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心里酸涩,看着笑容清浅的孙女,下意识的反驳:“别说胡话了,好好的……”
“阿翁不信?”楚言露出一抹苦笑,“在瑶光殿摔下来后,我突然发现我回到了十四岁这年,恍如做梦,直到亲眼所见阿翁健健康康的,才敢相信。阿翁,我死时才十九岁,上清宫里,被一个蒙面人一剑刺入心口。”
定国公双目睁大,万想不到孙女居然会被人残忍杀害,他全身颤抖起来,想要再说她胡言乱语却无法开口,他甚至心生一丝退怯,许久他才找回声音:“你……”却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阿翁相信茜茜说的吗?或者认为人能重活一次是无稽之谈?”
定国公嘴唇微动,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
楚言垂下了眼:“前世您……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也恨自己太没有心,活的糊涂,阿翁,您是不是知道,您会在我成亲时……”她闭了眼睛,“是不是知道是谁加害于您的?”
虽是问话,但也是肯定。
定国公面上抽搐,转头看向亭外波光潋滟的湖面,闪耀的光芒刺的他眼睛有些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忍住酸涩凄楚,却仍是露出了一抹凄凉的笑意:“傻孩子,阿翁怎么会毁了你的婚礼呢?我怎么会在你大婚当天……死呢?”
“可是您为什么不做反抗呢?这几年,您都有些消沉,在我成亲前提前将夏来他们派往雁门郡,我曾一度认为,您是……自杀的。”她曾以为阿翁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不可违抗之事,所以选择在她成亲那天“突然暴毙”,后来觉得不可能,是因为这样的话,她就坐实了民间她克六亲的话,阿翁怎么会这么对她呢?
定国公面露无力,一向清明有力的眼睛也浑浊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原本楚家可安然无事,只是四年前我锋芒太露,难免不被人防备,只能选择碌碌无为。”
四年前,太子与二皇子造反,他带兵进宫,拿下了造反的两位皇子,之后圣上对他便不无防备。只因他没有兵权,仅仅是凭他定国公一人的威信、楚家两代的忠心,便调动了驻京的南衙屯卫军进宫解救了圣上,这样的威名哪个皇帝不会顾疑猜忌?可圣上是明君,他虽然不放心,但又不得不嘉奖于定国公。
当年赵九翎接到消息来找他时,他有过犹豫,也知道依圣上的性子事后会怎么猜疑,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进宫营救圣上。
楚言泪光闪烁,她就知道是如此,不然还有谁能压下此事?给了一个酗酒猝死的草草说法。可恨阿翁一生戎马,却落了个那样可笑的下场,不得安享晚年。
定国公看她悬泪欲泣的样子,眼中满是溺爱,他想问她疼不疼,却又问不出口,只觉胸口闷的难受,根本不敢想一下孙女倒在血泊里的模样,他露出慈爱的笑,轻声道:“难怪你性情大变,我还以为你真是摔坏了头脑呢!”
“阿翁相信我说的了?”一缕泪水从她的眼眶溢出,她赶紧拭去,不想让阿翁太过伤感。
定国公心里仍处于惊涛骇浪之中,事实上他确实有想过等孙女婚事一了,看到他的重孙出生之后选择“病逝”,以免圣上太过忌惮可以空口调兵的楚家和文臣之首的赵家的联姻。若不是圣上对赵九翎放心,这门婚事不可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订下。
“你不会骗我的,不是吗?”何况是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然。”她定定的说,接着又问,“那您对有人要杀我有何看法?是谁要这么做呢?”
定国公皱了眉:“你一个深闺女子能碍着谁?也只有儿女私情了。普安公主前世如何?”
楚言也是想到了这里,前世她提出了和离,但直到死时也没拿到和离书,赵怀瑾不愿跟她和离。
“普安一直没有出降。”
定国公面露讶色:“普安一直未出降?”
楚言点头,普安那么倔强坚定,也是出人意料。
她正想着,不妨定国公咳了一下,面上忽然带着不好意,虽然与孙女向来亲近,但问起这样的事,他仍旧老脸一红:“那个……二郎对你可好?你和二郎可有孩子?”
楚言睫毛微颤,原本还在撒谎与实话之间犹豫,可阿翁这么殷切的问话,让她说不出上辈子与赵怀瑾的事情。
她就知道阿翁对赵怀瑾期许厚重,如果阿翁余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可以托付之人,而那个人就是赵怀瑾的话,她无法说出真相,也不认为她说出来,阿翁能告诉她为什么赵怀瑾会那样对她,阿翁若知道她婚后会有什么遭遇,又怎会让她嫁给赵怀瑾?
她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道:“就知道阿翁最关心的是这个。”
“阿翁最关心的当然是你过得好不好了。”定国公难得带了点忐忑不安,已经听到了最不好的事情,但还是再怕听到她过得不开心。
她先问道:“阿翁觉得赵怀瑾是个什么样的人?”
定国公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瞅了她一眼,回道:“二郎呀!为人稳重,品性端方,我一直都很看好他,将你托付于他我才放心。”
楚言眼中闪过一抹苦涩,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可是周夫人不喜我,今次我不想嫁到赵家了。”
定国公愕然,周氏刁难她?他虽知道婆媳关系难处,但是没想到孙女会这么的排斥。
“二郎向着你就好。”他哑声说道。
“可我不是跟他一个人过日子,赵家还有周夫人,还有赵三娘,我每天都要面对她们,为人子、为人兄,阿翁说,他要怎么向着我呢?”
楚言想起前世她一开始还很想靠近周氏和赵望月,试图友善相处,然而她们的不喜,在府外去别家做客时都能感受到,若不是担心名声,若不是担心赵相训斥她们,她们的态度就不仅仅是不喜了。
定国公哑然,片刻道:“就算是别的家宅,你也一样要面对这些。”
“所以我在想,不如招婿,凡事我说了算。”楚言面露疲倦,除了赵怀瑾,还令她疲惫的,莫不过是周氏既讨厌她,又不时的说她生不出孩子,若不是顾忌楚家昔日的名声,只怕连楚家都要讽刺上了。
定国公愣愕一瞬,断声道:“胡闹!想都别想!”
第9章
楚言愣住:“阿翁?”
定国公目光悲痛,沉声道:“我所希望的,只是你能如寻常人家那样,过得普通安稳,而不是被爵位累及,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定国公面上三分涩然,三分无奈,不必多问了,只怕前世他死后,孙女过得并不好,不然怎么会说出这话?他甚至想不出孙女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会有这种惊人的打算。
“你难道要这一生都与别人与众不同吗?”
楚言如被当头棒喝,心里蓦然紧缩。她出生后因父亲而被特封为异姓郡主,随后圣上又特许她所出之次子可以继承爵位,出嫁时全按公主出降的礼制,抬嫁妆的队伍足足有天街那么长……确实一直与平常人不同。
定国公看到孙女怔然的神色,面色稍缓:“我曾经以为,我闲居家中置身事外,便可安然无恙,谁知并不如此,”他叹笑道,“我还是得振作起来,保护我的茜茜,谁敢欺负你,阿翁就打回去!”
“阿翁……”
“招婿一事我不同意,等过几日我往仁和坊去一趟。”定国公道。
“您……要原谅那边?”楚言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翁要做什么,有些不可思议。
楚家是在楚言曾祖父那一辈分的家,那时候楚家式微,曾祖父与哥哥分了家,曾叔伯分到了大部分家产,而楚言的曾祖父则过得很辛苦,年少的定国公都得下地干活才能维持生计,曾祖母没熬几年就去了,连副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
好在定国公长大后走了从军这条路,他们这边的楚家才扬眉吐气,功绩赫赫,威震西北。
不管定国公在战场上多么豪气冲天不拘一节,但对于曾叔伯当年对曾祖母的见死不救仍耿耿于心,一直不与仁和坊的楚家破冰,老死不相往来。
今次要为了她,与那边和解吗?过继一个儿子来。
定国公摆了下手,道:“这家里还是需要有个姓楚的小子来跑腿呀!”他这双腿越来不中用了,就是夏天哪一日下了雨,他这膝盖也是疼的。
楚言眼神黯然:“只恨茜茜不是男儿,不能为阿翁分忧。”
“说什么傻话呢!”定国公骂了一句。
“可是若过继,那爵位该如何?只怕圣上会不悦。”
一门双爵,却无男丁。这两个爵位不可能都被旁系血脉继承,虽然圣上恩宠,但为了避免被人觉得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定国公舍弃了自己的爵位,留住了儿子的追封,从来都没有打算过继。
如今若是过继,圣上会怎么想呢?
定国公看她的眼神有些悲哀和怜惜:“你呀!太看重爵位了,这是执念。既然老天开眼,让你重活一次,这个就放下吧!爵位并不重要,你过得开心才是阿翁最想看到的。”
孙女这般看重爵位,只因她自己也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子?定国公几不可微的叹喟,他没有在她面前说什么,府里的下人也不敢说什么,但不代表外面的人不会嘴碎的说什么。那么多风言风语,她必然会听到。
楚言愣怔一瞬,道:“我怎么能放的下?这是阿翁和父亲辛苦得来的,我怎么可能放下!”
“傻孩子,我和你父亲最大的荣誉又不是这些个爵位,”定国公失笑,目光渐渐幽远,叹喟,“我们最大的荣誉是在西北击败了百年外敌突厥,天降神将,楚家一门。这些才是武将留在青史上最重要、不可磨灭的功劳,无论多少年后,百姓提到咱们楚家不是说咱们楚家做了国公做了侯爵,而是守卫边疆驱逐外敌的种种事迹,这才是楚家最大的荣誉。”
楚言怔住,抬头看到祖父站的笔挺,巍然如山,那种由内而外的自豪傲骨侵染了四周,武将的荣誉?金戈铁马,马革盛尸,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她忽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铺天盖地而来的羞愧令她抬不起头。
定国公没有哄她,只是垂眸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悲凉。
“郡主明河所出次子可继承关内侯一爵”这句话是圣上亲口许诺,但它就像是一个魔咒一般,从小就缠绕着她,爵位爵位爵位……孙女还小的时候他只认为她听不懂这些,谁知潜移默化,久而久之她便将爵位放在了第一位,忽略了太多,而他确实不会教导女孩,舍不得打舍不得骂。
他忽然记起她小时候听到别人议论孩子的事,回来之后,她就问:“为什么他们都看中长子?次子才重要嘛!”
为什么?
“因为次子要继承关内侯呀!”她理所当然。
当时只觉她是童言天真,后来才知这就是她的认知,她被大人们的话深深影响。不少人都说他没教好孙女,才会让孙女对赵怀瑾纠缠不休,可没有人知道,他觉得这样很好,能让孙女不再纠结于爵位一事,有自己的追求才是好的。
好好想想吧!这世间有几人的命能重来一次?既然有幸,就得好好把握。
他走出了湖心亭,曾以为赵怀瑾是孙女最佳的良配,而孙女又正好倾心于他,但是……他摇摇头,恐怕一切并不如他所愿,只是孙女知道他太看重赵怀瑾,不想让他知道赵怀瑾对她不好,所以才以赵周氏作借口。
他的眼神渐渐冷厉,这次绝对要让茜茜过得如意。
楚言掩面哭泣,她确实忘了根本,忘了楚家真正的荣誉是什么!她从小到大最看重的就是爵位,前世死前最不甘心的亦是这个,所以她才会想着随便找个寒门入赘就是,阿翁……她着实辜负了阿翁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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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的一大早,阮家就派了马车过来接楚言一起去往孙家。早在楚言小时候,去往各府的宴席就是和阮母林氏一块去的。
楚言一想到要面对阮珍就有些头疼羞窘,因为赵怀瑾,她们二人闹崩了,今年过完年后就有点不相往来的意味,虽然长辈们都希望她们和好,可是那时候她太倔,也拎不清,再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也让她无颜再去跟阮珍重归于好。
“郡主,到阮府了。”青婷道。
楚言微顿,刚下马车,林氏就过来笑着道:“快来,四娘都等你许久了。”
“茜茜见过伯母。”楚言微微一笑,觉得面对阮珍还有些赧颜。
阮珩在马上朝她打了个招呼,在一旁笑得贱兮兮的,碍于林氏在这里,倒是没有说什么。
楚言进到阮家的马车里,阮珍见到她,面色严肃了一瞬,撇开了脸不看她,也不打招呼。
林氏无奈的扫了女儿一眼,对楚言道:“你们两个丫头呀,脾气都一样倔!”
楚言看向她,轻轻唤了句:“阿珍。”
阮珍紧抿着嘴不出声,气的林氏拍打了她一下,问起楚言的身体。
马车行驶起来,阮珍看似扭过头不理会楚言,但耳朵却在听着她们的对话,听到楚言说自己没大碍后,面色稍稍放松,继而又敛了眉头,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林氏注意到女儿的小动作,不住的摇头,两个小孩子,有话也不肯好好说。
到了孙家,楚言见到门口宾客如云,一时有些恍惚,在赵家她深居简出,这样热闹的场景很少见了。
进去后,林氏带她们先去问安,一屋子的贵妇们见到楚言后都止不住的打量她,听说她从瑶光殿摔下来却没有受伤,看来是真的,那张脸还是光亮动人,不可方物,真是令人又羡又妒。
赵周氏看见楚言就不高兴,自家儿子那么优秀,却偏偏被这么一个品行不端的郡主给缠上了。
孙家主母章氏站了起来,先跟林氏说了几句话,然后拉起楚言的手,眉间疼惜,问道:“身体可还好?老夫人惦记多时了,还说等你来了,要带你进屋给她瞧瞧呢!”
楚言道:“有劳夫人记挂,明河并无大碍。”
“好了就好,”章氏拉起楚言的手,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五娘她们都在花园里,你和四娘也先去那里玩吧!等会儿寿宴开始,坐到老夫人身边给她仔细瞧瞧,免得她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