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是看不清乔治娜现如今具体模样的,但他命令巴特勒.萨缪尔向自己形容时,从后者的言语中可以发现,现在的乔治娜无疑是极美的,连那一头曾经如枯草的金发都叫人着迷不已,很有几分他们早逝的小姑姑艾米莉亚那招人喜爱的品格。
一个青春正好的美貌少女,有些像他,但比他生得更好。
事实上,他们的五官原本就是有些像的,即使格奥尔格失去正常视力之后,也是颇为值得一提的美少年,只不过上帝在造双胞胎时亦没法保证从头到尾一模一样,更何况他老人家只会在造他的杰作时格外用心些,毫厘之间的差距便可造就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竟然活着,还活得那样的安稳,真是上帝保佑。
可仁慈的上帝啊,如果你真的会佑护众生,为什么偏偏要把苦难留给他?
格奥尔格面色阴沉,手中的剑杖重重地挥向眼前出现的任何物品。
一柄枪杆抵在了剑杖之下,制止了他的动作。
格奥尔格循着男人的手望去,湛蓝的眼眸显得无神,面无表情地问:“塞巴斯蒂安.莫兰,你敢拦我?”
莫兰的声音同他的表情一样冷淡,说道:“这是教授亲自挑选的。”
那是一只不对外发售的白鸟娃娃,只有在白鸟百货购买一定金额的商品之后,顾客才可以从图册上挑选一只,莫里亚蒂教授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这只金发碧眼、穿着粉蓝色公主裙的,并亲昵地称呼它为“我亲爱的小鸽子”。
格奥尔格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撇了撇嘴角,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却也停下来,随手丢开了剑杖。
他将几缕由于此前的发泄而散落下来的金发往后一抿,下巴微抬,摸索着坐到了沙发上,理所当然地吩咐道:“给我一杯热茶。”
莫兰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走去了窗前。
格奥尔格等了一小会儿,发现莫兰真的不打算搭理他,只得自己在沙发边找到手摇铃,一声铃音过后,自然有训练有素的仆人,垂首进入房间。
“给我一杯热茶。”他说,“找人收拾好这里,要快。”
仆人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在小心翼翼地看了莫兰一眼之后,这才退出了房间。
快要到中午时,莫里亚蒂迈着愉悦的步伐,回到了这处临时的宅邸。
这个时候,客厅内的一应用具自然是已经收拾妥当了,就连格奥尔格也没了那种蒙头苍蝇般的不安和焦躁,安静地坐在那儿喝茶。
哦,不得不说的是,他这样子还算有几分可爱。
莫里亚蒂微笑着走过去,顺手摸了摸格奥尔格的金发,神情之中透露出几分怪异的慈爱和满足。
“你好呀,殿下。”他轻快地打了个招呼。
“教授——”格奥尔格那双黯淡的眼睛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循着声音抬头,“我等了你一上午!”
莫里亚蒂接过莫兰递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才说:“广场上的‘小鸽子’很可爱,稍微耽误了点儿时间。”
格奥尔格连忙道:“教授,我并不是——”
“不要解释。”莫里亚蒂一摆手,挑了挑右眉,“说说吧,你不听从国王陛下的安排,而是冒险出现在这里,想要做些什么。”
格奥尔格似乎习惯了莫里亚蒂的态度,很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教授,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去欧洲。”
听到这里,莫里亚蒂抬起的眉峰降低了下来,唇边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他放下茶杯,薄唇轻启:“不行。”
“可是,我真的需要你,教授!”格奥尔格着急道,“你不知道,她完全是个女巫,就连陛下和我的父亲都被她所迷惑了,我真怀疑他们根本找错了人!”
他明明做好了准备把那桩谋杀案栽在她头上,即使她最后洗脱嫌疑也会在名誉上沾染污点,可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见鬼的咨询侦探轻而易举地破了案,她居然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莫里亚蒂鼓起脸颊,看似苦恼,“所以,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可爱的小鸽子呀,可比眼前这个无趣的家伙讨人喜欢得多。
——或许第一堂哲学课,他可以给她讲讲《君主论》?不不不,这样的话,也未免太刺激了一些,或许先谈谈卢梭或者康德,是个不错的选择。总之,他懒得提什么古希腊三贤就是了。
他这样想着,脸上就带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似乎在真诚期待着什么。
格奥尔格从这抹微笑中汲取到了勇气,再一次开口道:“可是,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最出色的学生吗?你总该帮帮我的,教授。”
“哦,我有这样说过吗?”莫里亚蒂一边微笑思考着他的哲学课,一边伸手拍了拍格奥尔格苍白的脸颊,如情人般呢喃道:“我骗你的,蠢货。”
他几乎是含着蜜糖一般说出了这句话,令格奥尔格本就苍白的脸色陡然透明了几分,整张脸都仿佛写着满满的无法置信。
莫里亚蒂却已经懒得同他敷衍,直接挥了挥手,一直保持安静的莫兰直接上前捂住了王子殿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将这位尊贵的王子如同死狗般呜咽着拖了出去。
事实证明,蠢货是无药可治的。
莫里亚蒂有些遗憾自己在蠢货身上浪费的宝贵时间,却很快就将这点儿遗憾抛诸于脑后。
他从壁炉上取下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娃娃,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那样动作轻柔怜惜地抚摸着它那头漂亮的金发,眼里迸发出热切的光芒。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扬起一个甜蜜到无以复加的微笑,望着那个玩具娃娃自言自语道:“来玩个游戏吧,我亲爱的小鸽子——”
第18章
与威廉四世谈完条件之后,乔治娜的正式亮相就变得势在必行,而授勋仪式的宫廷晚宴便是不错的初登场舞台。
礼仪教师、舞蹈教师和口音教师轮番上阵,英王御用的皇家裁缝也见缝插针,务必令乔治娜在新年到来之前焕然一新。
尽管两世为人,乔治娜却改不了骨子里头的随意不羁,因此当一板一眼的口音教师为她发音的毫厘之差,反复地用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口吻纠正她时,她的整个脑仁都被“殿下”、“殿下”吵得疼了起来。
“殿下,您又做错了。”她面前这位语言学家希金斯教授纠正道,“请控制您的嘴型,用您的嘴唇使力,再来一次。”
乔治娜又念了一次,“w-ɛ-l.”
非常棒,很标准的美式英语,带点种花家特有中式口音,给满分不怕骄傲!
希金斯教授头疼地扶额。
“殿下,您发的‘will’很标准。”希金斯教授叹了一口气,示范道:“但‘well’的发音是,w-e-l.”
乔治娜只好木着脸跟着念了好几遍,终于勉强过了关。
希金斯教授很烦恼。
天知道伦敦土生土长的公主殿下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美式口音,再加上阿尔弗雷德爵士可怕的威尔士口音的耳濡目染,想要在短期内纠正她顽固的发音方式,真是项艰巨而浩大的工程。
但鉴于英王陛下亲自下令,希金斯教授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毕竟在现在的上流社会,口音在很大程度上就代表着阶级,而皇室则代表着大英金字塔最顶层的那小撮贵族的脸面。
一个标准发音都做不到的英国公主?这简直是个耻辱。
“注意您的发力点,殿下。”
“舌头!请把您的舌头向前滑动!”
“感受您嘴部的震动,充分运用这部分肌肉!”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您能不能听我的!错了!错了!错了!”
“天啊!殿下!您的发音!!!”
这位刚刚开始谢顶的教授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乔治娜无辜至极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问道:“教授,你要来点热茶吗?”
希金斯教授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自己不去纠正她的发音,只答道:“我的荣幸,殿下。”
“要加奶吗?”
“很好,请保持这个发音——柠檬汁,谢谢。”
“不客气。”
接过了泡好的红茶,希金斯教授啜饮了一口,心情也因此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儿,于是说道:“好吧,把您的舌头前伸压在下齿上,跟着我念:cup.”
“cup.”
“继续:of.”
“of.”
“然后说:cup cup cup cup,of of of of.”
乔治娜跟着念,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学生时代。
老实说,改变发音确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尤其是这件事还被要求在两周内完成。
在把乔治娜完全绕晕之前,今天的口音课程终于在希金斯教授的满脸抑郁中结束了,希金斯教授深深觉得自己用错了方法,准备回去之后好好为下节课做准备,连告别的时候都显得有气无力的。
下午则是在她想象之中,应该相对简单的礼仪和舞蹈课程。
乔治娜喝了些热茶,又吃了一些冷盘肉和手指三明治,算是把简单的午餐对付了过去。
她的教师们是在下午两点上门的。
其中一位是年龄与乔治娜相仿的贵族小姐,自我介绍说她的名字是“奥古斯塔”,并让乔治娜称呼她为“奥古斯塔小姐”,她是一位伯爵的女儿——根据称呼可以得知——家道业已中落,不过据说她的礼仪是阿德莱德皇后也曾赞叹过的,又十分熟悉宫中礼仪,因此才被英王陛下派来辅助另一位宫廷女侍出身的维格拉姆夫人。
乔治娜盯着这位奥古斯塔小姐的脸看了一会儿,直到后者那张矜持傲慢的面孔渐渐不自在,这才轻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灿烂,笑声也很动听,但听在奥古斯塔小姐的耳朵里,就不怎么令人舒适了。
“殿下,请立即停下。”这位小姐斥责道:“尽管我不知道我身上什么地方愉悦了您,但您的这种行为是非常不礼貌并且缺乏教养的!”
诚实地说,奥古斯塔小姐有着完美的金发碧眼,肤色是最流行的苍白脆弱,外表可以说是极为漂亮的。
只不过,此刻这份美貌因她的怒火越发鲜艳夺目,也越发让乔治娜发觉,奥古斯塔小姐的五官轮廓,着实有着惊人的熟悉感。
乔治娜瞥了默不作声的维格拉姆夫人一眼,后者正保持着一开始行礼之后的端庄姿势,双手交叠在腹部,面容安静而祥和,仿佛暂时性关闭了自己的听觉和视觉。
她并没有动怒,而是挑了挑眉,问:“我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初次见面的奥古斯塔小姐愤怒至此?”
奥古斯塔小姐下意识地看了维格拉姆夫人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您多虑了,殿下。我们只是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我认为您应该知道,下周二的晚宴至关重要,所以请您从现在开始,牢记我们的每一句话。”
“我差不多同意了。”——我根本就不同意。乔治娜用一种显而易见的讽刺口吻问:“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呢?”
比起站姿优雅笔直的两位女士,她只是格外随意把自己摔进会客室的沙发里,修长的双臂懒洋洋地张开并搭在靠背上,轻易就令不发一言的维格拉姆夫人也不禁对于她的仪态皱起了眉,更别提原本就对她充满敌意的奥古斯塔小姐了。
奥古斯塔小姐动了动嘴唇,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身旁的维格拉姆夫人按住了。
这位夫人的声音也同她温驯的外表一样柔和,“我很抱歉,殿下。如果您认为奥古斯塔小姐不够妥当,那么接下来的课程由我向您单独授课。”
乔治娜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从那张沙发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踱步至两人面前。
奥古斯塔小姐正不服气地仰着下巴,看向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符合礼仪的乔治娜的目光中,不可抑制地透露出愤恨和鄙弃的神色,而维格拉姆夫人则谦卑地垂首,只让人看到她那张秀美的面容与两片低垂下来的长睫,如同一尊优美的雕塑。
安静的房间中,乔治娜的脚步声十分清晰并富有节奏,像是敲击在奥古斯塔小姐的心尖上,而她脸上那抹漫不经心的微笑,更是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这位小姐的骄傲。
为什么讨厌呢?
因为如果不是面前这个人,她很有可能还享受着精致奢靡的宫廷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突然打回了原型。
伯爵的女儿又能如何?
没有金钱,没有依靠,奥古斯塔小姐觉得自己甚至过得不如身边这位前任宫廷侍女,至少维格拉姆夫人至今备受阿德莱德皇后的宠幸,更早早凭此嫁给了一位富有的贵族。
如果可以,奥古斯塔小姐真希望自己一直是乔治娜.亚历山德琳.奥古斯塔,而不是奥古斯塔.拜厄斯——一个父母双亡、没有嫁妆的可怜虫。
她的下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来,眸光低垂,最终望向自己的鞋尖。
但一双细白的手,出现在她的面前,其中两根手指以一种堪称轻佻的姿势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这双手,属于真正的“乔治娜.亚历山德琳.奥古斯塔”。
这魔女正用她那双邪恶的眼睛一寸寸地端详着她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十分失望地说:“你和我真的不太像,亲爱的,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骗过艾尔西歌剧院的那些人么。”
奥古斯塔小姐浑身一震,继而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嚅嗫着嘴唇,咬着牙根道:“殿、殿下,我不明白您在说……”
“算了。”乔治娜松开了手,轻轻拍了拍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只转而向维格拉姆夫人道:“你们走吧。”
她的口吻很自然,却十足的不容拒绝,流露出一种习以为常的威严,令人心惊。
维格拉姆夫人这才一愣,抬起头说:“可是殿下,我是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