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眼,黛玉慢慢露出一个笑。她清澈的眼眸里荡开层层水波, 微微翘起的嘴角带着一丝狡黠, 又生动又令人沉醉。
谢嘉树看呆了。
他自小心性坚定, 做自己该做的事, 聪明且刻苦, 无论什么事,都力求全力以赴。
他的道心,即“承担”二字。
可是这样,他真的快乐吗?
直到他遇到黛玉。
现代虽资讯发达,却是一个利益至上、精神荒芜的时代。四面八方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大部分人习惯了理智、冷静,隐藏自我,去适应生活。
就如他,外表如何谦逊温和,却为身边每个人划定了明确的距离,从不僭越。
黛玉心中,却充满了爱与真。即使只是读书、作画,在她做来,也总是令人感觉愉悦。她或许还有些任性、骄傲、不通世故,却因父母的疼爱,比原著中多了一层柔软,还带了些与林如海如出一辙的文人精神,清高、真挚。
于是,他的道心,渐渐变成了“守护”。
当局者迷。这种潜滋蔓长的感情,却直到渡劫,才清晰地呈现于他面前。
他怔怔出了神,黛玉望着他面上的薄红,心中也跟着一悸。
在这一刻,她仿佛透过他总是云淡风轻的表象,望见了他不同寻常的腼腆、羞涩。
黛玉也呆住了。
两人静静对视着,都没有言语。
屋中的地龙蒸腾起阵阵热气,熏的人欲醉,连大脑都开始跟着迟钝起来。
谢嘉树深吸口气,轻声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在将她的魂魄融合回去前,他忽然想问一问。
黛玉见他神色郑重认真,将即将脱口的反驳咽了下去。她轻轻咬唇,脸涨的通红,眉眼含羞:“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从小将他记挂在心中,又哪知何时心动?
若非要理由,也许是因为即使在她年幼时,他对待她也不曾敷衍了事,而是真正地去了解她的心情,平等地对待她。
谢嘉树一怔,坦承道:“我寻回了你丢失的一缕魂魄,若你恢复全部记忆,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
黛玉瞪大眼睛,不解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然后,她反应过来,步履轻盈地走到美人榻旁,扶着雕花护栏坐下,抬起巴掌大的小脸,仰望他:“我马上就能想起来了吗?”
她心生欢喜,慢慢逼退眼中涌起的热意,喃喃道:“虽然梦境中重新经历,但我这几日,总是若有所失,想必是因为梦境再真实,终究不是真的。”
她想真正拥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谢嘉树心疼不已。他不再迟疑,将那缕魂魄取出,置于黛玉眼前,在她好奇的目光中,开始以手画阵。
魂魄缓缓融合进黛玉的体内。
黛玉闭上双眼,无数记忆霎时涌入脑海。她羽睫轻颤,缓缓睁开的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小哥哥居然骗她!
谢嘉树双目始终牢牢地盯着她,见她面色有异,向来游刃有余的面容里,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不知所措。
黛玉却并未察觉,她又羞又恼,抬起双手捂住涨红的脸,恼道:“你骗我!”
想起她多次询问两人是否两情相悦,心中更是生出莫大委屈。
谢嘉树在美人榻旁蹲下,将她纤细的手拉下,包在他的大掌里。
他注视着她美丽的面庞,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和祈求:“你……你生气了吗?”
他的示弱让黛玉一顿,她挣开他的手,怒瞪他:“很生气。”
谢嘉树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误导你的,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黛玉忍不住脸红,说不出话来。
谢嘉树拉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不信,你摸摸。”
掌心下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应和她同样急速跳动的节拍,令她一阵头晕目眩。
黛玉心中却依然憋屈,强撑着板起脸,凶巴巴地瞪他。
被她凶了,谢嘉树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他脸上的黯然之色却更浓了,柔声道:“你不记得我了,我很伤心。我只是想你重新接受我。”
黛玉闻言,心中又酸又软,贴着他胸口的手轻颤,许久,才轻声道:“你、你先放手。”
谢嘉树的手却很稳,眸中柔情满溢,衬的他俊秀的面容更加引人沉沦。他语带歉疚:“幻境中之所以会引你误会,也是因为我陪你重新经历时情不自禁。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心跳越来越鼓噪,黛玉无措极了,她垂下眸,无意识道:“我、我原谅你了。”
谢嘉树眸底一点一点浮现笑意,蔓延到整个脸庞,让他整个人瞬间神采飞扬。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安魂珏放入黛玉手中,含笑道:“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保管。”
黛玉大窘,将玉珏递回去,哼道:“我才不要。”
谢嘉树大笑,柔声道:“骗你的,这是巩固神魂的法器。能助你灵魂恢复如初。”
……
另一边的正院里。
林如海听完妻子的话,整个人如遭雷劈。
他对黛玉疼爱入骨,只愿一生护着她,让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虽知不能一辈子将她留在家中,但私心里,他并不想她太早出嫁。女婿更不需高门大户,只要家风清正,喜爱读书,与女儿能情投意合即可。
故而,谢嘉树从未在他的考虑中。
听说靖安侯府提亲,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推拒:“谢世子这样的门第、身手,若他欺负了女儿,我如何替她出头?”
话落,竟真的忧心忡忡起来。
贾敏哭笑不得,语气却难得严肃,一针见血道:“玉儿是一个聪明通透的孩子,若真寻一个处处需仰仗你的女婿,他对玉儿的好,真的是玉儿所求吗?”
林如海沉默了。
对于有些女子来说,心灵的共鸣比身体的安逸舒适更加重要。
贾敏叹了口气,拉住丈夫的手,轻声宽慰道:“我也并非执意要玉儿嫁入高门。但,他们自小相熟,互有情意,谢世子人品我们也放心,他还向我承诺,此生都会敬爱玉儿,不纳二色。”
虽说人心易变,但贾敏相信,至少如今,谢嘉树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林如海一怔。他一向辩不过妻子,此番也没有例外。虽心中不舍,他终究是点了头。
两家很快交换了信物,只待国丧过去就定亲。
……
谢嘉树最近格外意气风发。
兰亭苑是专门辟出的世子居所,向来独立存在。但因谢嘉树尚未娶亲,故而这里的陈设、装饰,一向是靖安侯夫人在操持,他从不在意。
但自从得了定亲的准信,谢嘉树就开始坐立不安,总觉得兰亭苑风格太过单调、冷清,不符合黛玉的喜好。
于是这几日,他遣人重新粉刷墙壁、廊柱,连纱窗都更换了颜色,整个兰亭苑一下子色彩鲜明起来。之后,他又让人寻了些佳木和花卉,将兰亭苑布置成绿草如茵,花木葱茏的模样。
靖安侯夫人也不干涉他,只是见了他,总要含笑睇望他,令谢嘉树每每心生窘迫。
谢嘉树曾想过在古代恋爱是什么情形,然而,真正与黛玉定情后,两人却并不方便见面,只能时常通过传音戒指,聊以慰藉思念之情。
经常的,他们摒退下人,隔着空间,各自做着自己事,时不时交谈几句。
黛玉开始觉得和谢嘉树交流是一件令人心生愉悦的事。
谢嘉树并非话多的人,但他却永远充满耐心地倾听她的想法。而且,他似乎对任何领域都有涉猎,总能引起她的谈兴,令她畅所欲言。
他理解她的想法,不论她说什么,他总是充满包容,不会取笑她。
时间平稳地过渡到十二月,天越来越冷。
黛玉每日待在暖融融的室内,执书静静阅览,有时点评几句,谢嘉树都认真地给出回应,一切显得悠远又安宁。
黛玉望着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大地被覆盖成一片白茫茫雪景,不由心中升起几分担忧:“你在宫中当值,每日停留于室外,会不会很冷?”
谢嘉树虽喜欢她的关怀,却不想令她担忧,轻声哄道:“我有灵气护体,不会有事的。”
转而与她说起别的:“西北王再过半旬就该抵达京城了,到时候恐怕京中会有变动……”
……
年关将近时,贾母微恙。
贾敏去荣国府探望母亲。她一进屋,就见母亲躺在榻上,半靠着软枕,面容有几分憔悴。
贾敏几步上前,半坐在榻边,握着贾母的手,满面担忧:“母亲,您怎么样了?太医如何说?”
贾母反握住贾敏的手,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
贾敏望着母亲满头的银丝,心中生出几分难过。她在榻边坐下,陪着贾母叙起话来。
掐丝珐琅里点了熏香,一股若有似无的玉兰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屋里静悄悄的,只闻母女二人轻声的交谈。
贾母委婉地提起自己的目的:“……玉儿过了年就该及笄了,也该说人家了,不知你与姑爷可有了章程?”
贾敏何等聪慧,立刻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
她轻轻倚在贾母怀里,面容有几分黯然,语气却透着轻快:“已经说了人家,正好碰上国丧,我也不好说出去,母亲可要保密呢。”
贾母身体一僵。她抱着难得露出小女儿态的贾敏,轻轻抚着她的背,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沉默了片刻,贾母才喃喃道:“是哪一家?怎么这样快,你们回京,也不过三、四个月吧。”
贾敏笑起来:“是靖安侯府的世子。靖安侯与我们家老爷有些交情,就提了这门亲事。谢世子我见过的,当得起年少有为四个字了……”
贾母心中一阵发堵,冷淡的面容衬的眼尾的皱纹愈发明显。
屋中一阵沉默,贾敏面上笑容渐渐僵硬:“母亲,你会怪我吗?”
贾母轻轻摇头,安抚般地拍了拍贾敏的背。
许久,她才叹了口气:“母亲也不瞒你了。宝玉口口声声要出家,是我用替他聘玉儿安抚住的。可惜,他终究没有这个福分……”
在靖安侯世子和贾宝玉之间作出取舍,就是她如何偏心,又如何敢出口要求女儿悔婚?
贾母迟疑了下,终是道:“玉儿是我的亲外孙女,无论如何,我也只盼她过的好。谢世子我有耳闻过,听说是个极好的孩子……”
贾敏含着泪,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贾母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62章
贾敏已经离去了,屋中恢复了寂静。
鸳鸯替贾母取掉软枕, 服侍她重新躺下, 放下幔帐,就悄悄退了出去。
屋中烧着地龙, 温暖舒适,贾母的心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宝玉自失魂醒来, 如大梦初醒,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成日说一些匪夷所思之语。他好似魔障了一般, 唯有提及黛玉, 整个人才似活了过来, 有了神采。
延医求药, 甚至求助宿燕观,也无济于事。
贾母反复思量, 终于给贾政去了信,提及宝玉的亲事。原想聘娶黛玉冲喜,能让宝玉恢复精神, 定下性来,岂料黛玉竟已说定人家。
贾敏一提靖安侯府,她就知道所言非虚了。
勋贵之家,也分三六九等。大多是每况愈下,挂着虚职度日。
靖安侯府却几代均是天子近臣, 如今的靖安侯戎马半生, 在军中威望赫赫, 今上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
他们家世子夫人,就是未来的宗妇。
贾母没想到林如海竟有这样的本事,能让靖安侯刮目相看,上门求亲。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浑浊的双目里满是无奈。
罢了,她虽真心喜爱这外孙女,想让她做孙媳妇,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宝玉能有位前途无量的表妹夫,也算意外之喜。
只是,宝玉这一腔痴心错付,必要叫他死心了。
靖安侯世子那是何等少年得意的人物,可不能亲戚做不成,反成了仇。
贾母轻轻闭上眼,忽然心生懒怠。
王夫人不是一心促成金玉良缘吗?不如就让她称心如意吧……
宝玉醒来后,心中只余下了玉儿,又单纯执拗,若寻一个贵女,恐怕要闹的家宅不宁。
就薛宝钗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荣禧堂。
贾母对于宝玉的亲事一向重视,牢牢抓在手中,王夫人没想到她会突然松口,不禁喜出望外。
她那往日乏善可陈的面孔上,一下子焕发出明快之色。
王夫人越想越是激动,再也坐不住,忙遣人去寻王熙凤,一并到贾母屋中商量。
屋中点起灯,烛影摇曳。
贾母半坐在床塌上,半阖着眼睑,掩去眸中的嘲讽之色。
王熙凤恍若未觉,含笑地看向王夫人:“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
王夫人闻言大喜,忙催促她快说。
王熙凤沉吟道:“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既然宝兄弟心有所属,我们就只告诉宝兄弟娶的是林妹妹……”
她低声将如何操作细细说了。
贾母缓缓道:“以靖安侯府如今的声势,世子成亲必定隆重。待出了国丧,再一套三书六礼下来,怎么也要耽搁两年,恐怕一出国丧,他们就要着手定亲,到时两家的亲事传开,若让宝玉听到了……”
王熙凤轻轻颔首:“所以我们要更快,在定亲消息出来前就让宝兄弟完婚。看来,只能一切从简了。正好两人素有‘金玉良缘’的谶语,不需合婚……”
王夫人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她语带疼惜道:“是好法子,就是委屈了宝丫头。”
贾母的视线似笑非笑扫过王夫人,正色道:“幸好宝丫头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她定能明白你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