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皇子吩咐,务必要活口,下手轻一点。这也是皇帝与其他暗卫的要求。毕竟皇帝的暗卫人数比十六皇子多得多了,于是他先得到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自小十六江南一行未成,因被人掳走而中断之后,皇上就下了死命令让暗卫中的丙部(主刺探)与丁部(主监听)追查此事。
暗卫出马,自然是比那江苏府台陈道伟要有效率得多。然而,报回来的密信所说的情况,却让皇帝无比心寒!
根据小十六所说,当初那贼人是绑错了人,真正的目标是小十五。所以当暗卫查到指使贼人的幕后黑后住在曹家别院的时候,皇帝心寒却不震惊,大约是因为在未报来之前,他就有所猜测吧。
曹家是太子妃的娘家,江南望族,也是皇帝打江山时候的一大助力。曹家人参与这事儿,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想要动摇国本,改朝换代;第二就是站队太子、参与储位谋划之事。
第一种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因为曹家在三十多年前被前朝皇帝清算过一次,人丁凋敝——这也是曹家在当今圣上起事之后坚决拥戴的原因,毕竟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都是前朝末帝害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那么便是第二种可能,太子妃是已经致仕的曹阁老的孙女,曹家天然就是太子一系的。
皇帝不是不知道因自己宠爱许贵妃而导致有些个投机之人想要将宝押在老七身上。可是太子是自己第一个孩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自己怎么会轻易废掉储君呢?再者说,老七最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又不擅长谋略,亏自己一开始还疑上了老七,以为是他在鲁地搅风雨。
叫老皇帝心血翻涌的原因是,暗卫上报,那自己钦点的探花郎、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竟也暗中投靠了太子!小十六被掳走的那一日,便是林如海差人夜里点着了贾府的船,为的便是可以趁火打劫,抓走小十五(然而抓错了人)。好趁乱搅了小十一的差事!在小十一快到扬州之时,林如海说盐务账房险些走水,然后又干脆因小十六之事,趁乱调换了江南一地的盐务账本。那账本几可以以假乱真,若不是老四喜精通此道,恐怕就要被蒙混过去了。
皇帝简直是不敢置信,林如海!自己的心腹!居然能被太子收买了?可是暗卫来信是言之凿凿,又有证据的,那么多事儿,能说是巧合?
好在皇帝怀疑归怀疑,还是觉得暗卫报上来的结果太过于蹊跷了,想给自己嫡长子和心腹一阵子观察期的,是忠是奸,早晚会露出尾巴……也许其中有误会?也许是有人诬陷?
帝王多疑,虽然不全信暗卫的调查,但是心头也是有了刺,尤其是绑架小十六的事儿是太子做的无疑。
年迈的帝王看着自己年富力强的太子,更是倍感威胁。于是他把原先潜伏在醇亲王府的暗卫丁部丁三、丁四设法调去了东宫,又差丁十设法进入扬州林府。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做什么都顺你的心意,都能令你满意;当你对这个人产生了不满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满是破绽。
观察的时间越久,老皇帝越是觉得自己的胸口哇凉哇凉的,寡人寡人,真当是孤家寡人!幸好能够打天下的他心性不是一般的坚韧,还记得收拾好残破的情绪,吩咐下去若是十六皇子查到这些事情,要将之糊弄过去。一来是因为十六毕竟是老大一母同胞的弟弟,恐怕冲动起来会去直接质问老大,间接让太子知道自己已经派人在清查他的党羽的了;二来小十六毕竟一直单纯,很不适合听这些。只要丙七(被十六皇子赐名伍毅)用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糊弄一下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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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一开始太子并不知道皇帝对他已经起了防备之心,他正沉浸于江苏府台陈道伟投诚带来的成就感中。古人说“湖广熟,天下足”粮仓重地东宫不好伸手,但是又有说“天下财富一石,七斗归于江南”——江苏可是好地方,陶瓷、茶叶、苏绣、盐城……
更重要的是,江苏位于山东南边,与京城上下一厄,便掐住了鲁地的交通。太子之前还担心陈道伟被老七拉拢过去,现在看来,这江苏府台还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随着陈道伟的投诚,江苏一系的官员也隐约有了站队的意思,苏北的大多是态度模糊,苏南的就比较亲太子一系了。
狂喜之后,太子渐渐发现了不对,皇帝对他的态度,不知从什么时候七,变得日渐冷漠起来。太子心下有些慌乱,想着是不是自己拉拢官员的事情叫父皇知道了……或者是,小十六的那件事?想到后者,太子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传信去江南说将计就计呢?要是曹家有疏漏,自己可就留下了大把柄了。
幸好有皇后娘娘从中调和,又有皇太孙是被皇帝抚养长大的,与老皇帝感情也非同一般。因这二人极力周旋,皇太子之位暂时还是稳固的。
然而,暂时总归是暂时。
随着沈千针与醇亲王的一年坐馆之约结束,臭脾气的江南神医就带着徒儿茯苓远游去了——这一年多,他与贾宝玉软磨硬泡,甚至打破从前自己的誓言,登门金陵四大家族的贾府给贾府主子免费诊治了一场(沈千针安慰自己,这荣国府与金陵贾家虽然同宗,但是来京城都三十多年,从前的事儿倒是与他们不相干),终于拿着贾宝玉给的名为人体解剖图的画卷走了。走去哪儿?自然是穷山恶水的地方,给人家免费诊治,然后换取实践的机会呗。
沈千针游历四方,其实未尝不是想避开京城的浑水。“我是医者,又不是神仙。”这是他临走前与贾宝玉说的大实话,“皇后娘娘底子太差了,估摸就是怀着太子的时候吃多了苦头又没养回来,等到年纪恁大,还拼着命生下十六皇子,可不是把自己的油都烧没了?那什么气疾啊、头风啊,单独治起来,都不是事儿。可是皇后娘娘就好像已经漏了的水罐子,流出去的水比灌进去的要多,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简言之:油尽灯枯之相。
“幸好皇宫么,什么奇珍异宝都有,保养得当还能撑两三年吧。京城水深,我还是喜欢在乡下给穷人看病。”那些穷人能治病就很满足了,才不会像是贵人一样唧唧歪歪轻不得、重不得的。
沈千针因为眼馋宝玉的奇闻异说而入贾府,又因为多次出入贾府而深感宝玉于医有天赋(宝玉心说:只是醒脑丸效用大而已),他曾不止一次想忽悠宝玉做他徒弟,被宝玉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其一是因为身为荣国府少爷,从医太过惊世骇俗,比从戎还要叫人吃惊;其二就是成为一个医者,与宝玉既定的成为人上人的目标相去甚远;其三……就是沈千针要求的从师门名字太过儿戏了,说要宝玉顺着茯苓序齿,改名叫田七!贾田七?你逗我?
沈千针当初离京的时候说皇后娘娘还有两三年的寿命,然后那前提是需要好好将养,可是身为皇帝的枕边人,与他结发四十多年,皇后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根据近年的种种官员调动、节日赏赐、日常问候来看……太子的处境实在是不乐观。皇后也开始怀疑,自己的长子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才叫他的父亲开始厌弃他了?
一心在天家父子二人中间周旋,皇后也耗费心血无数。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十六皇子也变得懂事起来,虽然他不知太子曾下令将计就计,但是也通过伍毅传来的消息猜到了自己与十一、十五下江南时候遇到的事儿,与太子哥哥脱不了干系。
于是年前硬是想要从军,老皇帝不准,只叫他和小十五都先去兵部历练着,先成家,成为大人,稳重之后再建功立业。
今年是选秀之年,皇宫里只剩下十五与十六没有被赐婚开府了,皇上曾与幼子戏言,问他要找什么样的媳妇儿。十六皇子只是认真的说,要找能够孝顺母后的。
倒是叫皇帝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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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八月十五,自贾元春那年选秀之后,每次逢年过节,京城里有闺女的人家总是要传一些贤惠的说头,或者是处理家事井井有条、或者是宴席上突发情况临危不乱。今年尤其,因为这三年一度的选秀又要开始了,总之为了造势,是用尽了手段。而开创这个先河的荣国府却沉寂起来。
外人倒是有所不解,有那与荣国府走得近的人家却是知道的,现在荣国府里适龄的秀女仅一人,还是大房庶出的,很不必投入太多精力去造势。
庶出与嫡出,相差的又岂是一个字而已?
在贾母眼里,迎春也是自己的孙女,不过她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沉闷了,贾母要疼爱的人众多,且不说放在心尖尖的宝玉,还有长孙贾珠、重孙子贾兰、巧嘴孙媳妇王熙凤、娘家兄弟的孙女史湘云、远在扬州的外孙女林黛玉……这迎春嘴拙,便显不出来了。
所以就连贾赦这个亲爹都不是很在意女儿选秀的事情,不过吩咐邢氏替迎春准备待选的衣物等等。邢氏哪里会尽心?转头就吩咐儿媳妇去办这事儿了,美其名曰‘长嫂如母’。王熙凤暗地啐了一口,人家丧母的才说‘长嫂如母’这句话,虽然你一个继室是与摆设差不多,可是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王熙凤做事,属于要么不出手,出手就得漂漂亮亮的,用她的话说:“奶奶我劳心劳力,为的就是面子里子都好看,实在不行,要么得个面子、要么得个里子。那既没有里子也没有面子的事儿,我却是不做的。”
既然接手打理迎春选秀事宜,好歹有元春从前的例子比着,王熙凤也是稍减一二,完成得漂亮。
等到中秋这一日,临中午就有一辆驴车停在荣国府的侧门,来人竟是元春的大丫鬟抱琴。
于是等宝玉带着小尾巴贾环晨练完毕又自习(中秋族学放假一日)之后,就知道了一个好消息:大姐姐有喜了。
说起晨练一事,不得不提,自贾琏成亲之后倒是懈怠了,晨练一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话说回来,讲讲抱琴来荣国府报喜之事。
贾母正院里,抱琴喜气洋洋地说:“原是姨奶奶说小日子推迟了,也不知作不作准,想着节前府上事务繁多,倒是不好声张,可是今儿实在是闻到荤油味儿吃不住,早膳时候便干呕了。殿下叫人请来太医瞧过了,太医说现在有两个月的月份看,已经坐稳了胎,稍稍害喜不妨事。今儿早上,太孙妃娘娘也说这是大功一件,要给我们姨奶奶请封为侧妃呢。”
“这是有两个月足了?”贾母眯着眼睛问。
“回老祖宗的话,已经两个多月了。”
王氏等不及就要问:“你主子害喜厉害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抱琴摇头:“主子的胃口挺好,连太医都说主子底子好,避开油腻腥味的吃食即可。”
一时间,众女眷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
抱琴跑了这一趟,贾母发话先叫她与二太太去开了库房取些蜀锦(这是抱琴回太孙府后要拿去孝敬太孙妃的,毕竟是顶头上司要好好处理关系)、细棉布(给未出生的小婴儿用的)、以及心照不宣没有说出口的银票若干(这是给元春用于后院打点的)。
王氏毕竟是亲娘,对元春的疼爱虽然不如两个亲生儿子那么多,但是慈母之心也是实实在在的,借着老祖宗开口的机会给一年也见不到一两次面的女儿收拾了满满当当的好东西,又放抱琴去与她老子娘几个吃了一顿饭(抱琴是家生子,从小跟着元春,又因为随元春入太孙府之后,她的家人都留在荣国府,才能够深得元春信任)。
具体细节,是宝玉晚上与老祖宗等一块儿吃团圆饭才知道的。
宝玉还记得小时候把着自己肥肥短短的小胖手教自己描红、给自己做小肚兜小帕子、新学会了什么点心做法第一个想起老祖宗和自己的大姐姐。没能看着她出门子,而后这些年也因为男女有别、身份有别,一直没有再见面,宝玉觉得还是有些遗憾的,于是他咽下口里的月饼,与王氏说:“想必年前大姐姐定是要见见太太的,到时候太太记得差人与我说一声,我也给大姐姐准备一份贺礼。”
探春也活似一只小八哥,叽叽喳喳与王氏卖乖:“太太也要记得与我说一声,我给大外甥准备了好几件小肚兜呢……”
站在王氏身后的赵姨娘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就你殷勤,我怎么净生出白眼狼!
王氏正是心情好的时候呢,又因为探春从小就在自己面前讨巧,尽心尽力的,虽有小算盘,但是也有真心,所以她笑眯眯地点头允了。
宝玉这说‘年前’指的就是年底皇室分猪头,额,晋封的时候,元春应该能够顺势升为侧妃的。毕竟如果这是没影儿的事儿,抱琴也不会来贾家说与众人听了。
正因如此,宝玉心下觉得有些不对……莫非是一孕傻三年?按照大姐姐原来的性子,事儿还没砸实,当是不会张扬的,先前嫂子李纨怀孕的时候都是憋满了三个月才好对外说的——也是因为这样,宝玉才知道孕妇头三个月坐胎不稳这个常识。
当然,回头宝玉悄悄问了贾母,宅斗技能高超的贾母倒是顿了顿,随后笑笑:“这定是太孙妃的意思,好表露自己是个贤良的人呢。嗨,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宝玉你只要知道,后院里,就根本没有真正贤良的人,但凡张罗给夫君纳小的,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就是另有算计。你是爷们,可是也不要小看后宅女眷的心智……”此为后话,暂且不说。
说起中秋,就不得不提前两年让荣国府——划重点,主要是让贾元春声名鹊起的《千手观音》了。
如今《千手观音》已经以京城为中心,辐射到了江南、东北、西北等地,反倒是作为此舞曲发源地的荣国府好久没有什么新鲜舞曲问世了。
当然,此处还有一个笑谈:最初由贾赦采买的那些舞伎回头都被族亲姻亲、四王八公等与荣国府交好的人家借了一个遍,贾赦原本花花肠子又起来了,看上了那个领头的丽娘,结果愣是因为对方名气大了,威逼利诱不管用,没吃到嘴巴里。贾赦气得跳脚:“贱蹄子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这可给她骨头轻的,咋不攀着高枝上天呢!”
贾琏悄悄私下说到:“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我老爷那可不跳脚?要纳了丽娘是北静王啊!”
贾珠正色道:“我怎么听说北静王是聘了丽娘等人是因为老王妃特别喜爱这舞曲?”
贾琏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迷之猥琐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大哥哥与二叔真是一样一样的,和正人君子说话可真没意思啊。】
话说回来,不论怎样,元春有喜于荣国府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