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年秋,林府庭院里的月季仅是零落绽放。多年未归,自然难以保持光鲜如旧。
林家诗书传家,有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贾敏多年未生育,林老夫人曾为林如海张罗了二妾。九年前,林如海到扬州赴任,将二人留在京城。
这两人,曾是贾敏心中的一根刺。
无法言说,却意难平。
直到在扬州一场大病,身处绝境,两人说了许多体己话,贾敏也彻底看清了林如海待她的心。故而回到京城,她不再对二妾视而不见。
因两人皆是丫鬟出身,身契捏在贾敏手中,贾敏就将有意放籍的意思透露给她们。两人有名无实,以为只能枯等年华老去,如今有了转机,自然欢欢喜喜地应诺。
了却一桩心事,贾敏就重新布置起宅邸。因一双子女都长成了,贾敏就单独辟出两进院子,作为两人的居所。
黛玉的院子是西路最里的一进,正好与府中庭院相邻。
黛玉就负责拾掇庭院的花卉。
忙碌了几日,林府才堪堪收拾妥帖。
这一日一大早,门房派人进来通报说荣国府的宝二爷来了。
小丫鬟声音清脆明晰:“宝二爷道咱家大爷、姑娘离京多年,缺少玩伴,特意来寻他们玩耍呢。”
贾敏成长于荣国府,对之有很深感情。虽因贾宝玉那日言行无忌而心生不悦,却并非斤斤计较之人。
但她心中决定隔开宝玉与黛玉,就只遣人去唤林琰出来见客,并不告知黛玉。
贾敏与宝玉叙了几句,就让他与林琰一处玩去了。
林琰年纪尚小,却长得唇红齿白,双目灵动。
贾宝玉见之心生好感,当下就携了他的手,眸光里就闪动着几分欢喜:“琰表弟回了京,以后可要常常来寻我玩才是。”
林琰见他双目真挚,不好拂开他的手,只好任由他拉着,顺着长廊往自己的院中走去。
但贾宝玉此行皆因心中莫名牵挂黛玉,见她久不出现,不由好奇道:“怎么不见林妹妹?”
“姐姐身子不爽利,还未起呢。”林琰搪塞道。
贾宝玉闻言嘟起嘴,不信道:“那日我瞧妹妹气色上佳,双目顾盼神飞,身体是极好的。”
林琰只好解释道:“我们初回京,事情繁杂,许是累着了。”
宝玉见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不禁心中担忧,一副牵肠挂肚的模样:“那我们去妹妹的院中探望她吧!”
林琰惊呆了:“……这样不妥吧。”
林琰初回京城,儿时记忆已模糊,正是感到落寞的时候。贾宝玉性情天真,一言一行透着亲昵,他心中很难生出恶感。
但他对姐姐太过热情,林琰又生恐生出事端来。
贾宝玉见他讶然,茫然道:“有何不妥?”
林琰看着贾宝玉如稚子般无辜的双眸,转移话题道:“我今日的功课还未写完,父亲回来要考校于我的。”
宝玉想起贾政严厉的模样,十分理解他:“那我就自己玩一会,等表弟的功课写完了,我们再一起去探望妹妹。”
林琰:“……”
于是,脱了身的林琰十分认真地做起功课来。
林家几代单传,林琰于读书上颇有天分,林如海自然很看重他的举业,打算让他明年下场考取秀才。
故而,林琰书房里除了四书五经,就是制艺文章,贾宝玉略略翻了翻,便无趣起来。
见林琰果真十分专注,院中的丫鬟怕打扰他,纷纷退了出去,宝玉随手拿了本书册,走到外间的茶房,寻袭人说话解闷。
袭人早已着恼于他,侧了头去不理会他。
宝玉有些稀奇道:“这又是怎么了?”
袭人嗔了他一眼道:“如今没人理你了,才又想起来寻我。我以为你见了妹妹,就听不到我说话了呢。”
宝玉就含笑道:“怎么又动气了?”
袭人冷笑道:“我怎么敢动气?左右不过讨嫌了,仍旧回去伏侍老太太去。”
宝玉见她果然恼了。就拉了她白皙的手低声哄劝起来。袭人别开脸,不肯理他。
宝玉就将书册掷在茶案上,双手去拉她的手轻摇,撒起娇来。
袭人不由心软,四下瞧了眼,确定再无其他人了,才压低声音道:“老爷刚生了一场气,你就这样巴巴跑上门来。你但凡再缓几日……”
宝玉见她眼波流转,娇嗔满面,不由痴了,随手拿起那册书,从中间撕开,诚心诚意道:“我若再不听你的话,就如这书册般!”
两人和好如初,见林琰一心沉浸于功课中,无暇顾及其它,就去告了别回府。
晚间,林琰突然发现父亲特意为他觅来的制艺选集不见了。
他的小厮徽墨觑着他的面色,将撕成两半的书册放在桌上。
林琰:“……?”
……
小木人为了将功补过,悄悄将贾宝玉上门的消息告诉了谢嘉树。
这一日傍晚,黛玉独自坐在幼时搭建的秋千架上。
秋千轻轻晃荡,黛玉忆起年幼往事,心中升起几丝怅然。
秋千架旁的树比昔年高了许多,枝叶繁茂。
突然树影摇曳,一个身影直直从树上跃下,落到她面前。
来人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腰间坠了块羊脂玉佩,身量挺拔,眉眼精致,眸子如幽潭般深不见底,却气质温雅,含笑伫立在那,让人见之心喜。
黛玉受了惊,身体一哆嗦,从秋千上跌出去。她惊呼一声,身体朝前扑去,撞进了来人怀里。
来人措手不及,抬手扶住她。
夕阳的余晖从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倾泻下来,洒满一地斑驳树影。
庭院里清幽雅静,仆妇们各司其职,无人经过此处,更不会发觉,庭院里闯入了一个外人。
渐渐地,鼻腔里又充斥了那股令人安心的清冽干净的莲花清气。黛玉脑子一片空白,忘了挣扎。
她慢慢回过神,声音轻颤:“小哥哥……”
声音如潺潺流水般轻柔。
谢嘉树轻按住她的肩膀,与她拉开一点距离。两人相对而立,她的额头堪堪与他肩膀齐平,将她衬得娇小玲珑。
黛玉抬眸,两人视线相触。
谢嘉树心脏不知为何漏跳了一拍。
小姑娘的眉眼已彻底长开,与小时候白嫩包子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哥哥?”见他怔住,黛玉再次轻唤。
“是我。”谢嘉树身体莫名发僵,再次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声音有些生硬。
黛玉忍不住露出笑容,眉眼弯弯,眸光明媚莹亮。几缕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像一只小爪子轻轻挠过人心底最柔软之处。
周围的风仿佛都静止了,谢嘉树耳边响起自己的呼吸、心跳声。
他不由闭了闭眼睛,从那种莫名的眩晕状态中抽离。
再睁开眼,他的眼眸已恢复平静淡然,那种古怪的感觉也彻底被驱散。
他垂头打量她,低声询问:“可有受伤?”
心中责怪起自己的冒失来。
黛玉长大了,已不是他的小小徒儿。他这样突然造访,极为不妥,以后决不能再如此了。
黛玉闻言,忆起刚刚的怀抱,抬眸瞪了谢嘉树一眼,眼帘轻挑却带着几分薄嗔,宛如清澈水波里的光影。
第38章
黛玉突然想起了什么, 仰起小脸望着他:“我在庭院里新栽了许多花,你快来帮我。”
谢嘉树有些没反应过来。
可是面对她理直气壮的使唤, 他又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
“我记得小时候, 庭院里是极美的。”黛玉面露烦恼,指向不远处一片花田, 声音轻柔悦耳:“那一片的花木都更换了,还没长好。”
目的不言自明。
谢嘉树忍不住问道:“你是要我用灵力养护?”
黛玉点头,悠悠然道:“劳烦小哥哥了。”
谢嘉树失笑。他伸出一只手, 灵力绵绵不断, 充斥庭院。
渐渐的, 所有花木变得生机勃勃。
幼年时光仿若重现,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夕阳渐渐垂落, 在暗淡的天光里,黛玉清楚地看到他眸中温柔的笑意, 一如往昔。
她的心中,慢慢涌起一股雀跃之意。
谢嘉树却说起此行的目的:“听说……你身上牵着一根红线?”
黛玉一愣。
她缓缓坐回秋千上,一语不发。
“小木人并未说错, 你们是前世的缘分。”谢嘉树思及木石前盟, 眉渐渐拧起:“你觉得贾宝玉如何?”
黛玉呆住了:“他如何,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心中慢慢涌出一股羞恼,倏地站起身,迈开步子就走。
谢嘉树欲伸出手去拉她, 但不知为何, 心中却掠过一缕异样, 让他顿住了动作。
他转身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带了点无奈:“贾宝玉并非良配。”
黛玉顿住脚步,低垂螓首,好奇道:“为何?”
“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陛下封贤德妃恐怕另有所图。贾家表面上兴盛,其实大厦将倾。”谢嘉树追上她,站在她身畔垂眸看她:“最重要的是,贾宝玉配不上你。”
黛玉忽而抬起头,对上他逶迤精致的眉眼,犹如长辈般关爱的目光一如幼时。
“你又是我的谁?”黛玉恼羞成怒:“此事自有家中父母做主,何曾要你多管闲事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一日清晨,黛玉惺忪着眼睛醒来,就听雪雁道,宝二爷又登门了。
黛玉想起小哥哥昨日之语,哧的笑出声。
只是这笑意却转瞬即逝。
雪雁见她忽然低落下来,不明所以:“接待的是大爷,奴婢瞧他一脸愁容的。”
黛玉正了正神色,疑惑道:“前日不是忽然同弟弟告别,匆匆走了吗?”
雪雁也是一脸不解。
原来贾政被点了学差,前几日已出发赴任。贾宝玉没了管束,和薛宝钗及一众姐妹住在大观园中,愈发恣意游荡。
于是,大观园中商讨起结诗社的事来。
林黛玉出生于言情书网,形貌翩然若仙,贾宝玉自然心驰神往,想邀请她过府参加诗社,与姐妹们一同玩耍。
他品性纯真,一腔心思固执简单,说出的话也情真意切,让贾敏哭笑不得,虽推拒了,待他的态度却逐渐缓和。
摸清了他的性情,渐渐的,对于他那日的失礼也不再怪罪。
但,心中却不愿女儿与他过从甚密。
贾宝玉见她不肯应,怏怏不乐地走了。
又几日,王熙凤办生日,贾府欢聚一堂,给黛玉下了帖子,贾敏心系娘家,同意了让黛玉去赴宴。
想着回京了,应与娘家重新走动起来,就开始张罗起黛玉出行事宜。
另一边。
随着上书房学业结束,圣元帝钦点了谢嘉树任金吾卫右武卫,正三品的武职,掌宫中巡查警戒之职。
他的父亲谢清书当年结业后,也是任此职位。
京中诸人并无多少意外,不过感叹几句靖安侯府圣眷不衰。
兰亭苑里。
自从与黛玉不明所以地不欢而散后,谢嘉树就有些心情低落。
他将一个乌木匣子打开,入眼便是一个红黄双色攒心梅花络子。这络子虽保存妥善,但毕竟时日久远,不复旧时鲜亮,甚至,做工也不精细。
谢嘉树也不知为何心中一热,就解下随身佩戴的羊脂玉佩,将上面的丝绦坠子绞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梅花络子换了上去。
谢嘉树摩挲着玉佩,怔怔出了会儿神。
第二天,谢嘉树与九皇子、薛城璧在天香楼见面。
薛城璧就说起京城逸闻:“西北王世子与忠顺王嫡幼子厮混到一处去了,至今已失踪好几天了,把忠顺亲王气的不轻。”
见余下二人一脸茫然,薛城璧讶道:“这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你们难道都没有听说?”
他不由感叹道:“也是。你们都有差事在身,自然与我这闲人不同。”
九皇子按住他肩膀,婉言鼓励了他几句。
谢嘉树却想着徒牟丰血修身份和养鬼行为,心中费解。
薛城璧情绪恢复很快,又说起这件事:“要我说,忠顺亲王自己立身不正,他好男风,家中滕养了一堆伶人,徒齐自然有样学样,喜欢男人了。”
他似是又想起什么,哂笑道,“前几个月忠顺亲王才为寻蒋玉菡闹得天翻地覆,王府长史好歹是五品官员了,竟上荣国府去讨要一个戏子……如今又寻起儿子来。”
忠顺亲王嫡幼子徒齐长得眉清目秀,作为幺子,自小宠爱骄纵,在京中颇有名气。
其实徒齐并无纨绔习气,只是脾气执拗,让人难以招架。
九皇子奇怪道:“西北王世子并非高调之人。”
“也许他好色。”薛城璧想起前些时候的偶遇,不以为然道:“他那次也格外关注嘉树,难道不是因为嘉树……容貌昳丽?”
两人俱都将目光投到谢嘉树脸上,哈哈大笑起来。
谢嘉树一怔,不予置评。
徒牟丰对他的兴趣并非好男风,而是他血液中灵气充沛。
这件事,或许另有隐情。
叙完闲话,九皇子就说起户部的事来。
九皇子最近压力很大。他作为唯一的嫡子,未被封太子,而是出宫建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削弱了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
但另一方面,九皇子隐隐察觉到,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明争暗斗让父皇十分厌恶,只是隐忍不发。
就像薛皇后告诫他的,圣元帝老了,不喜欢让他感到有威胁的儿子。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办好户部的差事。户部掌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等,朝中无论大小事宜,都离不开钱、粮,是了解朝局最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