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捞月清一色,三十二番。”
肯特公爵夫人把牌往桌上一丢,面无表情地说:“不打了。”
围绕在乔治娜身后看牌的人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一缕意犹未尽的叹息。
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来的奥古斯塔小姐盯着乔治娜面前最少有四五百英镑的巨额筹码,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您玩得可真不错。”
乔治娜挑起右眉,淡淡地看了这位小姐一眼,说:“所以,你有什么指教吗?奥古斯塔小姐。”
“指教说不上。”奥古斯塔小姐振振有词,“但我个人认为,赌博不过是游戏,您不觉得自己在牌桌上过于较真了么,殿下。”
乔治娜煞有介事地点头,勾了勾红唇道:“说得真棒,这是你的了。”她从那堆筹码中随手抽了一枚,往奥古斯塔小姐的方向准确一抛,然后离开位置,“我实在有些累了,亲爱的夫人们,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先一步离开——当然,做为赔罪,这些就物归原主了。”
奥古斯塔小姐脸色糟糕地捏紧了那枚筹码,唇色都发了白。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似乎正是坎伯兰公爵夫人一开始剩下的那一枚……
这可真是……欺人太甚!
她有心与那位傲慢的公主殿下理论,然而等她回过神,哪里还有乔治娜的身影。
夜色深沉,伦敦的妖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往每个人衣领里灌,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都得被老天爷一视同仁。
乔治娜打开马车的车门时,车厢里已经坐着另外一个人。
身影几乎融进夜色中的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向她脱帽致意,远处宫殿灯火通明,而在这里只有一束路灯折射的光线照进他浅灰色的眼睛里,迈克洛夫特朝乔治娜伸出手道:“晚上好,殿下,看来您今晚过得不错。”
事实上,今晚这位公主殿下在牌局上大杀四方的消息就连男士们都有所耳闻,英王陛下还颇为好奇地询问过此事的来龙去脉,乐了好一会儿。
乔治娜看了那个车夫一眼,确实是来时的那个没有错,这便说明了“大英政府”以及站在其身后的英王陛下,对于坎伯兰公爵实际上的掌控力和渗透力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而公爵本人却犹未所知,仍做着将来摄政的美梦。
她心中微凛,搭着迈克洛夫特伸出来的右手上车坐定,然后说:“谢谢你,福尔摩斯先生。”
迈克洛夫特微微一笑,笑容在黑暗中看得并不真切:“能为女士服务,乃是鄙人的荣幸。”
他用手杖一敲车壁,也不必出声吩咐,马车就听话地行动了起来。
夜已深了,道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还有马车车轮和马蹄带来的声响。
空气凉薄阴冷,每一次呼吸都要带走好些从鼻腔到肺部的热量和温度。
由于吃了冷餐以及算牌十分耗费精力的缘故,乔治娜的胃部有些不适,但更加不适的是她坐着的马车,尽管行驶的速度不算快,但也把她的胃酸都给颠了上来。
迈克洛夫特注意到乔治娜轻皱的眉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怀表大小的盒子,推开机括,里面盛着几颗包装精美的糖果。
“您不妨试试黄色的这颗,味道很清新。”他说。
乔治娜忍着一阵阵的酸意,道谢之后拈了一颗,剥开糖纸就含在了嘴里。
迈克洛夫特微微一笑,缓声说出自己的来意。
梅菲尔附近那所原本属于格奥尔格王子的宅邸差不多收拾好了,英王陛下的意思是,即使乔治娜不愿意与坎伯兰公爵夫妇住在一起,也最好搬进那里。
白鸟公馆虽好,但怎么也没有一位皇室成员长期居住在他处的道理,尤其是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是不列颠刺客兄弟会在伦敦的据点之一。
陛下希望乔治娜远离刺客组织与圣殿骑士之间的斗争,承担一些属于皇室成员的职责,比如那个白鸟慈善基金就很不错,打理这样一份事业,既能为民间的慈善活动形成表率,更能维护皇室的形象和统治的安定,百利而无一害。
在威廉四世看来,这可比乔治娜掺和进白教堂研究所和皇家学会的事务,要有意义得多。
沿着皮卡迪利大街,穿过大半个索霍,马车把乔治娜送回了她的来处,停在了白鸟公馆熟悉的门扉前。
迈克洛夫特也刚好将英王陛下的吩咐传达完毕。
他没有聆听乔治娜对此事发表意见的意图,事实上这件事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单手摸了摸黑色礼帽的帽檐,遵从礼仪道:“那么,祝您有个好梦,殿下。”
第26章
白鸟公馆的客厅中透着火光。
壁炉已经有人烧得暖烘烘的了, 谢伊正独自坐在那儿,侧对着门厅的方向。
宽肩窄腰, 气质凛然。
只不过一个背影,却依然蛰伏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忽明忽灭的炭火使得那张冷峻的面孔更加轮廓分明, 一缕碎发垂在谢伊额前, 许久没有打理的胡茬和右眼上的一道淡色伤疤, 都让这个不能说是如何英俊的男人,充满着不可言说的男性魅力。
听到了乔治娜进门的声响, 谢伊沉默地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跳跃的暖黄色光线下, 少女单薄的身形形成一个朦胧的剪影,本该握抢的手被昂贵的蕾丝手套包裹住, 炫目而精致的衣裙令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着名门淑女的风姿, 金发柔美,蓝眸动人,红艳艳的嘴唇就仿佛那些丹迪子弟口中所说的玫瑰含雪。
是的, 那个曾经营养不良的小鬼,现在已经长成了真正的女人。
不似雏菊, 反似玫瑰。
谢伊深色的眸子注视着乔治娜,“你和巴比伦巷那边还有联系?”
“唔——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乔治娜向他走过去,方才那种清冷又梦幻般的诗意氛围似乎只是谢伊的错觉,她坐在了同一张沙发上,一边大大咧咧地随手解开发髻, 一边摘下那上面略蔫了的白玉兰花环在手里把玩, 疑惑地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爵士呢?”
她金色的长发在火光中披散了开来,为她那张堪称明艳的面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谢伊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在研究所。”他说,“下午有人上门找你,我认得他,是格林特的弟弟。”
乔治娜神色坦然,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的金发,“哦,我和我的朋友合作了一份新报纸,格林特手下的人负责在城里销售。”
谢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道:“我希望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殿下。”
乔治娜朝谢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她的眼睛由于光线而显出几分浓郁的深蓝,金色的睫毛又长又翘,仿佛那上面盛着细细小小的碎钻,两片沉沉的密密的阴影投射下来,让她的眼神看上去捉摸不透。
那两片形状优美的红唇轻启,说:“那么,你又清楚你在对谁说话么,庶民。”
谢伊一愣,两道上挑的眉已先一步拧在了一起,面上流露出愕然又沉痛的神色。
乔治娜忽而扑哧一笑。
“哦,天,我以为这一整晚的宫廷晚宴已经让我受够了。”她把右臂搭在沙发上,抬眼回以一个斜斜的坏笑,“我请求你行行好正常点说话吧,亲爱的寇马克先生。”
谢伊松了口气,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身上那种凛冽的气场显而易见地柔软了下来,然后说:“好吧,公主殿下。”
“有完没完呢——”乔治娜单手支着下巴,语气戏谑:“还是说,你想听我说:我谨以我的一切,誓死维护皇室的荣耀以及尊严!”
话音未落,她已经歪着脑袋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看上去一副漫不经心的狡黠模样。
谢伊暗道自己多心,于是说:“新年过后,我要回美国了。你……一切小心。”
“你又要去美国?”乔治娜一愣,把手里的花环往桌上一丢,“哦,其实我也准备去欧洲一趟。”
“欧洲?”
“有些事情需要我亲自去办。顺便一提,如果不是非常麻烦的话,能不能在美国帮我找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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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报》,一份有史以来最讽刺、下流、猥琐、无礼的报刊!
——《泰晤士报》
新年伊始,一份由街上的流浪儿兜售的小尺寸版式日报以其低级趣味和独家头条,在满足里伦敦城里人们对于上流社会的窥私欲的同时,也以墨尔本勋爵威廉.兰姆与名媛卡洛琳.诺顿夫人的通奸丑闻以及这位现任首相大人的过往情史,在《泰晤士报》的尖酸批评下顷刻间一炮而红。
尽管由于威廉四世对于墨尔本勋爵的信任,墨尔本政府并未立即倒台,但这很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这位辉格党政治家的前途,也动摇党内对其的支持,令墨尔本勋爵不得不在英王陛下之外,寻求更多的政治支持,而他的目标之一,就是未来的女王,亚历山德丽娜公主。
另一方面,这位焦头烂额的首相也在暗地里派遣人手,追查这份报纸的来源。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追查到第一份报纸来自于巴比伦巷之后,他们所掌握的线索就断了。
巴比伦巷是白教堂区那些孤儿和童工的聚集地,而白教堂区是伦敦最混乱的地区之一,帮派林立,犯罪频发,连苏格兰场也对此束手无策,更何况是势单力薄的墨尔本勋爵。
首相的桃色新闻大行其道,与之相比,白鸟慈善基金会将要创办第一座白教堂区慈善学校的消息,就显得没有那么引人瞩目,也出人意料地没有触碰到上层贵族的敏感神经。
河岸区的一间办公室中,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以指敲击着桃心木的椅子扶手,仿佛自言自语道:“孩子们过早地直面残酷的社会,学会了成年人诸多的恶习,向往着加入帮派好勇斗狠,凭此过上舒适的日子,以至于黑帮势力一年比一年发展,又是一个恶性的循环。”
“《泰晤士报》?《太阳报》?呵,吵得倒是激烈。”他低头,视线投向膝上的一份情报文件,“真不知道您是怎么说服《泰晤士报》的总编小约翰.沃尔特,他竟然愿意这样不留余力替《太阳报》宣传。不过,这确实让我开始有点儿好奇,殿下,您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呢。”
两张来自不同报社的报纸被折叠成整齐对称的大小,随后放进写有编号的文件袋中,按下桌面上其中一个火漆印章。
迈克洛夫特将它往抽屉里一塞,随后整了整衣领,看了一眼怀表,满意道:“时间刚刚好。”
泰晤士河对岸的萨瑟克区,相差无几的两份报纸被摆在了詹姆斯.莫里亚蒂的面前。
这位前段时间被伦敦大学聘任的数学系教授摸了摸下巴,薄薄的嘴唇带出一抹甜蜜的轻笑,说:“Hmmm,她真可爱,不是么。”
这间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莫里亚蒂忠心的部下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正坐在角落里摆弄他随身的枪械,闻言连头都没有抬,因为他很清楚,教授此时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即使那或许是个疑问句。
他并不需要多余的倾听者,他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子,撕开这个国家的腐朽。
而莫兰以及他的部下们,会是其中之一,必要时,为这座城市染上鲜血的颜色。
放下报纸,莫里亚蒂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窗边,伸手撩开窗帘,凝眸望向窗外。
正午的天空依然冷澈,没有一丝阳光,黑压压的乌云堆积在城市的上端,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远处,巨大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像是伦敦的土壤中生长着的毒疮,罪恶的脓血渗透到地下,令整个城市乃至世界被黑暗渐渐覆盖,人们却还未知。
多么糟糕的鬼天气啊。莫里亚蒂想道。
他放下窗帘,转身面向莫兰,双臂交叉在胸前,说:“啊,我们该走了莫兰,有位客人需要拜访。”
准备迎接狂欢吧,我亲爱的,我爱的,伦敦。
摄政街以西,梅菲尔区。
这个地名自于古老的五月节,把这个单词的英文拆开来,就是“五月集市”的意思。
1十八世纪中叶,每年五月皆有两周的集市在此处漂亮的牧羊人市场举办,梅菲尔地区是伦敦的王公贵族们庆祝五月来临的地方,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块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一个不大的区域,成了给什么都不缺的有钱人买礼物的地方,也是新兴贵族与富豪们的住宅区。
以巧克力闻名遐迩的福特纳姆&玛森杂货店,摆放着全欧洲最精致瓷器的托马斯古德餐具店,萨维尔街的裁缝铺里展示了英王乔治四世的样衣,还有伦敦最古老的起司专卖店帕克斯顿&维特菲尔德,以及伦敦第一家经销葡萄酒和烈酒的店铺贝瑞兄弟&路德。
这里出售最精工细作的商品,也提供最尊贵的服务,土地贵族正走向没落,而散发着新钱味道的梅菲尔,逐渐成为伦敦乃至全英国最高端消费水平的代表。
布鲁顿街17号。
临时布置的客房内,乔治娜单手支着额头,靠在窗边的一张哥特式复兴的软包贵妃椅上,穿了一套并不符合时下流行的蓬松裙摆以及夸张肩袖的墨绿色冬日常服,没有戴配套的宽檐软帽,只在手里裹着一个黑色的皮毛手笼,与裙摆上的镶边相映成趣。
下午没有起风,罕见的明媚阳光如同水银一般流泻窗台上,令艳丽的太阳花努力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稍稍驱散了室内的冷清。
透过半透明的蕾丝窗帘,比克利广场的绿地清晰可见,尽管那里由于恐怖传闻而臭名昭著,但远远望去,倒是一片生机盎然。
乔治娜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负责贴身侍奉的女仆多莉当即倒好一杯不加奶也不加糖的热茶,殷勤地捧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第27章
这处宅邸原来的主人格奥尔格离开之后, 在这里工作的一部分仆人被留了下来。
一方面,房子大得出奇, 想要临时从城里雇人并不现实,训练有素的仆役事实上也不好找。
另一方面, 因当下制度和社会的不同, 除了某些古老的贵族世家, 少有那种忠心耿耿的世仆,就连王宫里为英王陛下服务的仆役, 也不过是一份拿钱干活的工作。
但即使是这样, 乔治娜还是准备在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将其中大部分人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