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这位女王陛下与歇洛克之间越发稳固的关系,迈克罗夫特自认并不是圣人在世,总还是会有那么几分情不自禁的偏心——偏着偏着,也就没边了。
无论如何,至少在大体上,女王陛下的每一道指令依旧遵循着帝国的利益,那么关于其余的细节问题,自然无关紧要了。
迈克罗夫特如是想到。
他微微垂眸,给了夏尔一个默契的眼色,面上则保持着十足公式化的微笑,转身虚引道:“请,朱先生。”
朱原镜连忙跟上。
庭院里只剩下这场谈话的主角,而其他人自发退场。
夏尔沿着一条小径往外走,眼角的余光却很难不去观察身边另一位福尔摩斯先生的神情。
对于他来说,对方显然是有些特殊的,所以他更加无法理解,本该自由地翱翔在天际的猎鹰,为什么会选择成为女王陛下的情人——事实上,属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才华,完全无法让人与这一身份混为一谈——他或许更适合做一个英雄式的人物,活在伦敦街头巷尾的传说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夏尔对于女王陛下有什么负面的看法,正相反的是,他是发自内心地尊敬并仰慕着她,也对于她做为女性的魅力没有任何质疑。
君不见比利时的王子为了争取陛下的芳心已在伦敦呆了大半年,西班牙的王子更是半个月就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还有那位皇家学会的生物学家弗兰肯斯坦教授、蜚声国际的大音乐家肖邦先生……老实说,《天佑女王》已经写了第三部了,天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完结篇,或者改名叫《我挚爱的女王陛下》更为恰当。
——但,鹰与狮的爱情,真的可能跨越他们之间天然存在的距离么?
谁都知道,女王的王夫至关重要,不仅具备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利,更需要履行常人无法承担的义务。
“事实上——”夏尔突然听到身旁的歇洛克道:“我个人,乃至陛下本人,都从未考虑过您目前所考虑的问题,伯爵阁下。”
他低头的瞬间,唇边浮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想要在福尔摩斯面前隐藏什么,也着实太过困难了。
夏尔微微一愣,随即习惯性地说:“抱歉,我失礼了,福尔摩斯先生。”
“哦,这没什么。”歇洛克背着手,不甚在意,阳光从他身体的另一侧照射过来,令他有棱有角的脸部侧影显出那么几分温柔,他以一种老朋友之间的轻松语气道:“确切地说,婚姻和家庭都不是我所希冀的存在,我之所以爱上她,是由于她难以抗拒的迷人之处令我倾倒,无论她是宫中的女王还是街边的卖花女,我们的关系并不会有任何区别。”
这其实是与当下的主流观念相悖,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让还无法真正理解所谓爱情的夏尔,感到了由衷的认同。
“我明白了。”夏尔说。
这一高一矮、年龄相差不少的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对于这一话题的谈话便到此为止了,转而聊起了白教堂区的一桩悬案,而在另一边,乔治娜同朱原镜之间的博弈也在谈笑间徐徐展开。
面对一身便服甚至有些过分随意的乔治娜,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显得拘束,或许正是乔治娜今日的随意令朱原镜转念之间脑补了太多,又或许是如今国内的局势风起云涌,来自于大英女王的支持越发变得至关重要,这位先生简直恨不得将乔治娜的每一句话掰开来、揉碎了,去一个个字的解读,因而面上不免显出了十二分的慎重。
“法国人在江宁吃了瘪么?倒也是情理之中。”乔治娜似笑非笑,低眸啜饮了一口红茶,那金色的长睫沉沉垂下,掩去了眼底真正的情绪。
那么大的一块蛋糕,没有人不想咬上一口,不是法国人也会有其他人,甚至大英议会之中也曾有过扶植太平天国的声音,但乔治娜思虑再三,还是没有选择所谓的双管齐下——即明面上扶植太平天国,暗地里帮助朱氏东上再起——盖因比起朱氏的知情识趣,另一位被派遣的女王秘密使者显然遭受了不太美好的待遇,充分领略了更甚于正统官员的傲慢,直接令乔治娜彻底放弃了前者。
寒门难出贵子。
阶级,在大多数情况下,具有无法改变的局限性。
据说法国人一开始倒也是摆足了诚意亲自派了人去江宁,想着抢先英国人一步,或许能够吸取英国人在附近那个弹丸小国的成功经验,在跶清本土扶植一支势力为己方所用,哪知大使所乘的船还没有到江宁,就被东王下属给轰了好几炮,差不多是灰头土脸逃回了四九城。
法国大使当时就懵了,怕是那个自诩高人一等的所谓欧洲绅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且不按理出牌之人,向江宁去了一封措辞严厉但没有任何作用的谴责信之后,这位大使阁下当即写信回国请法王拿破仑三世“制裁那些野蛮人”、“踏平他们的国土”,如今法国国内正因此事吵得沸反盈天,主战派与主和派泾渭分明,令屁股底下的位置还没坐稳的拿破仑三世苦不堪言。
乔治娜倒是认为这恰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眼下清军节节败退,国内外各方势力仍在观望,有必要让法国人出一把力,以维持华夏大体上的平衡。
至于朱氏并不在这场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南方的起义中露头,如今的当家人早早把目光转向了海外,此次朱原镜前来不仅肩负着引进英国先进技术的重任,更是想要在大英女王的新大陆计划中分一杯羹。
何为“新大陆计划”?
准确地说,这即是大英帝国对于海外殖民地的整合计划,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项,就是建设新都——
“新伦敦”。
第 101 章
“消息倒是灵通。”乔治娜不置可否, 正色道:“说说吧, 你们想要什么。”
朱原镜深吸一口气,随即将打了千万遍的腹稿娓娓道来:“尊敬的女王陛下, 我谨代表朱氏, 愿亲率嫡支两房进驻新都,为子孙后代计。”
众所周知, 大英帝国近年来虽然强盛不衰、国力在稳固于世界一流水准, 但是有限的本土面积和资源大大限制了未来的发展前景,数百年来与英吉利海峡另一边的法国相爱相杀,如今多了一个沙俄也不过是在欧洲这一圈打转, 然而美国的独立、加拿大的叛乱、以及印度的革命接连爆发, 总令本土很有些鞭长莫及的捉襟见肘,再加上伦敦城当初建造时的种种弊端、以及因人口过分饱和带来的各种问题, 在与迈克罗夫特、马斯格雷夫等人深谈之后, 乔治娜决定将“迁都”一事正式列入议程, 如今三月初开始的议会第一会期正以此为议题,并不是什么隐秘的议案。
在一系列的调查和统计之后,“新伦敦”的选址被认为是目前大英所辖的加拿大为最佳选择。
——当然,也有人喜欢中央沙漠还未开发的澳大利亚,或是刚刚被调.教了一番的印度, 但不具备太大的现实意义。
迁都加拿大的好处在于,当地资源丰富、地广人稀, 加拿大人对于英女王仍然有着没有磨灭的归属感,近可将有些脱离掌控的加拿大重新纳入手中, 远可制约甚至吞并美国,尽管从目前来说,并没有太多人察觉到后者将会是下一世纪的全球霸主。
美国为什么能够崛起?
本土地理位置优越,四周没有强敌环伺,战争中超然于欧洲战场之外,大发了一笔战争财,因缘际会之下,便是大国的悄然崛起。
与之相反的是,原本的日不落帝国错失了第二次的工业革命,随后更是卷入欧洲战场,连伦敦都几乎要被夷为平地,这才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帝国黄昏。
如果能够在美国崛起之前,在美国的卧榻之侧建设英国的另一个“伦敦”,那么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乔治娜有过最坏的设想,但她更愿意相信最好的那个。
这个国家就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尽管她颁布了种种改革的新政,却仍然从骨子里头一点一点地散发出腐朽的气息,而能够最快改变这一点的,只有迁都。
迁都的背后,实质是改革,目标则是强国。
跨出这一步,意味着向旧伦敦、向那些守旧、既得利益阶层的宣战,意味着与旧势力的决裂,正如凯撒越过卢比孔河,需要莫大的勇气与决心,更需要人心与地利。
如果成功,英国对于北美的控制将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且英国对于进口的依赖将会在未来大大减弱,新都的建设和繁盛注定将会带动加拿大地区整体的发展,旧都也将迎来彻底的变革,进一步促进国家经济的繁荣,使大英出现复兴的局面。
言归正题。
乔治娜没有明确给出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朱原镜一眼,问:“你们朱氏,竟不执着于‘反清复明’了?”
她念出“反清复明”四个字时,用了非常字正腔圆的中文,口音是四九城里常见的官话,引得朱原镜心中一颤。
朱原镜长揖到底,直言道:“女王陛下既深谙我国国学,当知‘有所不为,而后有为’,朱氏不才,于满人入关后十不存一,而今不求再回紫禁,只求子孙绵延、天下太平,已是大幸。”
乔治娜轻笑一声,反问:“亲爱的朱先生,如果你是我,会让法国人参与到我的‘新大陆计划’当中吗?”不等朱原镜抬头回话,她转过身朝不远处树下的迈克罗夫特招了招手,口中云淡风轻地道:“你们想要在新都发展,我个人和我的国家,都是欢迎的。至于其它的,在议会商定之后,将会举办一场招标,届时无论是‘朱氏’、‘赵氏’、还是‘李氏’,一视同仁。”
“朱氏”、“赵氏”、“李氏”?那不正是……
看来这位年轻的英国女王,确实对于华夏文化颇有涉猎。
朱原镜心中一凛,颇为惋惜,自知此行最重要的一项已无可转圜,只好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应了是,随后便被那位M先生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连同女王陛下见也没见的那对姐弟,安排在了伦敦城里贝克街附近的一处房子里,可以说是整条街布满了“大英政府”的眼线。
人心不足蛇吞象。
或许朱氏认为乔治娜非他们不可,又或许是乔治娜过于温和的态度令他们产生了不必要的幻想,这才有了当下的这桩明知不可求而求之的麻烦事。
所幸乔治娜并不是定要故土改朝换代、将朱氏推上去才好,只不过相较于急功近利、野蛮放肆的天平天国,她更倾向于通过朱氏稳定华夏局势,最好是越过军阀割据、提早弄出来一个大总统什么的,也就不枉她生而为人的上一世。
至于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毕竟,她是不列颠的女王、大英帝国之君主。
即使偶尔摘下头顶形色各异的宝石王冠,属于君主的职责依然沉沉地压在她看似薄弱的双肩上,这时刻提醒着她,自己不仅需要对那过去的记忆和骨子里的血液负责,更需要为大英帝国所掌控着的千千万万的子民负责。
她依然热爱那片土地,但脚下这片土地,亦是她无可推卸的守护之地。
回到室内后,乔治娜的情绪不可避免地有些低落,事实上今日这般令她的内心左右为难的选择,在过去的日日夜夜发生过无数次——可以说,做为女王的大多数选择都是艰难的——有时候她误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些,将一颗心锤炼得坚硬如铁,但事实证明,那里依旧留存有一个柔软而隐蔽的角落,祭奠她或许永远无法回去的乌有乡。
从乔治娜脸上看出太多情绪的歇洛克并没有出声安慰,只是在午后两人独处的闲暇时刻,温柔地轻抚着怀中这位年轻女性的漂亮金发,如同安抚一只焦躁不安的猫咪。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清楚地了解,乔治娜的身上藏着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完全解开的秘密,这令他从一开始的兴趣盎然,到如今竟生出了几许连这颗天才的大脑也无法解释的怜惜。
幸运的是,属于咨询侦探的追根究底在所谓爱情面前被干扰得彻底,暂时与逻辑推理背道而驰所带来的甜蜜热情令人麻痹,以至于歇洛克总能在与乔治娜相处时放任自己的情感——不得不说,这其实每一次都是十分神奇的体验,对于福尔摩斯而言。
有时他甚至想要成为她取乐的工具,或是随时听从她吩咐的仆人,只求在那一瞬间注视着她漂亮得无可挑剔的笑颜,或是轻嗅那一缕属于佳人路过的芳香。
但就像他曾经强调的那样,逻辑存在的好处是不感情用事。
那短暂的绮思不过是在他的头脑中飘过这么一刹那,真实冷静的思维便又掌控了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讨厌自己习惯性的正常推理了,毕竟最后剩下的这一种具有充分根据证明的解释,无论怎么看都十足的让人无法接受。
歇洛克低下头,可以看见反映在乔治娜雪白的侧脸上,那一层几不可查的金色绒毛,这使得眼前一张原本就动人的漂亮脸蛋更显出了一种天然的美好,令人沉醉。
而比起这样一幅近乎完美的躯壳,更令他动容的是内里那具与他契合的灵魂。
所以,其它也就无关紧要了。
极为罕见的,这位侦探先生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在乔治娜的发顶落下了轻柔的一吻。
对于歇洛克心中的天人交战,乔治娜并未察觉,她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甚至没有抬起头去观察前者的表情,手中正翻阅着一本关于迁都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的作者是目前声名赫赫的亨利.沃登勋爵,一度曾有机会成为迈克罗夫特的副手,但迈克罗夫特认为这位阁下在其先天条件上有所欠缺,而在凡多姆海恩伯爵出现之后,这位勋爵便彻底退居二线,不再能够近距离接触女王,只负责监察城中的贵族琐事,职权不大不小,倒是如鱼得水。
其人最擅于“用最斯文的语气,说着最激进的言论,在风度翩翩的举止中,坚持着反主流的理想”,而这本小册子也贯彻了沃登勋爵以玩乐为处世哲学的种种论调,可以说是集新派贵族与丹迪子弟支持此次迁都之精髓,文采斐然,诙谐有趣,倒是令乔治娜原本有些黯淡的蓝眼睛异彩涟涟。
“‘新大陆’的意义在于它充满了关于未来的种种可能——”
第 102 章
“‘新大陆’的意义在于它充满了关于未来的种种可能——未知才迷人, 不是么?”数天之后的一处非公开画展中, 特意邀请乔治娜前来的沃登勋爵对于他的小册子侃侃而谈,“印度?虽然其经济和战略意义对于帝国都无法取代, 能够继承印度皇帝的皇位也看似诱人无比, 但远东地区局势混乱、多股势力纠缠不清,我个人认为可以考虑一下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