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天真得近乎愚蠢。
沃登擦了一只火柴,却没有立即把烟点上,而是任凭那一簇火苗在指间燃烧着。
在这火苗的映衬之下,他面前的道林那一双一眼就能叫人看到底的蓝眼睛里,也像是悦动着鲜明的火光,艳丽而生动,让他那张原本就精致极了的漂亮脸蛋,更显出一份无与伦比的光彩来。
沃登嗤笑了一声,把手里的那支烟悄然点起。
在此前的相处中,道林早已习惯了这位朋友偶尔稍显冷淡的举动,因而此时并没有发觉任何异样,而是绽放出一抹真诚的笑容,对沃登说:“噢,亨利,你一定知道我想要问些什么,我亲爱的朋友,我万分诚恳地请求你,告诉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位小姐的芳名,上帝才知道她刚刚只冲我笑了笑,我就恨不得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地做她的仆人。”
沃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静静地抽了一口烟,越过了面前的道林却凝视着他身后那属于他本人的画像,任凭烟气在胸口缱绻了一圈之后,这才将目光定格在道林的脸上。
这少年的脸部线条十分柔美,虽衣着体面阔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纵,笔挺的鼻梁,端庄秀丽的眼眸,蜜色的头发在他漂亮的额角上一络络地卷曲着,一直垂到了耳际和脖子边,皮肤仿佛是某种照得见光的透明物质组成的,苍白里透着一丝丝贵族式的蓝,并不十分符合时下留下的绅士形象,却更像是希腊神话中才会有的美少年。
道林的美,堪比白金汉宫那条幽深长廊中摆放的艺术品。
不知为何,沃登心中生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窃喜。
他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轻佻笑容,对道林说:“乔治娜,她是乔治娜——”沃登慢慢地抬眸,毒蛇般的目光盯住了道林的脸,“乔治娜女王陛下。”
道林漂亮的笑容瞬间凝滞,那发红的脸颊也忽而微微一白。
另一边,乔治娜没有选择沃登家的马车,而是上了一辆单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出租马车,“双颈天鹅”的车标,在伦敦城里随处可见。
这马车慢慢驶动,而另外几辆马车如同拱卫般地一前一后,与它一同汇入了伦敦街头。
马车内,菲茨威廉.达西先生的表兄,菲茨威廉伯爵早已等候多时。
一直以来,达西家都是乔治娜最好的伙伴之一,这位先生不仅仅是德比郡无可取代的大地主,更在圣公会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他的外祖菲茨威廉家族,原本就是帝国的老牌贵族,在达西先生的外祖父也就是第四位菲茨威廉伯爵继承了其叔父罗金汉侯爵的家产后,更是一跃成为最富有的贵族之一。虽然上一任伯爵阁下其人才干平庸,却能礼贤下士,不说在辉格党内深受爱戴,就连自己庄园上的佃农也对这位老爷的仁慈和美德赞扬不已,因而这位伯爵阁下步入政坛后同样继承了其父的意志,可以说是目前开明贵族的代表。
而有些在乔治娜与她的“小内阁”商讨后秘而不宣的事,由菲茨威廉家族去推动,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毕竟,想要打倒新大陆计划面前最大的拦路虎、地产遍布伦敦的国内头号富翁威斯敏斯特家族,并不是女王陛下金口一开就能轻易办到的事。
“日安,陛下。”菲茨威廉伯爵躬身行礼。
他看上去要比乔治娜见过的达西先生苍老不少,事实上这一对表兄弟年龄相近,但后者体魄强健更兼之生活顺遂,尽管父母双亡却继承了德比郡的大宗地产,后来更因为娶了心爱的伊丽莎白夫人,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而前者虽然贵为伯爵,却免不了为整个家族汲汲而生,又因为近年来辉格党风雨飘摇,同样是人到中年的年纪,华发早生和发际线后移就率先找上了伯爵阁下而非达西先生。
第 104 章
“日安, 伯爵阁下。”乔治娜颔首微笑, “显而易见的,你此刻坐在这里, 想来心中对于新大陆计划已有取舍。”
菲茨威廉伯爵同样微微一笑, 看似真诚而谦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垂首将右手覆于胸前, 说道:“我必须得说, 您一向如此睿智,尊敬的女王陛下。”
他的口吻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者,褒奖中透露出几分亲近和熟稔, 这令乔治娜唇边的微笑更加真诚了, 并且染上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激动情绪,但很快又被这位年轻的女王强自按捺下去, 只留下颊边两道浅浅的绯红, 似乎是在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随后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深呼吸, 使得自己当即平静下来,光彩照人的娇颜上,带着一种属于君主的威严和郑重,沉声道:“伯爵阁下,我发誓我会记住这一切的, 我发誓。”
尽管心底反复告诫自己,这位年轻的女王不容小觑, 菲茨威廉伯爵依然忍不住被当下的氛围所感染,甚至眼角也半真半假地沁出了几分泪花, 以自己最崇仰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君主,心中不免感慨着,同样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这位陛下已经准备张开了巨网、要将帝国最顶层的那群老狐狸玩弄于掌心,而自家那位人称青年才俊的儿子,在莫尔顿选区熬了三年还是被人摆了一道、只好打道回府。
——然而这不正是他们这一大家子,最终选择了臣服于女王陛下的原因么?
她既有着青年人该有的朝气和激情,也同样有着青年人所不具备的坚定和沉静,虽说在心机手段上称不上如何谨慎老辣,但福尔摩斯家的那位先生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而她本人又足够宽和睿智,使得那个原本仅仅是围绕着“大英君主”这一身份开始的圆桌会议,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成为了以“乔治娜.温莎”为核心的利益共同体。
所以,这种心性的陛下有可能仅仅因此,对菲茨威廉家族适时伸出的援手,萌发出由衷的感动甚至感激么?
伯爵阁下为此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下一秒却已经自发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但乔治娜方才的一番唱念做打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而是在心中暗自赞叹了一番,坎伯兰那个老家伙竟然能够生出这样精明又狡猾得不露声色的女儿来,倒是那个疯狂的汉诺威王才像是坎伯兰的种。
不过老话说的好,取悦坏蛋和骑士一样困难,若是王座上还坐着那个一言不合就要闯议会的格奥尔格五世,任凭枪口顶在脑门上,菲茨威廉伯爵也不敢上了这艘危险与机遇并存的船,毕竟趁着好风才能扬帆,若无一位好船长,水手再强壮也只能葬身鱼腹。
在这狭窄的车厢中,表面正上演着一场忠臣与明主的感人戏码,然而当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一个捻了捻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一个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杖杖头,这才要说起了今次会面的重点。
“当然,我百分之一百地赞同您的新大陆计划所带来的美妙前景,并乐意为此向您献上所有。”这位伯爵阁下顿了顿,以一种够不上冒犯的视线观察面前乔治娜的表情,接着微一抬眸,说:“但这个国家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忠诚如菲茨威廉,他们往往只看到了眼前短暂的浮华,而无法了解到这个宏伟的计划对于后代千千万万人的影响。”
乔治娜挑了一下右眉,似笑非笑道:“你是指格罗夫纳么,我亲爱的朋友?”
她甚至没有称呼威斯敏斯特侯爵罗伯特.格罗夫纳先生的正式家族名称“威斯敏斯特”。
——说真的,没有人能够要求她在背地里还要亲切对待态度最为激烈的反对派,针对女王陛下的“新大陆计划”,当然那些所谓绅士也少不了抨击她是个“邪恶的疯子”、“疯狂的异端”就是了。
菲茨威廉伯爵装模作样地咳了咳,略过了乔治娜的称呼问题,然后说:“您或许了解到,侯爵阁下这几年的身体每况愈下,脑筋有些不好使了。”
乔治娜轻轻哼了哼,没有附和。
威斯敏斯特侯爵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儿,但绝没有什么好好养老的想法,相反这位阁下的雄心壮志一点儿也不比年轻人少,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家族的子孙以及附庸势力,在反对“新大陆计划”上冲锋陷阵,并且收效显著,成功地替乔治娜激起了因她一系列新政而受到利益损害的中立派的愤怒。
甚至于,原本忠于先王威廉四世的一小撮极端保守派,竟然有了死灰复燃之势。
无论是普及教育,还是平等女权,都令那些习惯了高人一等的特权贵族日夜难安,而迁都的计划,无疑是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既然身体不够健康,那么早早退休才是正确的选择。帝国需要被注入新鲜的血液,而不是由那些自视甚高的顽固派把持话语权。”乔治娜说,“当然,我并不是在特指那位侯爵阁下,只是一潭一成不变的死水是无法带来发展的。伦敦,或者说,本国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难以突破的瓶颈,卫星城市的建设虽然仍在一定程度上令此得到喘息,但并没有能够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城市那些堪称腐朽的存在。相对于本土大陆的狭隘,殖民成本越来越高的海外殖民地虽然看似冗余,却有着本土无法比拟的先天条件。”
即使是登位之初的特殊时期,乔治娜的改革之心从来没有掩饰过,这一点也是许多政治主张较为保守的贵族们认为她过于激进的原因之一,但鉴于大部分人都享受到了改革所带来的财富和便利,主流论调对于乔治娜上位之后的一系列举措仍然保持着积极肯定的态度。
——只除了这一次的新大陆计划。
事实上,这一计划确实触动了太多土地贵族的切身利益,甚至比起让平民吃饱穿暖、得到教育,或是让女人有权处置财产、出门工作,更加让他们无法忍受。
尤其是号称帝国首富的威斯敏斯特家族。
毫不夸张地说,伦敦最豪华的富人区梅菲尔就是“姓”格罗夫纳的,就连白金汉宫所在的贝尔格莱维亚区,也有他家的无数房产和土地——他们是伦敦地产的开发者,也是这个城市幕后的主人。
可以想象的是,假设新大陆计划一经实行,他们在伦敦以及周边地区的数代心血,显然将被毁于一旦。
菲茨威廉伯爵收敛了笑意,不得不提醒面前显露出野心的年轻女王,“我个人十分赞同您的观点,陛下,然而您最好对于威斯敏斯特侯爵等人的处理方式有所准备,罗伯特.格罗夫纳老而弥坚,并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小人物。”
事实上,威斯敏斯特家族做为贵族存在的历史十分悠久,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詹姆士一世时期,进入议会担任要职亦有近两百余年,绝不容小觑。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样煊赫的家族还有多名子弟进入军部担任高级军官,其中北爱尔兰军团的经营最具成效,但其中万幸的是,支持乔治娜的菲茨威廉家族历史同样悠久,而做为爱尔兰贵族更是在帝国最有可能发生叛乱的地区之一经营了不少时日,只要没有遇上什么特殊情况,基本上不会出现太大的动荡。
尤其是在今年年初,在限制从国外进口粮产的同时,农业改革也在爱尔兰地区悄然试行。
虽然只关心谷物和牲畜的英国人还没有能够看到那些所谓的生物学家改良后的高产作物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以马铃薯赖以生存的爱尔兰人却显然尝到了甜头,对于官方推行的良种玉米、红薯等再无抵触,恨不得女王陛下再施恩一次,将那些神奇的种子卖给他们都好。
原本的爱尔兰□□没有爆发,爱尔兰人也因此对于乔治娜女王产生了深深的归属感,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当下乔治娜只道:“当然,侯爵阁下可是控制伦敦乃至大英经济命脉的‘大人物’,我会妥善处置他们的。”
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温和,甚至含着温柔的笑意,但显而易见威斯敏斯特家族恐怕要倒大霉了。
菲兹威廉伯爵当即抿了抿唇,不再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
“请放心,伯爵阁下,整个计划虽然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危险,但与它所能带来的机遇相比,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况且最坏的结果,也只会是我从当代‘伊丽莎白’变成她那可怜的姐姐,只可惜我的兄弟们一个瞎了眼一个远在加拿大,恐怕出不了一个‘伊丽莎白二世’。”乔治娜以十分轻快的语气自我调侃,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边的暗格,从中取出一幅最新的加拿大地图,然后正色说:“这里,将会是帝国的新都,我将它称为下伦敦。我希望的是——”
她修长的食指沿着所谓的“下伦敦”,稍微往右侧一移,“在这里,利用格罗夫纳最为擅长的领域,打一场心理战。想来我们的头号富翁,会相当有兴趣称为新都的幕后之王。不是么?”
能够驱使人们甘于放弃手中利益的,惟有几乎触之可及的巨大利益。
所以最终决定政治动向的,同样是利益。
菲茨威廉伯爵心中一凝。
格罗夫纳最为擅长的领域,毫无疑问就是加拿大地区尚未兴盛的地产业,想要引他们入局并不难,难的是女王陛下希望他们泥足深陷的程度,这就需要好一番计算了。
与此同时,这确实也是一计既光明正大,又毒辣非常的阳谋,换做他是罗伯特.格罗夫纳,恐怕也会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大口关于新都的甜美蛋糕。
只可惜,格罗夫纳注定将会咬错了地方,崩掉那一口好牙!
他以手覆于胸前,郑重承诺:“‘菲兹威廉’愿为您服务,陛下。”
第 105 章
规则?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什么规则。
就算有, 那也是该由她, 而不是什么旁人所制定的。
平平无奇的出租马车停靠在路边,低调出行的伯爵阁下压了压帽檐, 转身上了另一边的马车。
而停在原地的城里随处可见的车架, 则不经意间换上了另一位新乘客,就连坐在前头的车夫也变成了一个黑色半长发的年轻人, 而他扬了扬马鞭, 那车轮便再一次平稳地滚动了起来,就连车厢外的双颈天鹅标志,似乎也变了个样。
“四十分钟之前, 威斯敏斯特侯爵秘密约见了德比伯爵, 在神殿教堂。”进入车厢夏尔如实汇报道。
他的话音刚落,车厢内传来一声淡淡的轻“嗯”, 面前的乔治娜双手交叠, 平稳地撑在她的手杖上, 眼睑低垂,似乎着迷于她右手拇指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没有人能够从中窥到女王陛下对于此事的观感如何。
——即使恶魔也不能。
“十分钟之前,爱德华.斯坦利勋爵被人从白厅叫回了家。”夏尔继续说。
这一次乔治娜的目光从那枚戒指上抬了起来,戴着丝质手套的双手交叠在一起, 拇指轻轻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