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小,对什么都好奇,就偷偷跑去看。那个疯女人眼睛浑浊,头发结成一块一块的,半只乳露在外面,吸溜着鼻涕,手指甲磕着从棉裤里翻出的虱子,笑嘻嘻地念诗、唱曲子。
听村里人说,这个女人被卖来两年多了,刚来的时候可好看了,又白又瘦,好像还是个富家小姐呢。刚开始时,这个小姐一直在逃,整个村的人都在追她,她跑一回被打一回,直到打断了腿,直到彻底疯了……
不,她绝不能被卖到那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起码在大梁,还有点活下去的希望。
正思虑间,外边忽然传来敲大门的声音,这几个混子如同被雷打中一般,匆匆收拾了下一片狼藉的桌子,又整了下衣衫,脚底生风似得奔了出去。没多久,沈晚冬就闻见股浓郁花香味扑鼻而来,抬头看去,门口先是一左一右立了两个穿玄色劲装、凶神恶煞的壮汉,紧接着走进来了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梅姨。
这梅姨看着四十左右,举止端庄,她身量丰满,有些矮,梳着高髻,髻上簪着只宫纱堆成的黑牡丹以及一支镶了红宝石的金凤步摇。面相倒是温柔可亲,但一双丹凤眼却透着厉害,若不知道她的身份,准保以为她是哪个官家的太太呢。
“就是这位姑娘呀。”梅姨说话平缓大方,她叫黑痣三爷多点了两根蜡烛,微眯住眼打量沈晚冬,唇角勾出抹满意的笑:“模样倒是齐整。”
“姨娘您要是在大梁还能找到比我表妹更俊的女人,我三爷就是那蹲着撒尿的主儿!”黑痣三爷点头哈腰地站在梅姨身边,用手比划着他“表妹”的身段,无奈叹道:“若不是家里太穷,谁还会卖姑娘。小三子知道姑娘跟了梅姨,那以后就是穿金戴银的太太,还请姨娘抬举我妹子。”
梅姨淡淡笑了声,并不理会黑痣三爷这番虚话,她往前走了两步,微低下头,对沈晚冬柔声道:“姑娘,你把衣裳脱了,让姨娘看看。”
脱衣服?
沈晚冬越发往墙角缩了,羞辱感让她不知不觉将唇咬破,她害怕,却不敢发作,只是哽咽着哀求:“姨娘,我身上很干净,求求您,我不想脱衣裳。”
谁知这话还未说完,黑痣三爷登时大怒,两三步上前,一把揪住沈晚冬的衣襟,他凶相毕露,瞪着眼,冷冷道:“妹子你是自己脱,还是哥几个帮你脱?可提前说好,我们几个下手重,到时候别伤了你。”
“哎呦,怎么如此粗鲁。”梅姨用袖子掩着唇,摇头轻笑:“姑娘家害臊,你们且出去,梅姨亲自来帮姑娘宽衣。”
黑痣三爷听了这话,急忙领了小弟们关门出去。
等屋子里就剩下两个女人时,梅姨举着蜡烛,笑着蹲到沈晚冬面前,她细细地打量沈晚冬的脸,越发满意,眼中一副势在必得之色。
“姑娘,梅姨疼你,不叫那群臭男人亵渎了你,那你能不能让梅姨帮你宽衣?”
沈晚冬用袖子抹去泪,点头。可抬眼朝前看,外头一片漆黑,纱窗上隐约有几个猥琐至极的影子,还有窸窸窣窣的淫.笑声,让人恶心。她手颤抖着,解开腰带,一件件脱掉衣裳。在她脱衣服的同时,梅姨的眼睛也没闲着。
当看见她胸口的两个刀疤和脖子的一条伤痕后,梅姨眉头皱住了。
当看见她身子有异样时,梅姨脸色越发难看了。
“姑娘,把腿分开。”
沈晚冬双臂环住胸,两腿紧闭,怎么都不分开。她恨,她觉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廉价猪肉,任人挑选羞辱。
“姑娘,你不希望外头那些人强行掰开你的腿吧。”
沈晚冬眼一闭,滚烫泪珠掉到胳膊上,泣不成声。她知道这佛面蛇心的女人拿着蜡烛,在端详在窥探,并且还在盘算着值不值钱,她不想睁眼,不想知道,因为她害怕自己会一头磕死在墙上。
“行了,姑娘穿衣裳吧。”梅姨声音冷漠,她一边瞧着穿裙衫的沈晚冬,一边问:“姑娘识字么?”
沈晚冬点头。
“我这里有盒胭脂。”梅姨从小荷包里拿出个金盒子,打开,放在地上,随后又往地上铺了方蜀锦帕子,努了努下巴,淡淡说道:“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沈晚冬也不去擦无止尽的泪,木然地伸出食指,蘸了胭脂,在帕子上写下自己名字,她知道自己的字很漂亮,但可惜呀,这字的主人再也不会干净了。
“字儿倒是不错。”梅姨终于有了点满意,她又问:“读了哪些书。”
沈晚冬闭眼点头,说不出一个字。
“罢了。”
梅姨不再理会沈晚冬,她站起身来,叫外边偷看的混子们都进来。
“姨娘,我妹子果真是极品吧。”黑痣三爷嘴角噙着口水,没忍住朝蜷缩在墙角的沈晚冬看了好几眼,他啧啧叹道:“我妹子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会写字,会念诗,身段脸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您看?”
黑痣三爷搓着手,贪婪地笑。
梅姨淡淡瞥了眼身边这尖嘴猴腮的小人,挑了下眉,道:“你想要多少。”
黑痣三爷一听这话,登时紧张,一时间竟不知开多少价钱合适,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怯生生地举起两根手指。
“两百?”梅姨皱眉。
“姨娘说笑了。”
“你竟想要两千?”梅姨一副不可置信,不禁冷笑数声,神态极其傲慢嚣张,毫不留情地骂道:“小三子,若不是看你平日里还算孝敬姨娘,今儿早把你打死。你知不知道姨娘我每时每刻都在赚银子,你知不知道你叫我来这儿走一趟,我会少赚多少,会怠慢哪些吃罪不起的王公大臣。”
黑痣三爷登时萎了,急的满头大汗,呲牙咧嘴不知说啥是好:“姨娘,您老人家消消气,究竟我这妹子怎么不合您心意了,您到是给我句明白话呀。”
梅姨从鼻孔发出声不屑,扭头看着沈晚冬:“就这么一个二手的破烂货,也配进我梅姨的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吧。”
第14章 含姝
黑痣三爷一听这话,酒登时醒了七分,全然没了方才那股胜券在握的混子气,他脚底生风似得拦在梅姨身前,自知身份低贱,并不敢碰到梅姨的衣裳,急的弓着腰,抱着拳头连连摇晃:“姨娘,是不是我要的太多了,冒犯了您。您开价,开多少我都不还。这行当里上混的人谁不知道,梅姨您要是跺一跺脚,那,”
“行了。”梅姨厌恶地绕开走,她用袖子掩住口鼻,冷声道:“别说了,这破烂货连伺候我女儿们的丫头都不如,亏你还敢狮子大张口。我就纳闷了,怎么近来谁都敢欺辱我,真当老娘朝廷里没人了?看来得去找曹侍郎喝杯茶,跟他老人家诉诉苦。”
黑痣三爷听见曹侍郎三字,立马跪在梅姨脚边,他晓得这女人靠着手中的绝色美人们搭上不少的王公大臣,在大梁真可谓手眼通天,此番得罪了她,那可真没什么好果子吃。
“小人糊涂了。”黑痣三爷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头如蒜倒般给梅姨磕头:“小人喝了几口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姨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这一遭罢。其实表妹跟着您,那已经是她天大的造化,您只管将她带走就是。”
梅姨脸色终于缓和了,她笑着扶起黑痣三爷,随后从头上将那支金凤步摇拔下,塞到黑痣三爷手中,笑的温柔:“你看你小子说这话,不就生分了么。姨娘向来公道,怎好白占你便宜,这支步摇是我心爱之物,就送你玩儿吧。”
黑痣三爷连忙感恩戴德地收下,扭头吩咐小弟准备笔墨,当即拟了一份卖身契,强拉着沈晚冬过来,逼迫着在契纸上按了手印。全都做妥当后,他和几个小弟卑躬屈膝地送梅姨和沈晚冬出了门,上了马车,目送着锦车消失在漫漫夜色,这才拧身回去。
几个小弟关上大门,一起围到大哥跟前,七嘴八舌地议论。
“那姑娘长恁俊,这回的买卖真是亏大了。”
“亏什么,没有把小命丢了就是好的,都怪大哥要价太黑,一开始开个一两百不就好了,非要惹恼了这母蝗虫。你们都没听说么,上月宋家瓦子里拉二胡的苟老头编曲子暗讽了梅姨两句,这母蝗虫竟暗中叫人把苟老头的手给砍了,可怜,手艺人如今只能蹲大街要饭了。”
“是啊,她背后有那位富可敌国的神秘“大先生”给她撑腰,而她私底下又通过手下的美人巴结了不少当官的。我听说啊,不少布政使来大梁谋前途,只消给她送上几万银子,她让手下的美人们吹吹什么首辅尚书的枕头风,没有不成的。”
“算了算了,她明显就是讹咱们呢,得罪这种女人,不会有好果子吃。才刚她还给了大哥一支金钗,上面那几颗红宝石可剔透的很,拆了卖掉,想来还能得两三百,咦?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黑痣三爷站在屋檐悬挂的灯笼下,仔细地瞧手中的金钗,他越看越气,痣上的那根黑毛几乎要倒立起来,只见他猛地将发钗掼到地上,使劲儿踩了好几十脚,气的大骂:“臭娘们,居然拿铜来戏耍老子。你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走着瞧!”
*
后半夜有了凉风,终于将暑气吹散几分。
一路上,沈晚冬蜷缩着身子掉泪。梅姨既不宽慰她,也不搭理她,只是举着根蜡在仔细看账册,后来从长方金胎漆盒里拿出个巴掌大的瓷瓶,笑着递给沈晚冬,说:好孩子,这是从大内出来的御酒,叫蔷薇露,外头就是有千金也难买。姨娘看你脸颊被打伤了,心疼,拿着擦擦。
她接过,仔细擦拭伤,随后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果然有股淡淡的花香,入口甘冽绵长,回味无穷,让人不由得精神一震。在这一路,她想的简直比前半生想的都要多。
今天,她先被强卖,后又被强买。逃?赶车的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如果敢跑的话,又是一顿打。人家可不会觉得你是娇滴滴的姑娘,就手下留情。现在真的觉得,书里面的世界永远是正直干净的,一旦到了外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事都能发生,并不是说你无辜就会有好下场,交好运。你根本无法改变卑劣的现实,所以,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自己,别受伤,只要活着,就会出现转机和希望。
虽然才接触这位梅姨不久,但能推测出来,这女人多谋算,心也毒,可就是为人太过贪婪,不肯吃一星半点的亏。那会儿听那黑痣三爷说,这梅姨做的可都是王公大臣的买卖,这些人与普通嫖.客不同,得千万小心伺候着。因此,梅姨定不敢让她一去就陪酒陪.睡,怎么着也得调.教段时间,把规矩本事都学的差不多,才能放心。
所以,暂时还没有危险,不要急,千万得冷静下来。
梅姨的宅子在城北,十分的偏僻,整条街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这宅子从外头看毫不起眼,屋檐下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门上的漆都有些褪色,青石台阶两侧的石狮子歪歪扭扭,不成体统。可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宅子周围少说有五六个佩刀护卫在暗中守着,想来内里定是别有天地。
沈晚冬紧跟在梅姨身后,进了大门。
才刚进去,就瞧见一个年约四十,头戴“庄子巾”、身穿玄色夹纱直裰的男人提着盏琉璃宫灯笑着迎了上来。这男子长了张老实巴交的方脸,大鼻子,厚唇,眉宇间有几许书卷气,可眼里却透着精明干练,应该是管家。
“梅姨,您回来了。”官家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他注意到梅姨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子,忙举起琉璃灯去瞧,这一看,登时大喜:“好俊的丫头,长得跟仙女儿似得,那混账小子果真没骗咱们。这下可好了,咱们家如今正好能凑够十个绝色,可以叫画师画一幅《大梁十美夜嬉图》来。”
梅姨一脸的得意洋洋,轻抚着沈晚冬的胳膊,对她的管家笑道:“别贫了,冬儿今日受了委屈,让她早些歇息,走,为娘的亲自送女儿回家。”
这话说的,可真亲热。
管家在最前头领路,梅姨挽着沈晚冬走在中间,后头跟着两个带刀侍从。这宅子极大,亭台楼阁装饰的精美华贵,每隔十步就有个石头雕成仕女状的立地宫灯,地上的小径是拿莹润的鹅卵石铺就,蜿蜿蜒蜒地夹在牡丹花丛中间,香芬幽然叫人浑身舒坦。
梅姨一直在吩咐管家:冬儿才来,你尽快给她拾掇出一个院子,明儿再把李裁缝给请来,给冬儿量衣裳,先做上五六套,下个月按例再做。寝衣和鞋多准备些,一定要柔软轻薄。至于香料,冬儿瞧着文静,别买太重的香,那清雅冷幽的水沉香就蛮好。胭脂、水粉、头油、口脂这些去‘万姸坊’拿,依旧叫掌柜记账上。至于首饰,待会儿去我那儿先拿上几支珍珠和玉的来,冬儿不适合戴金和翡翠的,显得俗气。
正吩咐着呢,花丛中忽然传出一阵阵女人的呕吐声。
沈晚冬紧跟着梅姨上前去看,只见一个穿着身玉色绣薄衫的年轻女子正扶在花树上吐。这女子浑身的酒气,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大口呕吐。她旁边的小丫头见梅姨来了,急忙给那女子递上杯水去漱口,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银盒,用银簪子挑出枚新鲜荔枝,让姑娘含在口里去味。
“含姝,你还好么?”梅姨担忧地走上前去,去扶那个叫含姝的女子。“怎么吐成这样,喝了多少?”
“二十五杯,约莫有一坛子。”含姝的声音又嫩又柔,简直要把人的心给化了。她身子有些晃荡,弯着腰,捂住小肚子,怯生生道:“三位大人喝过酒后,说是要商议几件要紧的大事,就让女儿先行回避。正好女儿实在醉的受不住了,风一吹,就没忍住吐了。”
“哎!”梅姨心疼地叹了口气,轻拍着含姝的背,柔声道:“让你平日里多练练,你瞧,才喝一点就醉了。待会儿进去,好好地陪大人们,别再给娘丢脸。”
听了这话,含姝忽然直起了身子,甩开梅姨的手,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个机会,沈晚冬终于看清这女孩的模样。年纪瞧着不大,身子似乎还未完全长起,可那张脸却是绝色,睫毛又长又弯,上边似乎还有一两滴小水珠,眸子如秋水般纯净,并不怎么用脂粉妆扮,只在唇珠那里点了些红,就足矣让人心动。就连她这个女人看着,都忍不住想要心疼这个柔美单弱的小妹妹。
“娘,”含姝咬着唇,委屈地都快哭了:“我今儿身上来红了,又喝了好多凉森森的酒,真的伺候不了三位大人。这三位大人里还有我姨夫,想来我去说说,他们不会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