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洛夫特近似淡漠地望着歇洛克,冷静地说:“玩火的孩子只会引火烧身。”
歇洛克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对迈克洛夫特说:“我知道您的忧虑,我亲爱的哥哥,我相信陛下也知道,但我认为你应该了解,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会有应有的分寸和自制。”
迈克洛夫特淡淡地扫了歇洛克一眼,后者抿着唇线,微微睁大了灰绿色的眼睛,看起来见鬼的纯洁无辜。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并不是很能信任歇洛克所谓的分寸和自制,毕竟像歇洛克这种缺少了有趣案件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兴奋,就转而追求可.卡.因溶液所带来的肉体上的刺激,怎么看在以上这两点上,并不具备足够强大的说服力。
想到这里,迈克洛夫特不禁皱了一下眉。
诚实地说,他不能理解女王陛下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歇洛克,单论外貌的话,迈克洛夫特有意为女王陛下招来的书记官特平勋爵就是一位气质出众、风度翩翩的人物,之前他调查过的那位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先生更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典型美少年,而歇洛克怎么看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年轻姑娘们有可能一见倾心的那种人——尽管他生得也算端正,举止也算文雅,头脑也算聪明,但他的性情时而跳脱时而安静,有时自负到接近狂妄,有时又幼稚得不可思议,着实让人头疼。
不过再转念一想,他对歇洛克所使用的每一个形容词,套用在女王陛下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违和……
迈克洛夫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但我知道,歇洛克,情感总有理智无法控制的那一面。”
歇洛克痛快地回答:“是的,我承认。”
“所以,让我们现实点。”迈克洛夫特停顿了两秒,公式化的面孔显得理性而冷漠,即使是面对他最亲近的家人,“你不是那块长袖善舞的好料,虽然我对你的才能还有几分信心,然而假设要你同那些数不清的官僚打交道,那确实有些勉强了。”
歇洛克一挑眉,没有直接反驳迈克洛夫特的假设,“你总喜欢给出最糟糕的那种设想,迈克洛夫特,这真是糟糕极了。”
“真抱歉,但这是我的职业习惯。”迈克洛夫特没有丝毫诚意地说,他看看歇洛克,语气相当微妙,“而目前为止,你的反应证明我是正确的,歇洛克,因为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为了掩盖真相而刻意误导,这难道不正与你所谓的真实冷静的推理背道而驰么?”
“我假设你指的是伦敦塔那一次,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影响到了我的判断力——正义,不该接受审判,该被送上法庭的是那些藏污纳垢的罪犯。”
“可是你忘了,没有人能够审判国王。”迈克洛夫特意有所指,“没有人。”——他用了一个“King”,而不是“Queen”。
歇洛克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看来关于这一点总是我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我认为正义和公理能战胜一切,而你总喜欢衡量太多得失,就好比你总希望世间万物尽在掌握之中,而我期待生命里随机出现的任何一种可能。危险也好,不幸也罢,即使苦痛,都是命运所赐予我们的宝藏。”
说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气,以及一种对于未来的跃跃欲试。
这一瞬间,迈克洛夫特突然发觉自己或许已经苍老了。
并不是身体机能上的老化,而是进入这个死水般的泥沼之后,被渐渐同化的那种心态上的苍老。
尽管,他自认为自己并不缺乏什么雄心壮志。
迈克洛夫特深深看了歇洛克一眼,不辨喜怒地道:“那么,宝藏先生,你或许愿意接受一项委托,来自大英政府。”
歇洛克摸了摸胡子,“说来听听?”
另一边,与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勋爵跳完一支舞的乔治娜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刚跟这位勋爵阁下谈到了年后将由首相墨尔本子爵提交的《妇女财产法》一案,就像她原本预料到的那样,土生土长的贵族子弟雷金纳德对于这个议案并不看好,因为根据此前的习惯法,在英国出身于任何阶级的女性只要结婚,苛刻地说,就好比是被投入监狱的重刑犯,几乎丧失所有人权,更没有权利支配劳动所得或者处置自己的财产。
一旦进入婚姻关系,就意味着法律上的死亡。
所以这个时代盛产所谓的“老处女”,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雷金纳德说:“恕我直言,陛下,您的计划或许有些过于急躁了,这很有可能激怒一部分顽固的保守派。”
乔治娜又何尝不知道这样的步子迈得过大也过快,可事实是,《妇女财产法》与之前的《离婚法》、《女子教育》一样,不过都是她为了平权以及教育的全面改革所抛出的敲门砖。
——更令这些贵族老爷们无法接受的还在后头呢!
她叹息道:“我知道,勋爵阁下,可是大英没有太多时间了。”
雷金纳德不解其意,唯有保持他的风度,将女王陛下妥帖地送回到她今晚的舞伴身边。
第69章
大约晚上九点, 舞会的上半场结束了。
白金汉宫的仆人们在另一个大厅中摆好了餐桌和食物, 今晚的宾客们由乔治娜带领着前往那里用餐。
帝国最高规格的晚宴,自然也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晚餐, 感谢已故的英王乔治四世, 虽然在历史上和民间,他的名声都不太好, 可没有了这位陛下的慷慨, 恐怕白金汉宫也不会拥有这么些个足以容纳数百人跳舞、用餐和娱乐的房间,以及奢华到无与伦比的装饰。
所以即使白金汉宫内部还有好些房间连地毯都没有能够铺上,但单从今晚的舞会来看, 女王陛下所居住的宫殿, 还是让人感到值回票价了。
食物自然是十分丰盛的。
餐桌上有温室栽培的桃子和菠萝,在花团锦簇的新鲜玫瑰衬托下, 显得尤为喜人;芦笋汤和小龙虾汤各有千秋, 鹿肉馅饼和鹿臀肉都很受欢迎, 不过最值得称道的是第一道菜中的烤牛舌;至于第二道菜,其中的煮洋蓟得到了一致好评,尽管乔治娜本人对此敬谢不敏,但似乎上流社会一直对于女士吃洋蓟的美态具有非同一般的迷恋,因此这不免让乔治娜回想那段时间被阿德莱德王后压着学习礼仪的日子, 一看到洋蓟就有些倒胃口。
晚餐期间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客人们谈天说地, 但很少谈论政治和工作,大多数聊一些音乐、戏剧或者上流社会的嫁娶新闻, 乔治娜一边坐着她的母亲坎伯兰公爵夫人,一边坐着她的伯父剑桥公爵,两人都有志于她的婚事,区别只是坎伯兰公爵夫人为她相中了自己那位来自梅克伦堡的侄子,剑桥公爵则隐晦地催促她早日成婚,因为在他看来乔治亲王成为王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乔治娜不厌其烦,觉得这两位坐在这里,可比洋蓟更倒胃口,于是还没有等到十一点就提前结束了晚餐,准备站起身。
没有人胆敢指责女王的礼仪,除了自认为最有发言权的阿德莱德王后——现在或许该称呼她为克拉伦斯公爵夫人。
克拉伦斯公爵夫人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按照惯例,晚餐应该在十一点左右结束。”
眼下不过才十点钟不到,如果做为主人的女王陛下离席的话,众多宾客不管吃没吃饱,男仆们都会在她起身后上前收拾桌子,想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乔治娜看了克拉伦斯公爵夫人一眼,似乎很平静。
她与这位老国王的遗孀满打满算也就打过两次间接的交道,还都不怎么愉快,而她一想到《妇女财产法》和加拿大的事务,就没有了心神同这些看不清眼下局势、却又保持着傲慢的贵妇人打机锋。
于是她只道:“这是我的宫殿,没有人能够指手画脚。”
说完,乔治娜就站起来了。
克拉伦斯公爵夫人面色惨白,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为前王后开口解围。
谁都对于王室成员们爱吵架和固执的遗传性格早有耳闻,可不想为了一个认不清自己位置的前王后惹得一身腥。
在距离她们不远处,奥古斯塔小姐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想要说些什么的坎伯兰公爵夫人,眼睁睁看着女王陛下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餐厅,这才连忙拉着坎伯兰公爵夫人跟了上去,期间小声地同后者再三强调,千万不要再触怒女王了,如果她还希望留在伦敦的话。
上帝保佑,奥古斯塔小姐只希望自己能够安安稳稳嫁出去而已,她可不想真的像女王所说的那样,被丢去汉诺威陪伴坎伯兰一家。
也幸好有了这位小姐的暗中相助,没有人再跳出来阻止乔治娜。
众人纷纷起身跟上,来到另一个风格迥异的大厅时,管弦乐团已经重新奏响了一支轻快的民间小调,客人们自然又跳起了舞来,仿佛之前在晚餐时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过。
乔治娜没有继续跳舞,而是回到了她的御座,召见了很少出现在城里的德文郡公爵夫人,以及她的老朋友伊丽莎白.达西夫人,前者是前任御座庭大法官曼斯菲尔德伯爵之女,今晚所用到的鲜花和甜点,都是由其名下的产业所供应的。
与她们谈了一会儿开春之后的关于《妇女财产法》的计划,乔治娜的心情也就愉快了一些,然而当她再次走下御座之后,却发现“来自符腾堡的拉卡纳伯爵”消失了踪影,让她心中不由地有些着急和歉疚。
苏瑟兰公爵夫人凑到了乔治娜身边,问道:“陛下,你想要找谁?”
“没有谁。”乔治娜快速地回答,又对苏瑟兰公爵夫人皱起了眉,“我记得我让你找人看住坎伯兰公爵夫人,在舞会还没开始之前。”
苏瑟兰公爵夫人嚅嗫了一下嘴唇,垂首抬眸,自以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乔治娜的表情,细声道:“但今晚没有人破坏这场舞会,不是么……”
乔治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生硬地回答:“是的,但我对此感到有点失望。”
这显然已经不只是“有点”失望了。
她虽然没指望过两党相互利益交换选出来的女侍臣、这个距离女王非常接近的职位,能够出现什么妥帖如克劳利夫人、机灵如达西夫人、细心如德.蓬丰夫人之类的贵妇人,可连她交待的事情都忘记了办,还替自己的无能辩解,那就触碰到她的底线了。
幸运的是,明年在她的加冕典礼之后,提前进行的大选也该将新的首相选举出来了,而新的内阁也自然会被组建起来。
但愿罗伯特.皮尔爵士不会让她失望。
就在乔治娜拧着两道秀眉沉思之际,正在演奏的那支小调已经接近尾声了,跳得十分尽兴的年轻姑娘们发出清脆的笑声,像一只只扑腾着翅膀的百灵鸟儿,双颊绯红如同玫瑰,眼里则含着蜜糖。
乔治娜和王室的其他公主、或者那些受邀的贵族小姐们,可以说是没有一个相熟的,因此也没有加入她们欢快地手拉着手转圈圈的行列,倒是看到此情此景,纠结着的眉头慢慢松了些,泄露了一丝轻柔的笑意。
她的私人秘书,消失了大半个晚上的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先生,就着这个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俯身在她耳边说:“加拿大殖民地那边传来紧急消息,巴麦尊勋爵得到之后,已经悄悄走了。”
乔治娜挑了挑嘴角,那一丝笑意因为这个弧度而变得嘲讽。
“看来我们勇敢的勋爵阁下,这一次又要自作主张了。”她没有回头,音量很轻,“我真怀疑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还是那么的软弱可欺,以至于这些总喜欢挑战我的耐性。”
这似乎……也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因为乔治娜虽然渐渐显露出强势的那一面,可她事后的安抚工作总是做得那样好,而她本人这副金发碧眼雪肤的少女模样,也实在很具有欺骗性,尤其是在这个男权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下,就好比白金汉宫的书记官特平勋爵,即使在乔治娜手上吃了几次亏、又见识到了女王陛下有意露出的獠牙,可每当她放轻放柔了声音,或者只是平平常常地微微一笑,那位勋爵阁下又瞬间觉得自己为她付出任何代价也是甘愿的,完全忘记了前几次的惨痛教训。
最能对于她这具漂亮皮囊免疫的,恐怕也只有对乔治娜了解的迈克洛夫特了。
然而即使是这位先生,骨子里头对于女性的轻视依然根深蒂固。
乔治娜没指望迈克洛夫特附和讽刺,微微偏过头问:“那就随他去吧,反正是在自取灭亡——顺便一提,你知道那位拉卡纳伯爵在哪么,我的秘书先生?”
“哦——”迈克洛夫特发出一个拖长的单音,垂眸盯着自己的鼻尖,“我亲自为他准备了船票,他很快就会在离开伦敦的轮船上。”
乔治娜看了迈克洛夫特一眼,转了半圈眼珠子,唇边的微笑加深了些。
她语气古怪:“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迈克洛夫特看看乔治娜,非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并不是那种俏皮的调情式的,而是那种五官的自然动作,并没有对他面前的人具有什么特殊含义。
他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您不妨猜猜,陛下。”
乔治娜却笑了,“我不需要猜。”
就在这个时候,那支颇为欢快清新的舞蹈跳完了,舞池里的一部分走到一旁休息,另一部分人却还在等待下一支曲子——老实说,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可以一直跳到凌晨三点。
一缕极为悠扬的小提琴乐声响起了。
这显然不是晚饭后消遣的轻松小调,而是一支恬静的小提琴曲,在那优美的乐声之中,属于冬日的梦幻和浪漫恍惚可见,仿佛明媚的阳光和着细雪从穹顶慢悠悠地飘落,氛围温馨而又甜蜜。
一只停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知更鸟儿停在了那拉着琴的黑发青年肩头,它歪着脑袋用黑黝黝的小眼睛瞅了瞅爪子下的临时港湾,或许是发现对方温和无害,圆滚滚的小鸟儿抖了抖身上蓬松的羽毛,然后就缩着小脖子一动不动了。
没有人继续跳舞了,也没有人继续说话了,因为所有人都被这琴声所吸引,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和美好。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人们的脸上已纷纷露出了倦容,或许他们现在最为想要的,就是赶紧乘着马车回到家中,在温暖的炉子边打个盹儿。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错误_(:з」∠)_ 还有一章才能写完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