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乔治娜拈起了一块小甜饼,就着红茶慢慢品尝。
一时之间,车厢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车外哒哒的马蹄声,徘徊在夜色下的伦敦城里。
需要说明的是,每年的授勋名单一般会在陛下的寿辰或者年底举行,而今年的名单公布时间似乎格外迟了一些,因为现在距离圣诞节只有不到两周了。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在发现乔治娜.林恩资料的不同寻常之处后,大英政府的隐秘情报部门彻彻底底地把她查了一遍,这才有把握确定她的身份,而在资料被呈给国王陛下之后,陛下本人怕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想好如何处理这个难题。
坎伯兰公爵夫妇很有可能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但从五年前以及眼下的反应来看,这个所谓的父母对于他的女儿并没有多少亲情存在,否则凭借皇室的力量,她也不至于流落民间这些年。
而她的那位“哥哥”的态度,就更耐人寻味了。
乔治娜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放下茶杯道:“所以,他们没有准备好承认我的身份,是这样吧,福尔摩斯先生。”
“通常来说,皇室并没有处理这类问题的先例。”迈克洛夫特说,“因此,陛下希望您能够出现在仪式上,与其他的皇室成员提前见个面。”
他啜饮了一口红茶,那里面被加了五块糖,散发着格外甜腻的气息。
提前见面,恐怕也是由公爵夫妇最后确定一下她的身份,然后就可以低调地回归了。
事实上,英王陛下也头疼得不行。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那位看似精明的弟弟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他那性情乖戾的侄子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居然就使愚蠢的坎伯兰公爵相信了所谓占卜师的预言,五年来竟只有弟媳悄悄派人找过几次小女儿。
儿子难道就比女儿重要吗?
如果上帝能够给他一个血统纯正的孩子,无论男女,即使要他亲吻上帝的脚趾头,也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
问题是,这位可怜的英王陛下,显而易见已经对于子嗣有心无力,只能转而培养他的侄女亚历山德丽娜公主。
看在大英帝国的份上,让他多活几年吧,最好活到维多利亚成年,这样亚历山德丽娜那位讨人厌又愚蠢的母亲,就没有借口摄政了。
国王陛下坚持对并不存在的“乔治.林恩”授勋,是为了给他可怜的侄女乔治娜一个体面的收养人,毕竟即使她顺利归来,还是会有一些有心人总会得知她曾经流落民间的遭遇。
乔治娜勾起了红唇,语气微妙,“你们确定,他们会想要见到我?”
她那张充满青春气息的面孔上尚带些许稚气和天真的意味,但只要看到她从容冷静的双眼,这位年轻小姐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坚定就呼之欲出了,显然,这完全体现了皇室一贯以来的家族作风:极有主见,并且几乎不选择忍耐。
另一件可以被确定的事是,这位小姐对于童年生活的记忆几近于无,但对于突如其来的所谓“家人”,有着情理之中的怨怼之意。
这实在很好理解。
任凭是谁却丢弃在伦敦最糟糕的街区中,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安全存活至今,在生活稍有起色之后,被告知自己原本出身优渥、却由于某人的无心之失沦落如此,都不可能感激涕零。
“事实上——”迈克洛夫特朝乔治娜安抚一笑,刚想打个官腔敷衍了事,就感觉到马车前进的路线猛地一阻,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令车厢内人仰马翻,幸好茶壶和茶杯被眼疾手快护住了,只可惜了那一碟还未来得及享用完毕的小甜饼,由于巨大的冲力悉数掉落在车内,在漂亮的天鹅绒和木制地板上砸得粉碎。
这真是……该死的!
年轻的政府要员脸色黑沉,暗自低咒了一句,第一时间摸到了自己的手杖,敲击了一下车厢板,问:“发生了什么。”
车厢外传来驾车马夫的声音,“一队劫匪,大人。”
乔治娜可以发誓,她绝对看到了大福尔摩斯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随即没好气地吩咐道:“解决他们,时间紧迫。”
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打斗声,不时伴有压抑的惨呼。
迈克洛夫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了继续谈话的心情。
乔治娜多看了迈克洛夫特的手杖——或者说,剑杖——一眼,似乎对于那上面的雕花产生了兴趣,而车外的危险,却令她无动于衷。
诚实地说,“大英政府”目前还没有真正成为日后那个掌控一切的“大英政府”,偶尔还会不经意间透露出一点儿年轻人特有的尖锐,就好比他此时抿紧着薄唇,默默地摩挲着手杖,那是一个克制着怒气、保持绝对警戒、随时可以对外来的敌人拔剑相向的姿态。
所幸他的手下们还没有能力平庸到需要他亲自出手的地步,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之后,伪装成车夫的政府隐秘机构成员轻轻敲了敲车窗,对上司低声汇报道:“是那位的人……”
迈克洛夫特一挑眉。
他的脸色再次糟糕了几分,连标准弧度的公式化微笑都显得有那么几分牵强,反观看了一场好戏的乔治娜微微含笑,看似矜持淡然的目光悠悠然看了过来,却无端让迈克洛夫特联想起他亲爱的弟弟歇洛克偶尔推理出现不恰当之处时,属于自己的熟悉神情。
可以说是相当打脸了。
并不十分情愿地接手这桩“微不足道”的麻烦事,和没能圆满解决这桩“微不足道”的麻烦事,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迈克洛夫特很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乔治娜微哂,只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能考虑一下别的选择吗?我不认为见面是个好主意。”
第15章
午夜时分。
被叮嘱第一时间回报结果的迈克洛夫特等到了陛下的接见。
七十岁高龄的威廉四世感觉到健康正逐渐远去,自己剩下的日子也许不多了,因此他尽量维护着垂垂老矣的身体,但现实却总喜欢和他作对。
睁眼的时间越来越多,闭眼的时间越来越少,睡眠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仅存的野心只能支撑着他勉强活着。
并没有住在温莎堡或者白金汉宫,英王陛下就住在城里那所做为王子时就拥有的房子里,和他的那位来自萨克森-迈宁根邦国的皇后一起,仆从不多,地方也不大,对于一位国王来说,十分简朴。
“夜安,陛下。”在不大的会客室里,迈克洛夫特向披着睡袍的国王行礼。
威廉四世含糊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靠近炉子的一张脚垫上,指着自己对面的另一个位置说:“你就坐这儿吧。”
迈克洛夫特无法,只得学着他的样子,蜷缩着身体,十分别扭地蹲下来坐好,却依然维持着礼仪姿态。
而这位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只拿着钳子熟练地拨动了一下煤炉,把铜制的烧水壶放在了上面,熟练得像是伦敦城里任何一个独居老人。
威廉四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烧水壶里面发出了沸腾的咕咚声,用厚实的棉布包裹着壶柄,往茶壶和茶杯里冲进了滚烫的热水,然后才在温好的茶壶里冲泡了两茶匙茶叶,给自己和迈克洛夫特分别倒了一杯热茶。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问到正事:“事情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迈克洛夫特一边往茶里加奶和糖,一边较为委婉地解释道:“我们在去往白鸟公馆的路上,遭遇到了一伙不法分子的抢劫。”
说是“不法分子”,但用脚趾头想想,幕后主使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否则何必被特意提起。
威廉四世攥紧了拳头,脸上因无法压抑的怒气陡然变得通红。
迈克洛夫特有些不舍地嗅了一口红茶香醇的气息,并没有提起那些小喽啰是如何被料理的,只悠悠地往英王陛下升腾的怒火上再加了一把柴:“我的人,捉到了殿下的近侍巴特勒.萨缪尔。”
威廉四世瞪大了眼,口中怒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漫说乔治娜.林恩不仅是皇室公主还是他的亲妹,即使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大英子民,也绝不该被这样对待!
在伦敦城里,一桩由皇室成员主导的恶性案件!
如果今晚送她回家的人不是迈克洛夫特,那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少女独自面对那些卑鄙的爬虫们,会是怎样一场灾难——这简直无法让人置信!
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这位心地仁慈的老国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宽大的睡袍扫过冒着热气的黄铜水壶,差点被烫坏,自己却浑然未觉。
他喘着粗气在屋子里急切地走了几个来回,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般干瘪了下来,只剩下满是疲惫和沧桑的双眼,叹息道:“你无法想象,我对此感到多么失望。”停顿了数秒,威廉四世还是没能抵抗这汹涌而来的愁绪,朝他面前这值得信赖的年轻人敞开了一小部分心扉,“我只知道恩斯特的想法有些异于常人,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能够为了儿子枉顾女儿的性命。”
恩斯特即使现今的坎伯兰公爵,威廉四世的弟弟。
“异于常人”,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了,放在中世纪的话,那位公爵阁下要么是个宗教狂热份子,要么就是个疯狂的异端。
迈克洛夫特微哂,只说:“能够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回公主殿下,总归是件好事。”
“但对于我可怜的侄女来说,这可不一定。”威廉四世摇了摇头,又问:“她——我是说,乔治娜,她答应了吗?”
迈克洛夫特如实答道:“我很抱歉,陛下。”
“这不是你的错。”威廉四世再次摇头,继而坚定地说:“无论她回不回来,这一次格奥尔格必须接受惩罚。”
第二天一早,关于英王陛下亲自驳回此次嘉德勋章授予名单的消息就传到了宫廷政要的耳朵里,当然也包括了他的弟弟坎伯兰公爵。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这位公爵阁下就怒气冲冲地进宫觐见,随后与陛下大吵了一架。
当日下午,坎伯兰公爵的爱子,格奥尔格王子打包好了行李,带上了新换的随扈,踏上了前往欧洲游学的旅程。
对外宣称是游学,实际上,这更像是一场放逐。
乔治娜知道这一结果是在傍晚,她正与爵士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泰晤士报》上刊载的,关于艾尔西歌剧院的案件始末,谢伊则对于凶手的杀人手法嗤之以鼻,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起码有一百种不被人发现的方法,轻轻松松地解决目标。
爵士可不许谢伊对乔治娜说这些,在他心里,乔治娜还是个马上该谈婚论嫁的小天使呢!
学习点儿防身手段倒没什么,杀人手法就算了吧……
“小天使”得意洋洋地朝神情委顿的男人做了个鬼脸,惹来后者的一声嗤笑。
谢伊道:“真是的,尊贵的公主殿下不让我出门,该不会就为了让我听你们讨论所谓的案情,以及和阿福所谓的青年才俊吃晚餐吧?”
昨晚一回到白鸟公馆的时候,乔治娜就原原本本地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了爵士和谢伊两人,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讶之外,两人适应良好。
看看那小鬼做的鬼脸。
一个公主?得了吧,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鬼而已。
乔治娜云淡风轻地啜饮了一口温度适宜的红茶,解释道:“你想太多了,谢伊,那位教授不在阿福的名单上。”
“不在么?”
“是的。你不认为年龄差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么?哦,毕竟你是个不能体会少女心的老男人,我能理解的。”
“……好吧。”
据谢伊所知,那位莫里亚蒂教授充其量也就四十岁不到,在崇尚成熟绅士搭配妙龄少女的当下婚姻市场,正是炙手可热的人选。
眼看着当年捡来的小鬼长大成人,“老男人”谢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又冒出了青色胡茬的下巴,不是很想去计算自己的年龄。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了。
二十一?三十一?四十一?
恐怕只有“伊甸”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被这么一打岔,谢伊也忘了追究乔治娜到底是为什么非要他留在家里吃晚餐了,他听到门厅那边传来敲门声,有些不适合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巾。
“林恩小姐,有您的来信。”
女仆将一封印了火漆的信件递给了乔治娜。
乔治娜拆开一看,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游学?
这可真令人遗憾。
点火在壁炉里把这封信烧成了灰烬,心中原本就浅薄的期待被降至了最低点,近似于无。
幸运的是,还没有等她稍微悲春伤秋那么一下,敲门声就再一次响起了。
这次在门外的是他们今晚真正的客人,对于乔治娜而言大名鼎鼎的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他大约三十来岁,穿了一套黑色的夜礼服以及长外套,戴着高顶丝质礼帽,身材说不上高大,甚至有些文弱,但他当他弯起那双讨人喜欢的大眼睛,唇边溢出一抹谦和的笑容,整张脸就有些闪闪发光了。
乔治娜微微笑着,在心底默默地问候了一下上帝他老人家。
当然论演技的话,她也是不输的。
有武力值强大的谢伊压阵,乔治娜一边心安理得地扮演着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一边眨巴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这位犯罪界的拿破仑。
她悄悄打开了自己那个不太管用的虚拟光幕,没有太大意外地看到莫里亚蒂教授头顶竟然是一片纯良无害的白色,与他本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几乎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上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标记,还是她在圣马丁教堂做礼拜的时候,那是最虔诚的苦修士……
看来莫里亚蒂不仅是犯罪界的拿破仑,更是犯罪界的奥斯卡影帝。
这么想着,乔治娜脸上的神情越发真挚,少女崇拜中混合着仰慕的眼神,清澈而又明亮,好似没有任何阴霾。
正在与阿尔弗雷德爵士畅谈的莫里亚蒂教授轻轻扫来一眼,礼貌性地朝乔治娜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浅的柔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