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管家可以说是整个仆人系统的枢纽, 原本那位忠心耿耿但对象有所偏差的管家们, 理所当然被乔治娜给解雇了,目前这所房子的一应事务由女管家林奇太太总领,她曾经担任过一位贵妇人的贴身女仆, 后来嫁给了附近乡下的一位乡绅,由于丈夫早年离世, 而她本人也没有生下继承人,被迫被丈夫的远亲赶出了家园,只得回到伦敦城里出门工作以勉强度日。
但无依无靠的女性在这个世道过活总是困难的,幸好当初白鸟百货开业时,很是聘用了一批有一技之长的女性, 林奇太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脱颖而出的。
乔治娜啜饮了一口红茶, 对多莉道:“坐在那儿吧, 多莉,陪我聊聊。”
多莉犹豫了一下,心里想着林奇太太的教诲,掖着裙角在一旁的小几上坐了,刚好低了乔治娜半个头。
“我并不想冒犯,”乔治娜问:“但我搬进布鲁顿街这件事,是否对你们产生什么困扰吗?”
“不不不,没有的,没有的——”多莉连忙摇头,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赶紧地闭上了嘴巴,过了一小会儿才低着头用更加得体的表达方式说:“事实上,并没有,殿下。能为您服务,我和母亲——哦不,林奇太太都感到十分荣幸。”
这位刚刚上任的贴身女仆心里紧张极了,因为她此前不过是个持家女仆,招之即来,缝缝补补,一天也就过去了——贴身女仆可比这讲究多了。如果不是这里原本就不多的贴身女仆全部被辞退,而多莉的母亲林奇太太又升任了女管家,恐怕怎么也轮不到自我感觉有些笨拙的她。
多莉做了个深呼吸,就听到她面前这位可亲又谦和的主人林恩小姐——现在该称呼她为乔治娜公主殿下了——用那温和的声音继续问:“那么其他人呢?”
“其他人?”多莉懵懵懂懂地反问:“您是指,白教堂过来的大家,还是这里的那些人?”
乔治娜来了兴趣,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我竟然不知道,就这么一两天你已经和这里的人混熟了?当然,这是件好事,你是我的贴身女仆,必要的时候,可以充当我的眼睛和耳朵。你做得不错。”
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抹红晕悄悄爬上多莉的脸颊,她垂着脑袋,双手攥着自己的裙摆,声如蚊呐:“您、您过奖了,殿下,我很高兴,哦不,我很荣幸能为您做些什么,真的。”
“别紧张,多莉,我只想听听你对于这里的见闻。”乔治娜笑着摇了摇头,亲自倒了一杯红茶塞到多莉手里,“慢慢说,我们还有时间。”
手里的茶杯传来温暖的热力,多莉还是有些紧张,毕竟雇主一夜之间从百货公司的幕后老板变成皇室的公主,做为臣民的天然敬畏心几乎令她彻夜难眠,于是这个年轻的姑娘只好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才说:“我和格温还有管家林奇太太是提前三天到的,这里的人一开始不给我们任何人好脸色,但幸好被派遣了活计的也只按部就班地干活,旁的什么也不多说。后来有天晚上我失了眠,这才撞见了他们聚集在厨房里——”
说到了这里,多莉咬了咬嘴唇,略显难以启齿。
乔治娜好奇地追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多莉支支吾吾地回答:“他们说您,有些儿古古怪怪的。”
乔治娜“唔”了一声,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恼怒,只是单手托起自己的下巴,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眼角那颗红色泪痣上点了点,说:“继续,多莉。”
尽管她的音量并不大,语气也很轻柔,可多莉偏偏从中听出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只好全部如实道来。
尽管表面上没有什么风言风语,但私底下这些人可真够无法无天的,不仅说起了原本那位格奥尔格王子不为人知的种种怪癖,还将公主殿下也形容成了异于常人的奇葩,说他们二人做兄长的不许女仆近身,做妹妹的干脆几乎不用男仆,指不定有些什么无法言说的癖好呢。
老实说,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这还挺有皇室风范的,毕竟从犯了疯病的乔治三世,到奢靡成性的乔治四世,以及如今王位上这位过于朴素的威廉四世,似乎也没有哪个是正常的。
但对象是面前这位公主殿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多莉就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愤怒,恨不得撕烂那些造谣生事的长舌妇的嘴。
不过理智最终制止了多莉当晚就要手撕众人的冲动,她之后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林奇太太,然而后者只让她继续留意那几个讨厌鬼,并没有当即给予处罚。
“好吧,我明白了。”乔治娜微微一笑,与冰川色泽相近的蓝眼睛因笑意而弯起,慵懒之中却透露出几分寒意,“如果不麻烦的话,你就替我转告林奇太太吧,下次再有这种事情,直接把人解雇了就好,我可不希望有人拿着我的钱,却还学不会乖乖闭紧嘴巴。”
林奇太太将此事压下的处理方法并不能说是错误,只是这位女管家并不了解乔治娜的性格,因此才做出了暂时维持表面一派和谐的决定。
闭着嘴的多莉连连点头,过了两秒又后知后觉地蹦出一句:“是,殿下。”
乔治娜又是一笑,这一次眼中只剩下了纯粹的笑意。
在说话间一杯热茶已经喝完了,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于是乔治娜站起来了伸展了一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稍后我要出门去,晚餐就不必准备了。至于这间房间的布置,你和林奇太太随意发挥就可以——只一点,床品必须是全新的,并且用滚水煮过。”
跟着站起来的多莉侍立在侧,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唰唰唰把乔治娜的一应要求记了下来。
乔治娜有些好笑,于是继续道:“顺便一提,我不太喜欢太阳花。百里香,迷迭香,薄荷,都不错。”
多莉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睁大那双圆滚滚的眼睛,下意识问:“需要加点罗勒吗,殿下?”
“啊哈,也可以!”乔治娜笑得更灿烂了,忍不住揉了一把这姑娘柔软蓬松的红发,“现在,请去喊马夫套好马吧,多莉亲爱的,我要去一趟特拉法尔加广场。”
多莉晕乎乎地应了下来,走出屋子时还力道不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
噢,她怕是长了个鳕鱼脑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坐落在河岸区的特拉法尔加广场周遭是伦敦政治性较强的地区,往东是伦敦城,北面则是索霍,南边更是连接着议会大厦和唐宁街的白厅大街,而它的西南不远处,即是白金汉宫。
下午三点,马车停在了蓓尔梅尔街的一栋乳白色建筑物前,这是一家会员制的俱乐部。
此时伦敦的俱乐部种类繁多,大多数是仅限男士加入的绅士俱乐部,其中有些俱乐部又以党派、主题、阶级、时间等等的不同分门别类。
总的来说,绅士俱乐部大多由咖啡间衍变而来,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俱乐部据说是在齐普赛的星期五大街上,即以本.琼生与莎士比亚著名的辩论而青史留名的美人鱼俱乐部,不过后来这里被1666年的伦敦大火灾给毁了,具体位置已无从考证。
萨克雷认为,男人是属于俱乐部的,而俱乐部,也是属于男人的。。
所以为了进入这里,乔治娜摇身一变,又成为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小乔治.林恩先生,这个身份甚至还是不少俱乐部的成员。
“联合旗帜”——军事俱乐部。
“纯蓝”——政治俱乐部。
“布鲁梅尔”——丹迪子弟的俱乐部。
“伊利苏斯”——文艺俱乐部。
谢天谢地,是“伊利苏斯”不是“希利苏斯”,尽管对于希腊文并不精通的乔治娜弄不明白这个俱乐部名称的由来,但绝对和魔兽世界中的地名没有任何关联。
此时正当伦敦社交季的高峰,俱乐部中人员不少,在仆役的带领下,乔治娜很好地避开了闲杂人等,来到了自己往常会坐的角落位置。
在她的位置对面,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等候在了那里,他近日前刚刚破获一起案件,因而正十分愉快地享用着他的下午茶。
由于德文郡公爵夫人的倡导,此时的下午茶已从女士们的茶会变成了社交聚会的重要形式,伦敦各大俱乐部和酒店都有提供这样的服务,也很受人们欢迎。
通常情况下,这位侦探先生是个相当严于律己的人,他认为消化过程得到的供血量等于脑力所损失的供血量,吃东西会削弱大脑的思考能力,所以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他会严格控制每日的进食,但每逢解开一个难题后,他也会忍不住在下午茶的时间,偶尔享受属于美食的乐趣。
注意到乔治娜的装扮,歇洛克灰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并没有起身替前者拉开椅子,而是在与之握手后道:“日安,林恩先生,我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第28章
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 此刻的歇洛克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面前的乔治娜。
确切地说,是小乔治.林恩先生。
“他”的领巾是棋盘格样式的, 以特殊的工艺浆洗过后,从早到晚都不会有一丝褶皱, 白鸟百货出品, 最近正流行;亚麻质地的衬衣十分洁白, 找不出任何一个污点,披马甲是浅灰色的, 纽扣上刻着定制的花纹, 没有字母,只有一枝缠绕着荆棘的玫瑰;至于“他”脚上那双黑皮鞋,可以说是全伦敦最漂亮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里面厚厚的增高垫。
一切都很完美。
即使是此前稍有不足的口音问题,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
帽子, 上装, 鬓角,白手套, 手杖, 都很符合小乔治.林恩先生“一名体面的中产阶级绅士”的身份,简洁、整齐并且规范,但最妙的是,“他”的举手投足没有任何局促不安的扭捏, 再加上所掌握的特殊变声技巧,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这位女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刷新了歇洛克对于一般女性的认知。
但这样说其实也不算完全正确,因为在对方男装出行的时候,侦探先生基本上忘记性别这回事儿。
乔治娜任凭歇洛克打量了好一会儿,在他餍足地收回视线之前,颇有些揶揄地问:“我是否有幸知道你从你的观察中,得知了些什么呢,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先是一抬眉,视线转移到她跃跃欲试的脸容上,莞尔道:“当然,我的荣幸。”
“两颗来自英王陛下赏赐的金纽扣,说明你的这个身份,在最近过了明路。”歇洛克看着乔治娜摘掉了她的白手套,露出了修长而结白的袖口和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手上有着些许薄茧,不过这位侦探明智地没有就这一点发表看法,而是继续说:“大体上,你的着装恰如其分,但在细节上,你既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注意到纽扣的颜色与你的手杖并不相配,这说明你出门时较为匆忙,没有时间像其他人花费好几个小时大费周折。”
乔治娜乐了,“你很细心,福尔摩斯先生。不过如果你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我身上还有点儿不合时宜的脂粉气味,那也是因为我来时较为匆忙的缘故。”
“你也很细心,林恩先生。”歇洛克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用幽默地口吻解释,“但你或许不知道,白鸟百货所贩卖的洗面膏和面霜,除了令女士们趋之若鹜之外,不少追求时髦的男士们也很爱用,毕竟比起砒.霜、氨水、砷硅片和铅,麝香的成分既安全又有效,气味也不错。”
时下的某些化妆品对于略懂化学这门科学的人来说,完全是一种可怕的慢性自杀手段,然而为了追求那种纤弱、苍白的病态美,上至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下至中产阶级的年轻女性,依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至于那些男士们,尽管像上个世纪那样涂脂抹粉的行为已经越来越少,但讲究起外表来,丝毫不比女士们逊色。
任何一个看起来年轻又苗条的人都会给人留下精神饱满的好印象,而精神饱满往往与合乎礼仪联系在一起,所以做为一名对于完美合乎时宜有着近似病态追求的绅士,每天都会为了恰如其分的着装和外表花费可观的时间细致装扮,并不是什么奇怪或者女性化的事。
而且前有英国贵族深受法国宫廷文化的影响,后有摄政时期丹迪主义的盛行,许多丹迪子弟为了尽可能地展现出自身最完美的一面,甚至可以在镜子前生活与入睡。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推理总是这么精彩。”乔治娜说,“那么你不妨继续猜猜,寄来这个邮包的人是谁。”
在她落座的同一时间,已有仆役从前台把属于她的信件拿过来,并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桌上,等候她的查阅。
基本上,这些信件都是些留有口信的小条子,不过今天似乎有些特殊,因为俱乐部的仆役在送来信件的同时,还拿来了一个由晚班邮差投递的邮包。
乔治娜把这个八寸大小的邮包往歇洛克面前一推。
歇洛克轻轻一挑眉,将注意力锁定在邮包上,无声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由于下巴微垂的缘故,他脸上细长的鹰钩鼻越发明显,下巴的形状变得略尖,浓黑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抿去,但从发际线来看,未来似乎也没有能够逃脱英国男人的迷之诅咒。
仿佛是感受到了乔治娜奇异的目光,歇洛克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快速地抬起了一下,流露出这位侦探惯常的机警,然后他只看了乔治娜一眼,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再次低下头仔细观察那上面的蛛丝马迹。
没有邮戳,没有署名,但从字迹上看,这个人头脑清晰,有良好的观察力和警觉性,但缺乏专注力,而字迹的施力很不平均,说明执笔者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歇洛克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需要拆开它。”
乔治娜答:“请便。”
于是歇洛克就拿起了桌上的拆信刀,沿着牛皮纸接缝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挑开外包装。
乔治娜也不着急,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歇洛克那双非常具有美感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颜色是偏蓝色调的白,透出淡淡的粉,每一个指甲都修剪得十分干净整齐,可以想象,当其握住小提琴的弓弦或者拿起严谨的化学仪器时,该是一幅多么优美动人的景色。
拆开邮包之后,歇洛克轻轻地“唔”了一声,泄露出几分调侃般的笑意,但当他一抬眼,正对上乔治娜停留在自己手指上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