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梁?”沈晚冬震惊,大梁距离寒水县得有两三日的路程,竟不知在昏迷期间,还曾长途跋涉过。
“是呀。”张嬷嬷起身,过来帮沈晚冬换药,笑道:“姑娘的伤太重,寒水县的那帮脓包大夫都不中用,看不了。我家夫人当下决定,将姑娘带回大梁,请名医救治。夫人求子心切,每年都会在年初三赶到寒水县的菩萨庵上香许愿。可巧那夜在回客栈的路上,遇到重伤倒地的姑娘。也真是巧,夫人救起姑娘后,身子百般不适,也让大夫把了脉,大夫说我家夫人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呢。夫人自然是欢喜,深觉是姑娘带给她这个福气,所以救起姑娘,就当给菩萨还愿。”
原来如此。
沈晚冬轻笑着点头,又问道:“敢问嬷嬷,你家夫人究竟是?”
话还未问完,就听见外头伺候着的丫头高声道:“夫人来了。”
没多久,只见那大丫头墨梅将帘子打起,躬着身子迎进来个贵妇,正是戚夫人。
许是人逢喜事,戚夫人今儿穿了身正红色斗篷,头上戴着个用金银丝编成的假髻,髻上簪着支金凤吐珍珠流苏钗,薄施粉黛,淡扫蛾眉,显得气质出众而高贵,让人不可亵视。
戚夫人略偏头,对墨梅和染荷说道:“那会儿来的时候路过郭家瓦子,买了些旋煎白羊肠和梅子姜、香元橙这些干果子,你们几个分着吃去。食盒里的百味羹,拿去给姑娘热一热。”
吩咐完这些事,戚夫人将斗篷脱下,微笑着走过来,十分自然地坐到床边,她打量着沈晚冬,微微皱眉:“脸色还是不好,得多进药食补补。”
沈晚冬一看见救命恩人来了,忙掀被子下床,要给戚夫人磕头。
“这是怎么说的,快别动。”
戚夫人和张嬷嬷两个忙按住沈晚冬,温言相劝了好一会子,这才安慰住沈晚冬的激动情绪。
“夫人的大恩大德,小女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若夫人不嫌弃,小女愿为奴为婢伺候您。”
戚夫人笑笑,不说话,顺手接过丫头热好的百味羹,用调羹舀了一勺子,送到沈晚冬口中,她不擅长伺候人,喂出去的汤羹有大半给撒到了沈晚冬下巴。戚夫人面上有些尴尬,掏出绣帕,仔细地给沈晚冬清理嘴边的羹汁,柔声问道:
“只因姑娘当时伤太重了,我便擅作主张,将姑娘带回了大梁,姑娘不会怪我吧。”
沈晚冬忙道:“夫人于我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我怎敢怪您。”
戚夫人轻拍了拍沈晚冬的手背,笑的和善:“哎,本该将姑娘带回家里养伤的,可家中人多口杂,怕对姑娘不好。所以我便拿出些体己钱买了这处僻静小院,你就安心养伤,别多心。”
“多谢夫人。”
沈晚冬哽咽,就坐在床上给戚夫人弯腰行了一礼。她心里虽感恩十分,可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小时候父亲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说‘施恩莫望报’,这是做人的态度。瞧这位戚夫人通身气派,不像是把自己的好挂嘴边的人,难不成她还有别的想法?
呸呸,真是小人之心了,人家救了你,你还妄加揣测。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晚冬不禁脸上发热,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咬了下唇,恭敬问道:“不知尊府是哪家,日后小女好上门拜谢。”
戚夫人一愣,与旁边站着伺候的张嬷嬷对视了下,正襟危坐了起来,她思虑了片刻,笑道:“我夫君姓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科道官,职在稽查六部违失。妾身姓戚,单名一个珊字。”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戚夫人气定神闲,她是真没料眼前这年轻貌美的姑娘竟如此聪敏,会套问她的底细。想到此,戚夫人淡淡笑了下,叫张嬷嬷给她倒了碗苦茶来,细细地抿了口,眼眸低垂,品味苦后的那点余甘。
“那夜救起姑娘时,隐约听见姑娘的名儿。”戚夫人眼中略有些骄矜,她手指划着碗沿儿,似笑非笑道:“后来我就让下人在附近打听了下,知道沈姑娘是寒水县大户吴家的长媳,如今寡居在家。”
这话绵里带针,当即就把沈晚冬给扎的生疼,耳朵烧的简直无处安放。她鼻子酸了,手附上小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旋,终究是被人知道了底细,一个寡妇怀了身孕,怎能叫人瞧得起。
“小妹,怎么倒哭了。”戚夫人一脸地不解,急忙丢下茶碗,过去环住沈晚冬,柔声问道:“你告诉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会被人伤到这般地步?”
“我,”沈晚冬头越发低垂,她真的想立马逃离这儿,真的不愿意将不堪的自己一点点再次撕碎。过去的种种,让她难堪,羞于启齿。
“算了,不要说了。”戚夫人将沈晚冬紧紧抱住,如同哄孩子般轻抚着怀中人的柔发、肩膀,叹道:“昨日之事不可留,都过去了,咱们好好将身子养好,活在当下。”
戚夫人向来喜洁,从不愿意与他人有半分肢体上的接触,就是旁人不小心用了她的帕子、茶杯、筷子,她宁愿撕碎了、砸了、烧了,也不会叫别人有机会再碰。可这会儿,她竟不嫌弃一身药味的沈晚冬,甚至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幽幽的冷香,萦绕在人的鼻尖,让人欢喜。
果然是美人哪,连她这个女人瞧见都不禁心生怜爱。也不知家中那个以冷硬心肠、不喜女色著称的侯爷夫君见着,会不会喜欢?
戚夫人暗自冷笑,不会,那个男人带兵打仗惯了,从来都瞧不起女人,向来把女人当成一件玩物,随玩随弃。
没错,那日她让下人去打听沈晚冬,果真听到不少趣事。原来这吴家不仅强行让沈氏以处.子之身守寡,并且还在去年逼死了二房媳妇,就是因为吴老爷想让儿子娶知县的女儿李明珠,靠着裙带往上巴结。
在沈晚冬“失踪”的次日,那吴家老爷就满县城的找人,后来报了官,说是沈氏偷了家里三百两银子,与人私奔不见了踪影。吴家虽这般说,可传言却另有一番故事。
有人说,在沈氏失踪前夜,看见知县千金怒气而来;
又有人说,那晚听见沈氏住的那个院子里发出渗人的悲鸣哭嚎声;
还有人说,吴家门口有很多血,但后来让人擦去了,沈氏兴许被暗害了也未可知。
……
真真假假,传的沸沸扬扬。
戚夫人不禁嗤笑,其实这事不难想通。那吴家老爷这三年多将沈晚冬看的极严,几乎不许沈氏出门半步,所以私奔之说根本靠不住。可沈氏确实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后来有人看见李明珠在那夜来过,故而沈晚冬的男人定是吴家二爷无疑了。
沈晚冬被人痛下杀手是事实,可即使受伤垂死都要逃跑,里面的事想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所以,就算为了肚里的孩子,这沈氏也是不敢再贸然回寒水县。
如此,就好控制的多了。
第9章 黄蜂
戚夫人想到此,不禁莞尔,她拉住沈晚冬的手,温言劝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将养身子,别动了胎气之类的话。
谁知沈晚冬精神头儿虽差,却硬撑着坐起来,问她要了笔墨纸砚,并详细问了这套小院在大梁的位置,户主姓甚名谁,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后,哭着交到她手里,一遍遍地磕头道谢,求她差人将信送回老家。
沈晚冬说自己此番遭灭顶之灾,幸得夫人搭救才保全性命,如今孤身漂泊在外,家中母亲和哥哥必定担心不已,到处找寻。况且吴家人阴猾毒辣,恐会对家人不利,所以还得再麻烦夫人了。
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好人做到底,如何不帮?
冬里的天总是黑的早,掌灯后,戚夫人和沈晚冬说了好一会子话,见沈晚冬又开始晕晕乎乎了,便喂着喝了小半碗补血益气的羹汤,瞧着沈晚冬睡下后,吩咐墨梅在屋子里好生照看住姑娘,如果姑娘又发热了,赶紧去请大夫。再者就是火盆里的碳不能断,务必把屋子烧的暖暖堂堂的。
随后,戚夫人轻声唤了张嬷嬷,两人一起去了隔壁的屋子。
这间屋里陈设简单,没有呛鼻的药味,稍熏了点香,甜甜的倒让人舒坦。戚夫人独坐在椅子上,闭着眼,让张嬷嬷给她揉了会子太阳穴,这才懒懒地睁开。
蜡烛的光不亮,正好照亮一封家书。
戚夫人将信打开,仔细看完,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微微点头,赞道:“我真没想到,寒水县那么个穷窝子,还能出来只金凤凰,嬷嬷你来瞧,”戚夫人探过身子,用她那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轻划过信笺,惊艳道:“这么漂亮的字,我还是头一回见着。铁钩银画却不失婉转,这姑娘虽说病着,字结有些散,可回腕还有几分力道,硬气着呢。”
张嬷嬷笑道:“我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这些门路。不过沈姑娘写的字,似乎比咱们侯爷还要有劲儿呢。”
张嬷嬷从戚夫人刚出生时就开始服侍,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人间的情分更胜母女,所以在私下里,便也不太拘礼,有什么说什么。只见张嬷嬷略一沉吟,搬了张小凳坐到戚夫人跟前,皱眉道:“这封信送出去,沈家人必然会来大梁,那到时候?”
“不会有那个时候。”
戚夫人将信折成纸条,在烛焰上点燃,她品着带着墨香的灰烬味道,笑了笑,神色如常:“这姑娘当真聪明,从睁眼就开始防人。嬷嬷,你们三个务必将她看紧了,要走可以,得把孩子给我生下来。”
“可是……”
“什么可是!”戚夫人微怒,一副骄矜冷傲:“我救她一命,她就该还我个孩子。现在不跟她说,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动了胎气。”
张嬷嬷道:“我说的不是沈姑娘,我是说,如果叫侯爷知道你假孕,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呵,”戚夫人凄然一笑,全然没了方才那股盛气凌人,她眼圈红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哽咽,半响才言语:“能有什么后果,十三年了,他对我一直冷冷淡淡,一年到头也不会来我这儿几回,哼,就算我跟低贱的下人私奔了,他肯定连眼皮都不会抬。我都三十二了,不年轻了,我想让这漫长绝望的日子有个盼头。正好他两个月前与我同过次房,正好沈晚冬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说到后面,戚夫人越发愤怒,恨地直拍自己的大腿,浑身颤抖,咬牙道:“那个女人生的野种根本不是他儿子,他都能当宝贝似得疼,我凭什么就不能抱个孩子!”
“夫人,你冷静些!”张嬷嬷吓得急忙看了下四周,她将戚夫人搂在怀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轻拍着戚夫人的背,哄道:“这个事你怎么能随便说出口,若让那两个小丫头听见,宣扬出去可怎么好。”
“我怕什么?这些年,我已经忍够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仔细想想,若伤了侯爷体面,他会更疏远你,到时候就怕会牵累到你爹。”
果然,听了这番话,戚夫人逐渐平静下来。她坐直了身子,抿着唇,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残泪,垂眸细思,半响,才道:
“韩虎去了寒水县打听消息,该回来了吧。”
“今儿早上就回来了,这小子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可是累坏了,我叫他回去睡觉去了。”
戚夫人点点头,转眼看向张嬷嬷,皱眉道:“他怎么说?”
谁知张嬷嬷长叹了口气,道:“韩虎在吴家附近住了几天,看到听到不少事。那吴家报官,只说是沈氏携了银子和人私奔了,也没有再怎么追究,打算不了了之。可街面上都在传,说沈氏其实是被吴家暗害了,好多人都看见吴家父子在沈氏失踪那天清晨,拿着水桶、扫帚在清洗家门口的血迹。就有人把这事捎给了沈姑娘的家人,那沈家大哥盛怒而来,一定要给妹妹讨个说法。”
“后来怎样了?”
“啧啧。”张嬷嬷叹道:“韩虎说,这沈家大哥看着老实巴交、貌不惊人的,还真是个有刚性的。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将银子悉数扔到吴二爷身上,说:若不是心慌,你们为何要给我银子?由此可见我妹妹一定是被你们害死了,你们到底把我妹子弄哪里去了。”
戚夫人噗嗤一笑,道:“这吴二爷也是软心肠的好情郎,还给钱?真是蠢,如此不就落人话柄了么。若要是我,咬死了沈氏与人跑了,将这沈家大哥叉出去,不许他胡闹。”
“夫人好心思!”张嬷嬷连连点头,笑道:“吴二爷耳根子软,可他老子手段却辣,竟一纸诉状将沈家大哥告上公堂,说沈家教女不善,无耻与男子私奔,将他吴家名声都给带累坏了。那沈家大哥也是硬气,他早就想把妹妹要回去,听了这话,将吴家聘礼一件不少退回去,还把那四十亩地也还了回去,换妹妹自由之身。还说这些身外之物他不稀罕,只要给妹妹讨个公道,让吴家把妹妹还回来。那吴家怎么肯干,说沈家大哥这三年白白耕种他家的地,必须以十倍的谷物和棉帛折成银子后还回来。”
“呦,这吴老爷还倒打一耙。”
“谁说不是呢。”张嬷嬷叹道:“沈家大哥一时间哪里能凑到这些钱,叫知县打断了一条腿,匆匆结了案,关了监。哎,沈姑娘的娘天天跪在县衙门口哭着喊冤,短短几日竟老了十岁,可怜哪。夫人,这沈家人被李知县和吴家人这般欺负,实在可怜,您看要不要使点关系,托人先把沈家大哥从牢里弄出来,那鬼地方,进去了能有几个活着出来的。”
听了这话,戚夫人慢悠悠起身,她淡淡一笑,声音实在温柔:“嬷嬷糊涂了,咱们是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又能做什么。夜深了,我这还怀着身孕,得回府好好养胎。”
第10章 阴损
六个月后
已经到了穿薄纱的季节,晌午日头最毒,几只老蝉趴在高树上嘶鸣,吵得人昏昏欲睡。房门上的帘子早在一个月前就换成了纱帘,这东西挡不住暑气,热劲儿一股股漫进屋里,让人心烦意乱。
屋里又闷又热,根本待不住。
沈晚冬左手扶着腰,右手拿着把天青色团香扇,慢悠悠地朝外走,这会儿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纳凉最好,人也舒坦些。
小石凳热烘烘的,倒不用垫毯子。
沈晚冬艰难地坐下,手摸着凸起的大肚子,又哀愁地叹了几声,那吴家父子不是东西,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没个男人依靠,孤儿寡母以后的路肯定不好走,没关系,慢慢来,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把这坎坷的日子给磨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