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无性命之虞?难道你还想等到她有事才能想出办法来吗?!”
郑郎中不知如何应对,但他对赵元善这个情况的确是没有一点办法。“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
裴敬甫阴鸷着一张脸,那一冲怒气发过,情绪稍稍缓下来一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偏激了。于是他慢慢松开郑郎中,闭了下眼,情绪这才逐渐平稳下来。
他很少有失控的时候,但刚才看到赵元善醒不来,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保持平静。
郑郎中也理解裴敬甫刚才的冲动。赵元善也是他打小就看着长大的,对裴敬甫虽然没有多少正面接触,但他打心底从不认为赵元善与这个男人真的能在一起过,如今看到裴敬甫如此紧张赵元善的神态,心里倒是认为这个男人对赵元善或许是有几分真心了。
郑郎中埋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
“裴大人,老朽倒是想起来一件事。”郑郎中道,“曾经老朽年轻之时在江湖闯荡的时候,结识过一位佛门高人,那高人曾经收容过一名女子,那女子的身子也是无缘无故的虚弱,诊不出任何病症。”
裴敬甫听罢,接着问道:“然后呢?”
“最后那名女子的精神像是无形之中被什么一点点侵蚀一样,最后不治而亡。过程老朽不大清楚,但至今仍然记得那位高人说起一句话,说是轮回之数。”
郑郎中本身不大相信轮回这种事情,但如今想到了也就跟裴敬甫说了。
他觉得像裴敬甫这种人,应当也是不相信这种事的。
孰料,裴敬甫听完之后,并没有说这是无稽之谈,只是陷入了沉思。
轮回命数,裴敬甫的确本身是不信的。
后来裴敬甫没有跟郑郎中多说什么,嘱咐好惊鹊照看好赵元善,也不说要去哪里,便策马离开了京师。
两个时辰后,裴敬甫来到了京师五百里地之外的杨柳渡。
杨柳渡口的木屋旁的水边,盘腿坐着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男子。
那男人察觉有人靠近,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裴敬甫,有一些错愕。
裴敬甫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外,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一些事情,如今出了一件事,我想可能只有你知道。”
“出了什么事?”
“是赵元善——”裴敬甫顿了顿,道:“我记起你曾经跟我说过有关罗刹眼和六合珠的一件事,所以想来问问你。”
“你说的,是那件有关你母亲的事情?”
裴敬甫道:“没错。”
——
赵元善昏过去之后,仿佛掉落到了一个无尽的深渊。说不清楚过了多久,等意识终于完全凝聚的时候,她就到了皇宫。
而她停留的地方,正是雪后初晴的承华殿门口。
她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而这步伐声让她尤为熟悉。回头一看,竟是裴敬甫。
裴敬甫大步朝她走来,赵元善下意识退后两步,还未说些什么,裴敬甫便已经穿过她的身子往承华殿内走去。
他似乎看不见她。
赵元善这才发觉,门口的守卫似乎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于是她紧随裴敬甫其后跟了进去。
承华殿是皇帝接见大臣议论要事之处。赵元善跟进去之后,果然看见杨佑就站在书案前写字。刚写好一个字,便忽然捂住嘴狠狠咳嗽了两声。
裴敬甫正好行至跟前,见杨佑咳嗽,便道:“皇上身体抱恙,还是要多加休息才是。”
杨佑头也没有抬一下,放下笔,细细的观摩自己刚写好的那些字,语气寡淡:“无碍。”
这是十五年后的杨佑,他的这个样子赵元善再清楚不过。
裴敬甫也是十五年后的裴敬甫——她怎么又回到十五年后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时候的杨佑,应该是驾崩两个月之前的杨佑。这个时候,父亲依然是太师,哥哥也正是手握重兵的五军大都尉。
杨佑终于抬头看向裴敬甫,说道:“裴大人想明白了?”
“臣一直都想的很明白。”裴敬甫依然还是那副原先她认知的模样。
杨佑听他这话,有几分满意:“赵家不除,你与朕都寝食难安。”
“真要用那种方法除掉赵元赫?”
“赵元赫如今手握兵权,不用这个办法,就没有接下来了。这个江山就要成为赵家的。”杨佑审视的看着裴敬甫,“裴大人,你别告诉朕你不忍心对赵家下手了。”
“臣从无此心。”
“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朕都知道。可想要达到目的,就得心无旁骛,舍弃掉一些事情。”杨佑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对朕的赵妃有情,但权力斗争便是如此,这些话应该不用朕多说。你我都是赵震一手教出来的,是他教我们在什么时候要懂得取舍,要做的无情。赵震已经发现了端倪,若是我们不早点下手,死的便会是我们。你在赵震的手下那么多年,他是什么人,不必朕多说。”
“皇上言重了。臣对赵妃娘娘从无非分之想。”裴敬甫神色漠然,看不出一点端倪,“冤有头债有主,赵妃娘娘没有过错,如此对待一个女人,未免残忍了。”
杨佑轻笑:“能从裴大人口中听到残忍二字倒是稀罕了。”
“如今赵元赫手握兵权,他不倒便无法彻底推到赵家。臣认为,要除掉他,并不一定要利用赵妃娘娘。”
“你不懂,赵元赫可不傻。如果没有赵元善作为诱饵,他是不会乖乖落入我们的计划之中的,若想要计划保证万无一失,就必须要这么做。”说罢,杨佑又狠狠的咳了一声。
片刻,裴敬甫再没有说别的,拱手回道:“臣,遵旨——”
一场落幕,眼前天旋地转,画面回到立春细雨那夜的绮华殿,她刚饮下毒酒那一刻。
赵元善看着自己饮下毒酒,倒在地上,口鼻之中尽是黑血。
她看着自己慢慢断气。
与上一世并无任何分别,裴敬甫在她落气之前来到了绮华殿,正是上一世她模糊不清的那一眼。
她的眼睛再没有闭上,是断气了。
新帝杨卓怔怔的站在一边,看着已经死去的赵元善,眼睛睁的浑圆,一瞬不瞬。
裴敬甫握着绣春刀,站在她面前,就一直看着她,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杨卓颤抖着:“裴,裴大人……”
晌久,裴敬甫转过身,背对着地上的人。仿佛他这一生所有的悲喜都在这一瞬全部湮灭。
“结束了。”他冷冷的说了一句,“——现在,你满意了?”
“裴大人,朕,朕也不想,只是……”杨卓悄悄红了眼,“只是那帮大臣,他们实在是……”
裴敬甫近乎平静,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只喃喃了一句:“这样……也好。”
十二岁那年的初见,他是从黑暗地狱中绝境逢生的陌路孤狼,后来,她是他心底那一道唯一的月光。
他跟她之间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他在她心里甚至不算是什么熟悉的人。他跟她之间是截然不同,注定不会有交集的人。
她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了任何眷恋。
外面的雨忽然大了起来。裴敬甫再没有留恋的离去。
她死后,被葬进了妃陵。
上一世,她自认为用尽一生爱了的那个男人,即便到死,也没有能跟他同穴。
她只是他皇权路上的一颗棋子。
在她死后的第三年,裴敬甫兼任提督总兵官,同时手掌锦衣卫与兵官总权。
“真栾法师,罗刹眼和六合珠真的可以召唤魂灵?”杨卓的声音在地陵中响起。
那个穿着白色袈裟的老僧人说道:“这也只是个传说,事实究竟如何,老衲并不知道。”
杨卓沉默了许久:“朕这三年无时不刻都在后悔,赵太妃入宫之时,朕只有十三岁,朕一直不受皇兄喜爱,也不被所有人看得起,只有她是真心实意的对朕好,只是,最后却是朕……”
真栾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命数吧。”
杨卓伸手贴上了一句被封在这里三年的冰凉的棺木,怔忡了片刻,失神道:“朕以为她死了,朕就不用去想……可到头来却发现,有的人一旦铭心刻骨了,就再难以忘掉。”
“所以,皇上找老衲来的意思,是想……”
“没错。”杨佑欣然承认,“如今罗刹眼和六合珠都在朕的手里,朕不知道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但朕都想要试上一试。”
“即便这两样东西可以召唤魂灵,逆转轮回。这也是违背天理的。”
杨卓愣了愣,道:“还请真栾法师解惑。”
“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法于阴阳,倘若违背了,是要付出代价的。”真栾正色道,“即便赵太妃真的因为罗刹眼和六合珠复生,对她不一定就是好事,她是已死之人,若真的侥幸偷得岁月,那不属于她,偷来的东西不会长久。最后都是要分离的,那时又是另外一番痛苦,皇上果真要如此?”
杨卓沉默了很久:“偷来的……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
“有,只是皇上未必舍得。”
“还请法师阐述一二。”
“皇上乃一国之君,身负大周万民安危重任——”真栾顿了顿,“若要皇上自折寿命相与,自是行不通的,更何况,谁也没有试过这个方法,更不知道能否成功了。”
杨卓犹豫了。
真栾道:“赵太妃早已被人遗忘,这世间会想着赵太妃的,恐怕也只有皇上了。只不过,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的人,怎能轻易为了一个女子感情用事?”
真栾是个明白的。坐在皇位上的人,终究是皇权为重。
他又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你还想要试一试那个传言吗?”
片刻,杨卓似乎下定了决心,地陵里回荡他坚定不移的声音:“试!为什么不试?朕就不信,偷了岁月又能如何?朕只想再跟元善姐姐说说话,再让她抱抱朕,不求什么天长地久……”
真栾了然:“老衲明白了。”
……
看到这里,赵元善终于明白了。
原来她的重生,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什么苍天顾怜——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私心。
原来,事实是这样。
她瞬间了悟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这世上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侥幸。
不属于自己的,终归是要还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继续收看作者扯皮。
这就是“白血病”的真相。
忽然发现杨佑一家人都是渣啊。。。
第九十七章
杨柳渡口, 裴敬甫静静听完黑衣男子的话,沉默了许久。
“所以后来,我师父托了你母亲的遗嘱,将六合珠还给了你。”斗笠之下,李忘笙的脸露了出来,他已经还俗,脸上夹杂几分病色,人也瘦弱了几分。“罗刹眼一直都在赵元善的身上,只不过她并不知道, 等你真的想清楚,再来找我也不迟。”
“我想清楚了。”
“既然想清楚了,那就去把她带来吧。你知道的,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高僧无为,可也不是当年的李忘笙了, 我回不了京师。”即便当初裴敬甫用一招金蝉脱壳救了他一命,可没有了罗刹眼, 他的身体原本就撑不过一年。
裴敬甫原先并不知道李忘笙的身体是要靠罗刹眼支撑的。他想了想,问道:“既然离不了罗刹眼,为什么还要将罗刹眼送人?”
李忘笙听罢,淡淡一笑:“大限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 人世间对我早就没有了意义。”
因为他再也无欲无求。
裴敬甫没有继续问下去。
——
裴敬甫回到京师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他很担心赵元善,离开杨柳渡之后, 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
结果刚入府门,惊鹊便惊慌失措的带着一些下人从里面出来。见到裴敬甫,惊鹊惊呼:“裴大人!你终于回来了!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大娘子她不见了!”
裴敬甫眉头狠狠一拧,“什么叫不见了?”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什么,“难道她醒了?”
“兴许是这样,奴婢一直守在房中,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就没见到大娘子的人影了!”
——赵元善醒了,她会去哪里?
未等裴敬甫揣测出什么,惊鹊身后的一个下人便看着西南方向的位置,“哪里着火了?”
裴敬甫和惊鹊下意识也往西南方向看过去,缺见那不远处有直冲苍穹的滚滚浓烟。
然后便是忽远忽近的一些呼喊。
这个位置是……太师府邸!
裴敬甫心头划过一丝不好的感觉,二话不说便上马朝那个方向奔去。
清晨,被封了数日的赵家的太师府邸被一场莫名的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在赵元善出阁之前的闺房,有一具被烧焦的女尸。
惊鹊随后也跟去了现场,看到那具女尸被烧焦的手臂上那一对眼熟的玉镯的时候,当场便哭昏了过去。
陆烬看着站在已被烧成废墟的太师府门口久久不发一言的裴敬甫,虽然仵作还没有验尸,但看着太师府突然的着火,以及这府里莫名多出来的一具女尸,不难一下就联想到是怎么回事。
“老裴。”陆烬知道要是赵元善真出了点什么事,还不知道这小子会如何伤心,“你先别想太多,或许不是她。更何况派出去找她行踪的人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