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是住在正中间的正院,太子带着太孙在东边的院子、醇亲王带着十六皇子住西边的院子。其余皇子按照序齿排开,分散在剩下的十几个小院落里。
虽是出门在外,但是规矩不可废,安顿好之后,由皇太子打头去与皇帝请安,时已日暮,皇帝也无心与众年富力强的儿子碰面,挥挥手就让他们退下了。
众皇子自然是让太子先行,不过太子却说要与小十六走走,便落在了众人后面。
“小十六,你老实与哥哥说,最近老七是不是总借着贵妃娘娘的口与父皇面前谄媚?”太子盯着幼弟。
十六皇子低着头,并不与太子对视:“皇兄想多了,并没有这样的事。”
太子再三确认之后,又犹豫着开口:“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父皇面前伺候着的,有没有听到什么与皇兄我不好的传言?”只差没有直接问:这么多天你在御前日日听到的什么?说我坏话的人有没有?是谁?什么时候?说的什么内容?
十六皇子低声说:“皇兄何以会觉得是有人在父皇面前进谗言?”
“因为这么多日父皇从来没有主动传召我!”太子有些着急了,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会不稳固,因为他是父皇与母后的第一个孩子,还生了一个从小由父皇带大的皇太孙!可是自从母后死了,藩王进京,太子蓦然发现,从前跟在自己身后唯唯诺诺的弟弟们一个一个都成了手握实权的郡王,而自己,还是一个光头太子。东宫属官是父皇指的,太傅、太保是父皇的心腹……甚至江南送上来的孝敬也要偷偷摸摸的收。
“小十六,我与你说,咱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只有哥哥我的太子之位稳当了,你才能潇洒任性地过日子。之前朝堂上不是讨论你的封地吗?我看江苏一地很好,老七可以因功受封齐郡王,你也可以因嫡出之位受封苏地全境的郡王。是不是?”太子以利诱之。
“亲兄弟吗?那皇兄为什么示意下头的人要抹平我两年前在宝应县被人掳走的事?”十六皇子忍了许久,终于是憋不住在只有兄弟二人的时候开口问了。
“小十六你胡说什么?”太子的眼神中有一丝慌乱,又很快掩饰过去,“定是有人在你耳边离间我们兄弟的关系,小十六我和你说……”
“皇兄你不要否认了,我私下叫人去查了。替你办事的就是曹家人,原本打算绑的是老十五对不对?错绑了我,若不是我侥幸逃出,也许就被皇兄后来将错就错了吧?”十六皇子毕竟只有伍毅一人,之前查到的真相比之皇帝手里的要缺失了好一部分,但是好在伍毅是个顶用的,时隔两年之久,终于查到了眉目,连同太子曾经下令‘将错就错’的事情也一并报给十六皇子。
“你叫什么人查的?你既未被册封也没有开府……父皇给你人手了?”禁卫军还是暗卫?不对,禁卫军根本就不司查探之事!太子的神经忽然变得敏感起来:对啊,自己是不是灯下黑了。虽然老七他们狼子野心,但是谁也比不过小十六在父皇跟前卖乖来的得宠!小十六,他会不会有那样的心思呢,想要……
太子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了,虽不是老奸巨猾,但是对付自己这个一贯有些缺心眼的弟弟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何哄骗走将信将疑的十六皇子此处暂且不提。
两个嫡亲的兄弟勉强没有变成不欢而散。十六皇子到西跨院的时候,醇亲王已经坐着喝茶了。
眼见小十六心事重重,醇亲王吩咐初一初二:“给你们主子去叫些热水,擦把脸、再泡泡脚。”
初一初二抬头看了十六皇子一眼,十六皇子点点头:“去吧顺便把晚饭也领来。”
醇亲王心道:小十六身边的人倒是皇兄精挑细选的,虽不是多机灵,但是胜在忠心,凡是以主子意思为重。这大约也是小十六特有的特质,既重情义又有分寸?皇兄只是赐下人来,而毕竟收服下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怎么一脸茫然的样子?是遇到了什么困惑?”醇亲王因与皇帝一向感情深厚,当初新朝初建的时候,皇上说与他册封封地,他婉拒了,道是自己并无功勋也无战绩,何必贪心,不如做个闲散王爷来的逍遥。就因为这样,久居京城的醇亲王地位超然,是唯一一个不经通报便可以直接入宫的人。
“回皇叔的话,我只是觉得,人若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十六皇子低垂眼睑,有些消沉。
“傻孩子,人哪里能不长大呢?我们——你父皇与我,总归是要老去的,就好比你母后,她也只是先走一步,终有一日,我们都要走的。如果小十六不长大,等我们都走了,你又该怎么办呢?”醇亲王拍了拍十六皇子的肩膀,虽然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脑袋,但是自己面前站着的少年郎竟然是与自己差不多高大了,倒是不方便伸手。醇亲王有些遗憾。
“皇叔,为什么你与父皇的感情能够一直这么好?”
醇亲王楞了一下,然后微笑:“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嫡亲的兄弟啊。不然哪里来手足之说?手足手足,岂不知断手断足会有多痛?正是因为不能叫自己遇到那样的痛楚,所以我一心信任着皇兄,想必皇兄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十六皇子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一些,又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懵懂,为什么父皇与皇叔身为手足就可以无条件地为对方付出、就能够全然地将信任托付给对方,而皇兄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好像经过今天,变得更糟糕了一些?
“与你太子哥哥闹别扭了?”
十六皇子支支吾吾:“并不是……”
“太子他性格温和,你有什么话,与他好好说,他那么宠你,自然会无不应的。若是有什么刁钻为难的事儿,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多开口求几次,太子就会答应你了。”醇亲王调皮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从前我就是这么与你父皇撒娇的,几乎次次都能成。”
“好罢,我会试试的。”
此时,初一初二叫人抬了水去自个儿主子的屋子里,醇亲王再次拍拍小十六的肩膀,感受到对方原本肉墩墩的身材现在拍着也变单薄了,不禁放软了口气:“去吧,去好好擦把脸,在睡一觉,明日……送你母后最后一程。”
十六皇子闻言,原本稍微平静了的心情又变得哀伤起来,于是点点头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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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
皇后的棺椁由十八个力士抬着,太子领着众皇子披麻戴孝跟在其后。
诸事完毕,十六皇子那头却不肯走了。皇帝亲自去问怎么回事。
小十六回答说,愿在皇陵为母后守孝三年。
于是众皇子也纷纷表态愿在皇陵结草庐,至于心里头有没有暗骂小十六奸猾谄媚的,就不知道了。
老皇帝感动不已,觉得幼子纯孝,又觉得趁此机会将其他儿子也留在此处,更方便他清理一些事情。于是作沉吟状。
倒是有臣子忍不住了劝说:“十六皇子一片赤诚之心,诸位皇子也定当如是,可毕竟太子是储君而众皇子也领着差事……”言下之意就是,皇上您儿子要是全部在皇陵守孝三年,您要是答应了,那太子怎么办?诸位郡王的封地事务怎么办?
皇帝一想,也是啊,把全部儿子赶来守孝三年毕竟是要惹出非议了。
最后下令诸皇子在皇陵给皇后守过百日。这一点倒是不过分了,众儿子面上还要做不舍状,恨不得表忠心自己孝顺得不得了之类的,叫老皇帝看着无端心烦起来——如若哪天,自己山棱崩了,众多儿子,会有哪一个是全心全意愿意为自己守孝三年的?
儿子们年富力强、如狼似虎,老皇帝越发不待见他们了。
于是出京城的时候是老皇帝领着一大串的儿子,回城的时候就只剩下太孙了。
皇太孙回到自己府里头,倒是才知道太孙妃也有了身子,偏偏时间尴尬——岂不是叫人说自己在皇祖母病重的时候还有心享乐?于是神色也是淡淡的。问了两句便罢了。
倒是小胡氏,以为太孙还在想着贾氏小产的事情,才如此反应,心下暗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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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皇帝带着皇太孙回京了,留下太子为首的皇子十二人。这其中也有和其母妃贤妃一样,一脉相承的木头人淮南郡王,整日都不说两三句话,只是闷头在屋子里抄写佛经。也有深得他母妃德妃真传,见风使舵的好手五皇子晋南郡王,想在太子与齐郡王之间左右逢源。更多的是如同淮北郡王(四皇子)那样,低调安分不惹事端的皇子们。
至少,表面即是如此。
屋内,齐郡王一下一下地轻叩桌面琢磨着:小十五是绝无可能被封苏北的。母妃早就看出来,父皇是试探而已,这不是才一拿到朝堂上商议,着急的就是太子等人了?越是这时候,就越是不能急。倒是小十六,若是他被封苏北,日后行事就颇为费功夫了……还有,坤宁宫的昏招到底是谁出的?自己还不至于眼界小到取对东宫的后宅妇人出手——区区贾氏,只是个侍妾……不对,贾氏有个弟弟,好像和小十六有些渊源?
齐郡王越想越是没头绪,有心想要传消息叫外头自己的人手去查一查那贾氏的弟弟或者再去与母妃通个信,但是现在在皇陵附近,周围都是禁卫军,每日除了米粮,什么都送不进来;除了要拿去化在皇后灵前的经书,什么也带不出去。
宫内,老皇帝看着慎刑司报来的口供:“查了这许多日子,便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朕?”
下头的人一个激灵全部跪下了。
“什么叫做断了线索?许是有人想谋害太孙妃,贾氏只是被误伤?许是有人担心贾氏的孩子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一样有说头?你们是慎刑司,不是跳大神也不是写话本的!”皇帝气喘吁吁,“朕还没死呢,尚且没轮到太子。修远的一个侍妾值得埋得这么深的钉子冒这么大风险在坤宁宫下手?”
“奴才万死。”
“滚回去,继续查。”
眼见慎刑司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太监屁滚尿流地退下,老皇帝犹是愤怒不已:“废物!”
平安低头敛眉,只做什么都没听见。
“吩咐下去,叫丙三丙四跟进这事儿。居然有人在宫里玩这些把戏,看来十七年前的事儿是都忘了教训了!”皇帝捏了捏拳头,“丙五那边怎么样?”
“回皇上的话,丙五传来想消息,诸位皇子并无动作,只是……”平安,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暗卫第三部,司查探的丙一,正是因为这一重身份,他才能够在皇帝跟前看到这么多不该看的、听到这么多不该听的都还有命在,因为他也是暗卫之一——而他的干爹,出宫荣养的老四喜正是上一任丙一。
“只是什么?”
“太子殿下与齐郡王似有不睦……”
皇帝挥挥手:“继续盯着。”
…………………………
坤宁宫。
曾经热热闹闹的坤宁宫如今已是不复往日,胡嬷嬷挥退小宫女,只说自己要再念念经。
子时刚过,万籁俱静,北风呜咽,烛火忽然跳动了一下。
“你不该来的。”胡嬷嬷背对着门,也没看来人是谁,就开口说到。
来人轻叹一声:“阿好,你太急躁了。”
“我等了这许多年。在族姐死后才动手,也好叫她不必生前看到她那畜/生不如的儿子是如何乌糟,免得污了眼睛。”胡嬷嬷眼睛未睁,依旧按着节奏拨弄佛珠,一下一下,不见停顿。
“阿好……”来人往前一步,想要更靠近一些,但是最终还是停住了脚。
“畜/生就是畜/生,不过是一点含情香都不能抵挡,竟然连自己亲生母亲的孝期都要行房/事。可惜了,居然被太子妃避了过去。不然堂堂太子妃在皇后未满头七闹出一个半月的身孕,那才是皇家丑闻。恐怕那畜/生的太子位子也不保了。”
“阿好。我们一开始不是这么安排的。”
“是么?我等不及了,是等那畜/生察觉了之后亲手打掉自己的罪证,还是在过六个月才叫太子妃生下个‘足月’的孩子?”胡嬷嬷捏着佛珠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
“你终究是不信我。”
“我从来……就不信任何人。”
“哎……罢了。我已将事情抹平,他查不到你头上的。如今之际,一动不如一静,阿好,不要冲动。太子,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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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太子妃白着脸,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终于是撑到现在……
“接下来的时间,东宫闭门谢客,就说我要为母后诵经。”
身为太子妃贴身婢女,如意抖了抖身子,微微低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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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百日之后,不几日就是腊月了。
今年京城的年节特别地安静,毕竟天家丧事不久,虽已经不禁民间嫁娶了,但是谁家也不敢喜气洋洋地办喜事。
太子领着众皇子归来的时候个个都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毕竟北地儿天冷,在皇陵附近结草庐也是挺苦的。骤然瘦了不少的十六皇子还病了一场,高热不退。倒是晋北郡王数十年如一日病怏怏的,随行哪儿都带着大夫,没想到病秧子皇子没倒下,先倒下的是皇室小霸王十六皇子——可见哀思过度伤了身子。
又有皇上旨意,今年诸位皇子全部留在京城过年——要知道,往年都是三年一次藩王进京的,顺着日子,得是明年才是大年,不过想着今年毕竟是嫡母去世,守完白天就到腊月了,北地天冷,河面都起冻了,众皇子是想走也走不了。
于是今年京城的气氛更怪异了,明明龙子龙孙全部聚齐,但是人人都是心事重重不好高声谈笑的样子。并且各郡王们似乎还隐约有派系分别,一时间,闹得人心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