贪恋地看着容悄,点头:“能,刚才看见了。”
“看、看见了?”她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傅礼臻点头,又答了一次:“刚才看见了。”
那是不是能碰到了呢?
她颤颤伸出手,指尖在碰到傅礼臻衣角的一刹那,交叠了进去,她失落地收回来:“碰不到啊……”
“悄悄,你为什么要哭?”傅礼臻问,“你原来没有哭,为什么我跟你道歉了,你却哭了。”
他这一问,容悄惊觉自己这一把年纪还哭的蠢样全被他给看见了,懊恼了三秒之后立即镇定起来,冷下语气,做出风淡云轻的模样:“觉得难过,就哭了。”
“那为什么我忽然能看见你了?”
容悄泄气:“这个我也想知道,好奇怪啊,你能听到我说话就已经很奇怪了,如果能找个别的再试验一下……”说到一半她住了口,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你的缘故,还是我的缘故。”
傅礼臻不说话了,低着头看着已经成功拱到自己大腿的馒头,一手拎起来扔到一边。馒头呜咽了几声,终于放弃,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地往外走,投入姐妹们的怀抱。
“好了。”容悄站起来,头发长至膝弯,白色的长裙拖地,放下来的袖子也彻底遮住了指尖,她拨了一下长发,重新露出笑脸,“还好伤口不深,过几天应该就好了,现在叫外卖来吃吧。”
傅礼臻的肚子应景地叫唤了起来,容悄朝他招了招手:“快点吧,再晚一点外卖就关门了哦。”
“嗯。”
他把医药箱收拾好放回原来的地方,走到玄关打电话,对方本来要打烊了,但念在傅礼臻是常客,也还是点头答应了帮他配送,四十五分钟后外卖准时送达,热腾腾还飘散着浓郁的香气,傅礼臻解开袋子的时候无意一瞟,正好看见对面坐着的容悄伸手捂脸。
“为什么遮住脸?”
容悄摇头:“我怕吓到你!”
傅礼臻一边拆筷子一边觉得她莫名其妙:“我已经见过了。”
“这个时候不一样!”容悄挡着脸吞口水,“肯定很狰狞!我很久很久没吃饭了,每次看见你吃饭我的肚子就空虚地不行,如果能吃到我可能会直接扑上去!”
傅礼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