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乔治娜身后多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他也只是淡淡地以右眉挑起一个不起眼的弧度,默默地从茶具箱里又取了一个骨瓷茶杯出来。
待乔治娜在对面坐定之后,迈克洛夫特才一边慢悠悠沏茶,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玩得尽兴么。”
“完全不。”乔治娜双手撑在自己的手杖上,朝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沃登恶劣一笑,“勋爵阁下说要带我找点乐子,可我只看到了一群吞云吐雾、意志全无的烟鬼。”
迈克洛夫特“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乔治娜的话,他先是端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热茶给对方,然后才转头对被自家小孩吓唬到的年轻贵族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友好的笑容。
“见到您很高兴,勋沃登爵,鄙人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目前在大英政府忝居末职。”
第74章
迈克洛夫特颇为怜悯地瞧了把自己更往角落里缩的卷发青年一眼, 摇摇头说:“看来您需要一些糖分补充, 勋爵阁下。”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他给沃登也递上了一杯热茶, 还颇为体贴地按照自己最爱的奶糖比加了慷慨的佐料——虽然陛下总管他的茶是“往糖浆里加适量奶和少量茶”, 但显而易见,迈克洛夫特对于自己的口味依然迷之自信。
沃登强自镇定, 忙不迭道了谢。
一口热茶下去, 这位勋爵阁下才感觉自己镇定了些,虽然嘴里甜到发苦。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天天嘴里拿自己的表舅打趣儿, 好友特平单从表面上看也是严肃古板的类型, 可每当真的面对这类气场强大又位高权重的人时,沃登就没办法像往常那样作妖。更奇怪的是, 虽说面前的乔治娜女王才是帝国明面上的真正权威, 沃登却对于身边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发怵, 即使后者微笑起来“似乎”、“还算”、“温和”。
如果他的朋友特平勋爵听到此时沃登的心声,恐怕会面无表情地告诉好友,上一个因为外表而轻视陛下的人,不是像他这样兢兢业业地给女王陛下做牛做马,就是像巴麦尊勋爵那样自己滚回乡下养牛养马了。
但令人遗憾的是, 特平对于阻止好友今日的一系列作死行为,实在也是有心无力……
乔治娜没有继续戏弄一惊一乍的沃登, 而是给了他一个看似温柔的浅笑,然后对迈克洛夫特说:“我亲爱的秘书, 你说要是我现在要求停止鸦片贸易,在国会会有几成胜算?”
“鸦片贸易?”迈克洛夫特端起茶杯,好以整暇地说:“这就要看您所指的范围是本国,还是本土了。”
他的动作十分优雅,看上去赏心悦目。
然而乔治娜却没有忽略掉他慢慢啜饮红茶时,被上升的雾气暂时遮掩的他的眼神。
一种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单纯衡量着利益得失的淡漠眼神。
尽管早就知道鸦片泛滥的现象,鸦片酊这种既便宜又治百病的“神药”随处可见,连婴儿保静剂中都有使用,但直到今天在那个俱乐部里,那名褐肤少女熟练地点燃烟杆后,乔治娜才透过那些烟雾缭绕,恍然惊觉地球另一边的可怕现象,在大英本土也同样正在上演。
可以说,现在的英国人购买鸦片酊,就像四九城的垂髻小儿上街买上一串冰糖葫芦那样简单自然。
“如果我要的是,全部。”乔治娜注视迈克洛夫特的眼睛,缓缓道。
“哦,那样的话,就有些难度了。”迈克洛夫特放下茶杯,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边尽量降低存在感的青年,“您最好拥有充足的理由,我希望您已经知道了,在您之前有许多人谴责并呼吁政府取缔鸦片贸易了,但在东印度公司用这个敲开鞑清国门、一举扭转贸易逆差之后,那些呼声比起这项贸易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微不足道?”
乔治娜一手撑着她的手杖,一手将白色的骨瓷茶杯轻轻放下,冰冷又锐利的蓝眸淡淡一瞥,爆发出平常所不具备的压迫性。
“我充分相信这项交易是罪恶的,它所带来的罪恶或许更甚于奴隶贸易,而如果我们的国家需要沦落到只能凭借它去展示自己的强权,那么距离帝国的末日恐怕也不会太远了。因为鸦片不仅摧毁人类的健康,更摧毁人类的思想、道德和灵魂,即使我们能够用它统治整个世界,那也将会只是一片不配称之为人的行尸走肉!”
迈克洛夫特面皮微微一抽,很显然他认为乔治娜过于夸大其词了,而他并没有真正认识到鸦片的危害,就像上流社会的大多数那样,因为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是穷人们的神药和安慰剂,对于它的阶级偏见由来已久,并没有对其拥有正确的认识。
注意到迈克洛夫特脸上那点儿不以为然,乔治娜摊了摊手,往座位上的天鹅绒垫子上一靠。
“好吧,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带上沃登勋爵的理由了。”乔治娜说,“亲爱的勋爵阁下,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向我们描述一下你在俱乐部里所抽的大烟、能够为你带来的种种飘飘欲仙和欲罢不能吧?”
被点到名的沃登勋爵欲哭无泪。
这哪是什么没有被宠坏的姑娘呀,简直就是比他还往外冒着坏水的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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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伊始,全面监管鸦片贸易的议案在一次枢密院会议上提了出来。
众位大臣们在白金汉宫专门划出的会议室内传阅关于此物于国大害的种种资料,表面上似乎有所触动,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怕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首相墨尔本子爵不以为然地读着那些穷人因鸦片成瘾而家破人亡的故事,只觉得贫穷即是原罪,那些人会落到那样的地步,也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了鸦片必然还有其它什么,与之相比,他反倒更关心近两个月以来,女王陛下频频接见反对党的领袖罗伯特.皮尔爵士,尽管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但这显然不是执政的辉格党所愿意看到的。
他手里拿着托马斯.德.昆西那部著名的《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的部分摘录,脑海中却慢慢地将近期议会和白金汉宫所发生的大事过了一遍,始终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女王对于辉格党模糊的态度,以及在政务上所表现的独立自信,令墨尔本子爵不由地对自己的继任感到了危机。
然而事实上,墨尔本子爵并不是什么具有雄心壮志的人,他之所以担任首相,不过是身为辉格党人的职责,他本人其实颇有些感性和随波逐流,更爱乡间有渡鸦相伴的孤独生活,而不是成日同那些令人头疼的政务打交道。
可以说,这位首相大人既有些倦怠也不够果决,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获得女王倚重的最佳时机,如今却对于有可能交出自己的权力而不太甘愿。
当然,墨尔本子爵与在座诸位一样,总体来说还是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爱国情怀,虽认为此项议案小题大做,却也表明了将会慎重考虑。
乔治娜却没有就此宣布今日的议程结束。
上一次她从迈克洛夫特身上,就已经看到了这些老爷们对于鸦片横行的阶级偏见,这一次自然是有备而来的。
只见坐在长桌首位的女王陛下站了起来,双手抬起并虚虚按下,房间内的议论声便立即安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以每个人都足以听清的音量道:“诸位,或许我可以占用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有些事情的真实需要你们亲自来看,比如那些被腐朽的堕落的人们——尽管我个人并不愿意,称之为人。”
众臣面面相觑。
墨尔本子爵注意到,今日在场的几位大臣中少数没有感到惊讶的,不是罗伯特.皮尔爵士的好帮手,就是女王陛下本人的亲信。
他心中微凝,抬脚已跟上了女王陛下的步子,靠后半步当头往会议室外走去。
尽管迈克洛夫特并不赞同,但乔治娜还是把一群来自于伦敦南郊贝德兰姆疯人院的特殊病患,秘密带到了白金汉宫一处还未装修的大房间中,而此时呈现在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们面前的,正是那些被捆绑在椅子上的人们,或毒瘾发作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或无法忍受折磨发出阵阵哀嚎咒骂,又或是表面平静眼神空洞犹如行尸走肉,那些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们。
“你们以为他们都是那些穷人么?不,瞧瞧他吧,这位瘦成一副骷髅架子的小威廉.莫森爵士,他的父亲在印度发了一笔横财,足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然而可怜的老莫森才去见了上帝不到十年,他的儿子已经把万贯家财尽数挥霍一空,连在伦敦乡下的祖产都给卖得一干二净,后来更是把原本疼爱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个瞎了眼的老鳏夫,就为了那点儿抽大烟的毒资。”
乔治娜漫步在这个十分宽敞的房间内,对于周遭仿佛毫无所觉,众人只觉得这里的空气沉重得几近窒息。
没有悲愤,没有斥责,更没有怜悯,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只是很镇定地陈述着事实,却让人连灵魂都要忍不住跟着颤抖。
“而你们眼前的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她的目光稳稳地扫过一个个神态各异的大臣们,声音和缓:“想想看吧,先生们,你们若单单只认为这项罪恶目前与你们无关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其中真的有人敢于乐观认为,自己之后一代、两代……的子子孙孙,他们就没有一人会碰上这个要命的玩意儿?而据我所知,大烟馆在城里可不缺,还有不少贵族子弟,更把这种改头换面的‘舶来品’,当做一项让人放松和愉悦的好去处。”
“鸦片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对于它的态度。我们只看到它百治百病,获利颇丰,却没看到但凡能够使人轻易上瘾的东西,都能左右每一个吸食者的身体、意志、灵魂,人在那些迷了眼的短暂狂欢中云里雾里,却忘了究竟自己身处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身为一个思想健全,并且具有正常理智的人,我十分确信若任凭此物流通下去,百年之后的大英帝国将再无可用之人,更遑论称为帝国!”
没有一个人敢于开口辩驳,尤其是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
与她的淡然相反的是这个房间正在发生的一切,污言秽语混合着房间里令人作呕的气息,还有只看一眼便刻进了脑海中的种种丑态,近似野兽或者死人般的目光,有几位心理承受能力稍差的大臣们已经感觉到胃部翻滚,更有甚者一下没有忍住,趴在了墙角一通干呕。
只有一些性格坚毅、或是经历过真正战争洗礼的人,从表面上看起来要好一些,却也是一个个神色凝重,显然是把乔治娜的一番话或多或少给听了进去。
好在乔治娜并不是存心想要折磨她的臣子们,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就施施然摆了摆手,示意这些老爷们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房间了。
等到这一次回到会议室,几乎人手一杯热茶的大臣们心有余悸,没有多少抗拒就重拾了那份议案,对于鸦片贸易的问题慎而又慎。
而就像迈克洛夫特预料的那样,众位大臣们在国内和国外的这一点上存有分歧,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达成了共识。
第75章
“但如果贸然禁止鸦片酊, 很有可能引起民众的恐慌和不适。”首相墨尔本子爵道。
事实上, 鸦片做为药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苏美尔文明时期,古罗马和古希腊都有使用鸦片成分镇定剂的医学记录, 后因帕拉塞尔苏斯的鸦片酊方子而大肆流行, 到了现在已经是工人阶级家中常备的药物了,基本上迫于生计的穷人或者非正规及正规的医疗途径, 对于大多数病症的诊断结果就是:无论什么, 来点儿万能的鸦片酊就好了。
而对于那些所谓的上等人来说,鸦片所带来的幻觉和快感简直浪漫到了极致,尤其是它所象征的死亡和颓废美感, 托马斯.德.昆西的著名作品《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虽然大获成功, 然而却没能令人们对于鸦片产生恐惧,反而是有无数的无知青年因被书中奢华曼妙的梦境所迷惑, 前赴后继地以身试毒, 并且乐此不彼。
就拿乔治娜身边的人来说, 她的堂兄乔治亲王、爱德华.斯坦利勋爵、沃登勋爵、特平勋爵、克劳利夫人……甚至于远在北美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都或多或少尝试过这个,区别只是程度不同和是否上瘾罢了。
正如广告上所宣称的,人们相信这些药物:能使人摆脱饥饿、病痛和疲劳,还具有益智提神的功效。
而这也正是禁烟的最大难点所在。
“这一点我已考虑过了。我拟由皇家学会医学部尽快研究出代替品, 暂时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以阿司匹林等药物交换市民家中备用的鸦片酊。”乔治娜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 向身后正在记录的特平勋爵道:“或许,我们可以顺便做一次人口普查……这个之后再议。”
她转向众臣, 继续说:“另外联系各地商会,将全国各大药商聚集伦敦,我已与D&B制药厂达成协议,会公开包括阿司匹林在内的数张药剂配方,以换取鸦片酊厂商在此事上的配合和补偿他们的部分损失。当然,总的来说,我并不完全否认鸦片在医学上的效用,因此禁令并不是全面禁止其流通,而是将其做为特殊管制品,从道德、医学和法律上去控制它,将其危害将至最低。”
其实阿司匹林也是一种需要谨慎控制剂量使用的药物,青霉素的过敏反应更有可能引起严重休克,因此一直以来这两种新药虽然被成功研发出来,但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些低剂量的阿司匹林,至于青霉素则一开始就没有进行贩卖,而是做为只提供给正规医疗渠道的严格处方药。
如果只是精神安慰剂的话,含有咖.啡.因的可口可乐是否可以替代鸦片酊?说起来最早的可口可乐配方,其实是有成瘾的可.卡.因成分。
困难在于,阉割版的可口可乐并没有什么致幻甚至令人迷恋的效果。
乔治娜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式各样的念头,其中无一不告诉她,如果想要禁烟,那么只有并且只能使用强制手段,从根源上遏制这项罪恶贸易。
然而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
殖民大臣格莱内尔格勋爵道:“我原则上同意在本土范围内实行这项禁令,但对于海外殖民地,尤其是印度、土耳其、鞑清等地,鸦片贸易已经不单单只是一项利润丰厚的商业活动,而是我国控制它们的强有力手段之一。”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的大人。”乔治娜看看格莱内尔格勋爵,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跳出了这位阁下的生平资料,由于其父曾任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的缘故,格莱内尔格男爵对于次大陆的殖民状况了然于心,而他的观点也确实代表着绝大多数大资产者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