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洛克粲然一笑,些许温柔飞快地掠过他明亮的绿眼睛。
“再见,我的女王陛下。”他说。
一阵富有节律的马蹄声在门外响起,就如同歇洛克所计算的那样,从女王的宫殿远道而来的“水晶”马车,会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结束今晚的片刻梦幻,载着他的女王陛下回归真实的世界。
那或许会很冰冷,也很残酷,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名意志坚强的少女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怜悯或是同情,她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直面她所应当面对的一切。
夜半的贝克街上灯光闪烁,匆匆路过的行人有许多是歇洛克能够叫得出名字的熟面孔,可想而知他那发际线岌岌可危的兄长尽管表面上云淡风轻,却仍然牢牢把控着女王陛下出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这里是被迈克洛夫特日常监视着的贝克街。
天色黑沉,但女王的宫殿永远是伦敦城里最为明亮的一隅。
新式的电灯不知疲倦地照亮着女王陛下行进的每一个角落,人数众多的仆人很好地维持着楼上楼下的界限,任凭最苛刻的老贵族也无法在这一点上挑出什么错来,可见整个宫廷在经历过新王的加冕礼之后,已然彻底地焕然一新,再不是之前那些老国王们在位时的混乱。
假若有人胆敢窥伺宫廷,那么这胆大妄为的狂徒首先要面临的是女王的私人秘书阁下,在白金汉宫周围所布下的严密防护,以及全方位覆盖着的严禁攀爬的电网,而能够为女王服务的每一个人都被仔仔细细地审查过三代——外国间谍?不存在的,别有用心的人早在审查过程中,被“大英政府”交由军情六处处理。
这或许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第一次,本国宫廷如此的井井有条,而这种井井有条也从宫廷向外延伸着,辐射到了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
上行下效,不外如是。
在这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迈克洛夫特,此刻站在白金汉宫的某座宫殿窗前,他像往常那样默默注视着女王陛下的座驾隐没入黑暗中,这才最后确认一次乔治娜女王明日的行程,这才向自己的助理微微颔首,没有惊动任何人地离开了这里。
每一个次日清晨,在女王陛下开始工作之前,他又将会一如既往地回到这里,为大英的女王陛下服务。
仿佛不知疲倦,也不需要太多的私人情绪,或许就像他的弟弟歇洛克所形容的那样,他,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大英政府”。
——一台直到死亡降临之前,不会停止运转的国家机器。
“……法国的大选可能会有一个对于我们相当不利的结果,尽管那或许既讽刺又滑稽。”迈克洛夫特将一份隐秘的情报记录放置在乔治娜的书桌前,等她开始翻阅之后才娓娓道来,“亚历山德丽娜公主从科堡写信回国,正游说内阁以及墨尔本子爵,希望英国能够支持她的表哥成为西班牙女王的王夫候选人;波西米亚的新王正在物色他的新娘,或许他会选择斯堪的纳威亚国王的女儿——当然,这是在他的理智健在的情况下。”
乔治娜一目十行地将这些信息记录在脑海中,并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处理着,一边思考还能一边向她的私人秘书提问:“印度那边的形势如何?但愿兰吉特.辛格早日回归仁慈的天父身边,那便不需要忍受他荒唐的儿子了。”
事实上,通过某一种特殊渠道,乔治娜在昨晚就已经收到了这位锡克帝国缔造者的死讯,她甚至还知道,那一颗举世闻名的不祥之钻“光之山”,会落入辛格的孙女普娅拉.考尔公主手中,然后一路出逃。
“您所倡导的电报系统帮了很大忙,我必须得承认。”迈克洛夫特颇有深意地看了他的君王一眼,然后说道:“我在今日前来白金汉宫之前得到了消息:看来上帝听见了他的祈祷,所以从善如流地将之带回到天国去了。”
乔治娜面色如常,冲迈克洛夫特微微一笑:“那么一场混乱即将到来,希望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就绪了。”
迈克洛夫特道:“这一点您就无需担忧了。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再难缠的‘东印度人’也可以全身心地为您服务,即使因为鸦片禁止令,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对于您恨之入骨。”
乔治娜轻笑了一声,略带嘲讽,脸上的笑容弧度却没有任何减淡,反而更加加深了些。
“但我倒是十分欣赏东印度公司对于印度的行政管理,比起我们政府如今所运行的繁琐低效的公务员制度,要简洁明了太多了。”她说道,“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1813年法案之后它的垄断地位被打破,贸易业务所能带来的回报也渐渐大不如前,更重要的是,野蛮的殖民主义总归是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所以我计划在买下丹麦殖民地特兰奎巴和打通苏伊士运河之后,对于本国在世界范围内的‘自由贸易’进行整改和规划。”
迈克洛夫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坐在乔治娜对面,深思熟虑地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直到乔治娜安安静静地将桌上的文件看了一小半,他才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抿着唇看向了前者。
“怎么了?”乔治娜似有所感,抬头问。
“这很危险。”迈克洛夫特直截了当地说:“此前您的一系列计划,已经是在用虚幻的空中楼阁去勉强安抚了大部分贵族的不满,如果这一步走得太快,那原先没有被引发的不满会加剧爆发出来,那是没有人愿意看到的结果。”
乔治娜敏锐地察觉到了迈克洛夫特语气中对于改革必要性的认同,以及与之相矛盾的不赞同,于是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的秘书阁下,因此我需要一个万全之策。一方面,我希望我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印度掌控在手中;另一方面,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海盗般的掠夺时代已经完全过去了,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大,我们所拥有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多。”
就像法国人在北非忙得起劲那样,英国人对于印度这颗帝国明珠也有着非一般的执着,俄国在未来的沙皇继承人亚历山大王子的倡导下,也开始了农奴制改革的呼声,顺便对逐渐丧失列强地位的奥斯曼帝国露出了爪牙。
至于看似默默无闻的德意志,正悄悄忙着工业改革,以静待合适的时机崛起,暂时还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两位号称“日不落”——英国与西班牙——将会在德国人的炮火和坦克下颤抖,就连英国人引以为傲的伦敦城,都将在那一场浩劫之中变成废墟。
德意志啊……
或许,她那位“勇敢”的兄长大人,汉诺威的国王,会是一个不错的契机?
大英的女王陛下对着她的秘书阁下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在心中默默地考虑起了某种惊人的可能性。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我来了,我又走了。
现在好像真的是随缘更新了……
第98章
又是一年社交季。
距离那位年轻的乔治娜女王正式加冕成为英伦之主, 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年的时间, 太阳照射下的大英领地,也因此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帝国冕冠上的璀璨明珠, 印度, 继加拿大之后拥有了属于本国的议会和法律——当然,这一切都在英国人的控制之下——成为英联邦中最坚实的一份子。
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东方岛国, 日本, 在英人的布道集和无法抵抗的炮火下,最终向英国商人开放了通商口岸,不过短短一年, 国内的西化程度已经令人触目惊心, 竟有一批人考虑过加入英联邦的可能。
世界上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围绕着奥斯曼帝国对于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这两个多瑙河公国的争夺, 大不列颠的女王陛下偕同刚刚窃取法国革命胜利果实的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即法王拿破仑三世陛下, 正式向沙皇统治下的俄国宣战, 此后克里米亚战争席卷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但到了后期,比起那些俄国人挺近欧洲的铁蹄,更多的欧洲人畏惧的反而是大英在此次战争中展现的绝对强悍武装的武装力量。
新式的枪械,军事化的管理, 井然有序的医疗团队,还有第一次惊艳亮相的电报系统, 往往拿破仑三世还在焦急地等待着三天后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乔治娜女王却已然拿到了最详实的战报。
人们不得不正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英国如今的科技水平已将众人甩在了身后,远远的。当他们还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之际,那位女王陛下却目标明确地带领着自己的子民奔向了轰轰烈烈的电气时代。
就连与大英隔海相望的法国人也不得不承认,那些英国佬至少在十年内稳坐了这场持续了百年的英法军备竞赛的赢家,令他们不得不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巨大危机,生怕那如钢铁巨兽的巨轮载着蒸汽的轰鸣、以无可匹敌的力量越过两国之间仅剩的屏障。
尽管英法两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似乎罕见地进行了一次正面的合作,但对于法国的战略利益来说,这其实是一场相当莫名其妙的战争,甚至在随后签订的《巴黎和约》中关于黑海中立化的条款,主要还是为英国的利益服务。
但法王拿破仑三世却始终日夜难安。
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如何幸运至极地成为这个法国皇帝的,更对于某位大英政府的官员心有余悸,每当他想起逃亡英国时,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的一段日子,那片海峡对面的土地,莫名地令人心生畏惧。
那位女王陛下,如果将她只当成一位过分美丽的少女、或者稍显聪颖的女性,那么就好比他曾经那样,去用任何带有法兰西浪漫色彩的词汇去描绘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是王,一位野心勃勃的王。
而属于王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蓓尔美尔街的俱乐部中,时任外交部官员的沃登勋爵正与他的老友特平勋爵小聚。
这位女王陛下面前的红人新近娶了一位名门闺秀做为自己的妻子,令上流社会许多未婚少女与她们的家长心碎不已,哀叹着圈子内有数的黄金单身汉名单再一次缩水,间接也令每一次舞会时围绕在特平勋爵左右的美人儿们愈加含情脉脉,虽出于一位淑女的矜持没有当众表现出她们对于特平或者说对于嫁给一位青年才俊真正的热情,但众多的偶遇和巧合最终令特平烦不胜烦,只得离开他众所周知的办公室,在没有女性出没的俱乐部里躲清闲。
“还没有放弃您那卑微的奢望么,我亲爱的朋友?”沃登半靠在墙角的一张沙发上,柔软的皮垫深深地陷入,而这位阁下轻轻点燃指间的烟草,举手投足之间带有说不出的优雅恣意,更兼之意气风发,眉眼半挑间带着似嘲似讽的一星笑意,不达眼底。
特平没有回答,原本就抿着的薄唇形成了一条下坠的曲线,下意识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威士忌,将它一饮而尽。
琥珀色的烈性酒精滑入咽喉,馥郁的酒香伴随着浓烈的烟气,冰冷却仿佛从口腔一直燃烧到了胃里,继而扩散到四肢百骸。
卑微么?
确实如此。
那是帝国最辉煌的一颗绝世明珠,即使是最华美的钻石和王冠也不过是“她”本人一些微不足道的陪衬。
他又怎敢奢望——或者说,怎能奢望?
但欲望总有头脑无法控制的一面,越是遥不可及的事物,越是令人魂牵梦萦。
特平甚至因此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场单方面的移情性质的畸恋,这一点从他最近迷恋上了一位来自不同阶层的有夫之妇,可以窥见些许蛛丝马迹,否则做为他为数不多的友人,沃登亦不会拐弯抹角地提醒这位阁下。
没有得到特平的正面回应,沃登不以为意。
他掸了掸指间的烟灰,一边注视着在他面前的特平的细微表情,一边如同轻描淡写地道:“我以为,纯真无邪的女人才适合我们这些人呢。”
纯真无邪,则代表着心思简单,容易掌控。
年轻鲜亮的女孩儿总是很容易被各种有别于她们单调世界的新鲜色彩所诱惑,而遵循普罗大众意义上的淑女标准,令那些贵族小姐们足以扮演一名恰当的妻子,不会逾越地向她们的丈夫要求爱情,更不可能约束丈夫的一举一动。
噢,这么说吧,对于他们这些“绅士们”来说、“妻子”同“仆人”、“马车”、“礼服”等等必需品,从某种角度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她们最大的作用不过是她们的嫁妆数额以及生育能力,除此之外只需要安静地扮演一尊妥帖优雅的“花瓶”也就够了。
——不得不说,即使女王陛下已经相当努力并且亲力亲为地进行着她的女权事业,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女性的地位依然趋于绝对的劣势。
是的,即使那些刨除性别之外能力优异的女性,当下那些年轻姑娘们可以像绅士们一样接受教育、获得工作等等,但上流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依然认为柔弱的女性更应该回归家庭,栖息于男性的羽翼之下。
——尽管在平民的世界中,这一现象却恰好相反,毕竟当温饱成为首要问题时,性别所赋予的意义反而不再重要。
不过殊途同归的是,绝大多数男人总是喜欢那些美丽动人、温顺乖巧的女人。
势均力敌的爱情?
噢,谈爱本就奢侈,更何况男性在婚姻中总是具备更大优势的,就连沃登自己也是千挑万选才勉为其难地娶了这样一名恰当的妻子,至于那位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女王陛下,美则美矣,却只可远观。
因为当她登基为王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拱上了神坛。
高高在上,俯览众生——王权,高于人权。
至于那位既幸运又不幸的小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他与女王陛下之间的关系十分令人意外地保持了相当漫长的时间,但冷静下来想想,这难道就没有那位“幕后首相”、传说中的M先生的原因?
谁都知道唐宁街的首相府,可没有那位大福尔摩斯先生的专属办公室,距离女王陛下更近。
心念急转间,沃登忍不住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着那位陛下的心理,这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令他唇边的微笑越发的矜持而又冷漠,并更加坚定了对于陛下的忠心。
他随手掐灭了烟头,轻轻拍了拍特平显而易见耷拉下来的肩膀,随后仿佛漫不经心地踱步至窗边,眺望着泰晤士河别具一格的景象。
像是想到了什么,沃登淡淡地撇了撇嘴角,自言自语地道:“无论如何,为了家族的荣耀……说真的,我可不希望自己将来有可能输给一个孩子,即使只是在为女王陛下服务这件事上。”
“如果你指的是凡多姆海恩伯爵的话,”在沃登身后,恢复了平静的特平只撇了前者视线的方向一眼,随后冷冷地陈述一个事实:“那恐怕既没有将来,也没有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