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首要面临的便是土地贵族的强烈反对, 这些占据占据帝国金字塔顶端的少量人口牢牢把控着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产, 以上院贵族为核心的大地产者无论是财富或是年收入都鹤立鸡群,在光荣革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贵族的很大一部分权力是以资产为基础的, 而这种资产大都是以土地的形式出现。
如达西先生的外祖菲茨威廉伯爵家, 去年一整年的总收入共计五万四千镑左右,其中地租的收入占据了十之八九, 而另一位国内公认的头号富翁威斯敏斯特公爵地产虽然不丰, 却都是伦敦城里中心商业区的黄金地段, 就连生财有术的德文郡公爵夫人都自称手里头的小生意折腾来折腾去,收入还不如威斯敏斯特公爵在摄政街上遛个弯。
曾有一位公爵阁下欠下了七十万镑的巨债,万不得已想变卖部分地产救急时,其挚友知悉后当即致函规劝,称这样的行为不仅会对他的声誉造成伤害、引起上流社会的非议, 更会“降低您家族的地位”。
大地产制,乃是贵族政治的根基。
迁都, 意味着整个帝国的政治和经济都会向新都转移,即是动摇他们的家族根基。
如果乔治娜执意罔顾土地贵族——这些做为这个国家核心的寡头因素——的利益, 那么最坏的可能是新伦敦还没有建成,爱尔兰、苏格兰等等已经宣布独立。
而那些以工商业起家的新兴贵族的意愿却刚好与土地贵族相反。
在他们看来,全新的都城意味全新的机遇,建设新都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计划,加拿大虽地广人稀,但同样也百废待兴,唯一值得商榷的是,本国在美洲的地盘并不算安稳,前有法国人暗中支持加拿大人闹革命,后有占据加拿大西北面阿拉斯加的沙俄虎视眈眈,想要迁都——即使是次都——也并不容易。
另一方面,在欧洲称王相对容易,但称皇就困难太多,除了拿破仑那个钻了空子的“幸运儿”,各国的皇位在法理上都需有迹可循,如奥地利和德意志继承了西罗马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俄国则继承了东罗马到拜占庭帝国的皇位,而做为“世界第一的日不落帝国之君主”的大英女王,由于本国信奉新教的原因从来与罗马教廷不睦、只能称王,实在让议院那些把大国的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老头儿们扼腕叹息。
所以如果能够名正言顺地取得印度的皇位,将“乔治娜女王”升级成“乔治娜女皇”,岂不是一件美事?
——当然,这个前提是,绝不损害他们本人及家族利益。
尽管乔治娜深知新大陆计划前景迷人,过程却是如她的王座之路那样遍布荆棘,盖因如今控制本国命脉的那一小撮人早被帝国眼前的辉煌迷了眼、更被近年来的强盛养得过于傲慢,有了一跃成为世界经济和文化中心的伦敦城,大部分人都不会想要迁居到苦寒又荒芜的北美,更别提做为囚犯流放之地的澳洲了。
然而事实是,相较之于骄奢淫逸的贵族阶级和迅速崛起的资产阶级,伦敦城里的大部分平民依然穷困潦倒,社会的天平向那一小部分特权阶级严重倾斜,就好比缀满宝石的精致衣裙底下苟活着令人厌恶的虱,真实的残酷和罪恶掩藏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浮华之下,即使乔治娜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善这一切。
但比起渗入这个国家心脏的贵族特权制度,更加令人担忧的是,他们看待如今的美国,普遍存在着轻视和偏见,尽管越来越多在英国人看来如同暴发户的美国人挥舞着巨额钞票,让人无法抗拒地涌入英国的上流社会。
沃登陪同乔治娜停驻在画家霍尔沃德为一位伯爵家所作的肖像画前,余光却情不自禁地胶着在身边这位年轻女性面纱之下、那形状优美的下巴线条和一截雪白的脖颈上。
只见便装出行的女王陛下穿了一身时下最流行的掐腰连衣裙——当然,这流行是从宫中开始的——属于女性化的优美文雅中透露出些许英气逼人,颜色是热烈的红和浓烈的黑,一顶小礼帽被安放在她那颗迷人的小脑袋上,垂下的面纱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红唇便让人联想到了绽放到极致的玫瑰,褪去了属于女王的华服冠冕,依然带有无法忽视的强大气场。
同这样完全与娇柔联系不到一起的女人相处,那位福尔摩斯先生真的能够体会到属于男人应有的快乐么?
沃登毫不掩饰恶意地想着,却又一丝无法压制的嫉妒酸酸涩涩地涌上心头,令那儿沁出缠绕着欲望的毒汁。
他仿佛十分真诚地赞美了一声画中那对人儿的般配,转而对乔治娜说:“哦,顺便一提,这位伯爵新进娶了一位远渡重洋的‘百万新娘’,有了闲钱修葺乡下的祖宅,体体面面地回归了社交圈,而他的新婚妻子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头衔,皆大欢喜,不是么。”
乔治娜可有可无地扫了那画像上的年轻男女一眼,并没有觉得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反而是令人由衷感到可悲,就好比上流社会的大多数婚姻那样,无外乎钱与权、权与利的结合,就好比沃登勋爵坦言自己对于妻子没有多余的感情,但因为对方嫁妆丰厚、父兄又是政坛新贵,便也可有可无地娶了她,在上流社会众人看来,已经是一对再般配和体面不过的夫妻了。
归根究底,只有充足的利益,才具备驱动行为的能力。
利益么?
“但愿如此。”乔治娜不置可否,心中却是对于新大陆计划已有所悟,略过面前这幅貌合神离的夫妻肖像,将视线投向右手边那幅属于一位少年的肖像画上。
如果说鼎盛时期的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教授有着令女性自惭形秽的唇红齿白,可比作玫瑰含雪,那么这名少年的容貌则更像是一尊由画家巧夺天工的精致雕塑,艺术之美在他那张不足以仅用漂亮去形容的脸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再加上画家通过画笔注入的鲜活情感,竟成了今次画展中最引人瞩目的佳作。
他应该是从侍奉上帝的天堂中偶尔落入了女王掌管的人间,金发碧眼间氤氲着纯洁圣光,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便擒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极为惊人的美。
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有幸看过这幅画的,就没有不被这画中少年的魅力所击中心房的,即使今次的非公开画展并没有邀请太多人,向画家霍尔沃德露出购买此画意愿的人已有不少。
但令人意外的是,这画中美丽又陌生的少年并不是霍尔沃德所雇佣的模特,而是他的雇主,所以这画作自然是同旁边那幅一样,是少数的非卖品之一。
众人纷纷感到惋惜,其中有一位人脉颇广的贵妇人不禁问:“圈子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位美少年,我竟一点消息也没有收到,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霍尔沃德也没有卖关子,而是说:“已故的格雷勋爵是那位阁下的祖父,他也是才进了城里不久,夫人若想要邀请他做客,直接将邀请函发往原来的勋爵府上即可。不得不说的是,多亏了沃登勋爵将我引荐给了那位阁下并为他作画,我想这或许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一日——”
他说着便望向了不远处的沃登勋爵,哪知正好撞上了一双面纱也藏不住的清凌凌的碧眸,视线交汇之间,仿佛有一把冰棱做的匕首刨开了他的心脏,只差一点就要把刻印在其中的属于道林的音容笑貌狠狠剜去,令霍尔沃德只觉得从尾椎处传来一阵颤栗,原本想要说出口的一字一句系数被忘得一干二净,口中似叹息似呢喃地放轻了声音:“——噢,太惊人了!”
艺术家对于美的敏锐总是令人惊叹的,尤其是贝泽尔.霍尔沃德这类对于肉体美过分崇仰的画家。
如果说美少年道林.格雷是霍尔沃德心中无形理想的有形化身,拥有惊人的美却不自知,那么沃登勋爵身旁的神秘女子,就是突破了他单薄想象的造物,即使并未窥见全貌,光凭她无法忽视的独特风姿,那般侵略性的美就已撕开了霍尔沃德的防线,令他俯首称臣。
同样的金发碧眼,这神秘女子身上所展现的美却与道林的精致完美截然不同。
她该用什么去形容呢?
既非天使,也非魔女。
比那温柔的天使多一份引人探究的神秘,比那诱人的魔女多一丝叫人着迷的禁欲,让人恨不得立即冲到她面前掀开那层若隐若现的面纱一窥芳容,却被其近乎锐利的强大气场所摄,只能极度卑微地跪下去亲吻她走过的地面。
——这位画家甚至已然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起了下一幅画作的轮廓。
霍尔沃德陷入自己的幻想中难以自拔,直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属于道林.格雷勋爵阁下那张得天独厚的英俊面容占据了他的视线,这才将他从自己编织的美梦当中清醒了过来。
“贝泽尔,你看见亨利了么。”
来人便是刚刚继承祖父爵位不久的道林.格雷勋爵了。
这位年轻的勋爵阁下面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真挚笑意,纯粹地近乎天真,他下意识地循着霍尔沃德的视线看去,那漂亮到比金发耀眼的笑容便不可改变地停滞住了。
那双形状优美的唇轻轻开启,仿佛徘徊着宿命的轻叹,只听这美少年眼含水光,嗓音如一片飘浮的羽毛,问道:“——那位小姐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英国贵族史》,菲茨威廉家族1841年收入情况(总收入54571,地租收入43489),当时国内富豪榜基本稳入前十,这还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
而威斯敏斯特家族1835年在伦敦的地租收益达到六万镑,后来直接成为英国首富……所以说达西先生的一万镑真的是顶级高富帅了。
第 103 章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乔治娜当然注意到了这过分美丽的少年——确切地说, 正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因着她对人们各色视线格外敏感的缘故,在发觉那目光中纯然的欣赏和惊艳之后, 便回以一个礼貌性的短暂微笑。
然而这微笑所带来的涟漪却出乎意料的赏心悦目。
只见对方那张十足英俊却未显棱角的面孔带着三分青涩和一分忐忑, 再加上那份毫不自知的惊人美丽,先是微微红了脸颊, 继而仓皇一笑, 美不胜收。
乔治娜从来不否认自己对于美的偏好,毕竟做为人类对于美的追求是天生的,喜好美好的事物同样是人之常情。
因此她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愉悦了几分, 唇边的弧度也同时微微上扬。
“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么, 我亲爱的女士?”一直用余光观察这一切的沃登勋爵明知故问。
事实上,从第一眼见到霍尔沃德的那幅画作起, 沃登就对于那名拥有惊人之美的少年有了异样的兴趣, 虽然对方年轻又昳丽的容貌确实打动人心, 但更令人心动的是那双澄澈的碧眸之中,与他们这些人截然不同的纯洁天真。
道林.格雷就像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一缕不经意间吹入伦敦上流社会这个纸醉金迷的堕落世界的微风,使得沃登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心中一动,萌生出了一个极为胆大妄为的计划——或者将之称为尝试, 更加恰当一些。
沃登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准确的说, 他成长起来的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上流社会、以及他做为帝国隐蔽情报系统的官员之一,就注定了他很难做一个好人, 因为见多了上一秒真诚问好的朋友、下一秒就图穷匕见成了仇人的戏码,这位原本就十分善于观察和敏锐的勋爵阁下越发对于所谓的“人性”感到悲哀。
他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将眼底那一丁点儿深得几乎瞧不见的嘲讽掩藏下来,那既清又带冷的眸光先是循着乔治娜的视线看了道林一眼,微一颔首,又转回身边这位陛下那一双弧度曼妙的红唇上。
真是漂亮极了。
沃登想,口中却说:“那是新任的道林.格雷勋爵,他故去的祖父与我家中有些渊源,新进才到了城里——不得不说,勋爵阁下的遭遇实在令人唏嘘。”
她这样的尤物,又怎么会是道林那样的蠢物配得上的呢?
可偏偏道林是他亲自安排在这里、亲眼见证他们这一次相遇的、亲手想要送到她身边去的。
他看似恭谨地垂下高傲的头颅,清秀的五官和桀骜的眼神都被埋藏在一片深深的阴影当中,一颗心既扭曲又痛快,连带着唇角也溢出了一丝极为古怪的笑意,仿佛预见了什么值得他庆祝的未来。
——一条毒蛇盘踞在他的胸口,撷着一枚鲜红的果子,恰好藏住了猩红的信子。
乔治娜似有所觉,又好像只是稀松平常地说了一句:“噢,勋爵阁下,我真没有想过,你还是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呢。”——她并没有如预想那样,追问那名少年的“悲惨境遇”,更没能因此生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女人天性中对于弱小事物的怜惜。
老实说,沃登绝不是什么“富有同情心”的人。
因而这位勋爵阁下只是轻笑了一声,随手拨弄了一下鬓边凌乱的卷发,抬眸正视乔治娜答道:“只是觉得,道林还算有趣。”
“能够从你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或许是格雷勋爵目前为止最为令人唏嘘的遭遇了。”乔治娜微笑着摇了摇头,多看了那不远处眼如春水的美少年一眼,“我只有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意见——”她收回目光,轻轻瞥了瞥沃登的脸,“兴趣归兴趣,凡事都该有一道底线,你说是么,我的爱卿?”
沃登说不上失望还是什么,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作响,似乎是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彻底地袒露在乔治娜清澈的目光之下,又似乎是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思想被暴晒于正午的日光间,快慰又痛苦,竟从心底生出了几许怪异且矛盾的满足。
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因此凝滞,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就看见乔治娜抬了抬手,那被柔软的丝绸所包裹着的右手轻轻拂过他的肩头,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凛冽香气。
“好好招待你的朋友吧,沃登。”她收回手,撑在了形影不离的手杖上,那一瞬间令沃登恍惚的温柔便因这个属于上位者的习惯性动作消弭于无形,只见乔治娜抿着唇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轻轻巧巧地冲他微笑,那笑容就好像她面上覆盖着的那层面纱一样。
沃登下意识地回过头,刚好看见那个莽莽撞撞的乡下小子凑了过来,然而再一回头,面前属于乔治娜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不免令沃登感到了没由来的烦躁。
他从怀里摸出了烟盒,还没来得及点上一支烟,睁着一双掩不住期待和仰慕的蓝眼睛的道林.格雷就开了口。
“亨利,我亲爱的朋友,”这美少年一点儿也没有发现自个儿这位朋友从头到尾的心思,只把沃登当做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四周绕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心中那抹倩影,便忍不住露出大大的遗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