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需物事张真人早有准备,谢嘉树拿了林黛玉的生辰八字,开始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摆上香案,一一点香,拜五方神。而后,他开始提笔画符,符成后向上一抛,黄符在空中顿住,他指尖轻点在其上,黄符瞬间燃烧起来,片刻已化为灰烬。
微弱的光亮映照着谢嘉树肃穆的小脸,透出几分莫测之感。
待黄符燃尽,轻微的念咒声响起。
林如海始终盯紧了谢嘉树的一举一动,见他动作行云流水,一动一静之间仿若带着上古韵律,黄符于他如臂使指,且无火自燃,大为震动。
他不由又重新审视了谢嘉树一番。
片刻之后,忽然一阵风拂来,五个方位的香燃起的烟气仿若活了一般,盘旋着,摆成奇异的形状。
“怎么样?”林如海不敢打扰谢嘉树,询问起张真人。
张真人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含义不言自明。
林如海如同挨了一记重击,眼中刚燃起的一簇微光又缓缓熄灭。
绛珠仙子下凡历劫,她的魂魄之谜已成天机,凡人又如何能参透?也就谢嘉树身死、穿越一遭,不在此方天道监管之下。如果此界还有人能窥见被遮蔽的天机,找到林黛玉,就只能是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嘉树当即不再迟疑,缓缓走向林如海,如实相告道:“招魂不成了,我还有一法,就是由我之魂出窍,亲自去寻魂,还需林大人和张真人多加配合。”
“此法恐怕凶险!”张真人肃容道,显然有阻拦之意。灵魂出窍并不是闹着玩的,若出现差池,就回不来了。
林如海听到还有法子,自然还想尝试。但见张真人这模样,只好闭口不言。
谢嘉树却发现,在他打定主意救林黛玉时,他感应到的,两人冥冥中的那一丝牵扯愈加强烈了。这种玄妙的感觉让他心意更为坚定。
林如海见状,不禁露出几分动容,也彻底摒弃了对他年龄的成见,向他施了一礼:“小真人高义!”
谢嘉树征得林如海同意后,伸手捻住林黛玉几缕青丝,两指一碾,发丝从中间断开。他随手扎了一个草人,然后将林黛玉的发丝编入其中,在纸上写下林黛玉的生辰八字,覆在草人心口处。
待一切准备完成,他将草人置入铁盆中,用黄符点燃。
一簇簇火光轻轻跃动,渐渐连绵成一片,将整个铁盆里烧成一片耀目红光。
渐渐的,那火光之中呈现出一幕影像,赫然正是林黛玉之所在。
……
林黛玉从小就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在还未学会说话时,就经常抽抽噎噎地睡着,因她先天体弱,这种脾性一度让林如海夫妇非常困扰,担忧她是否哪里有病痛,却无法表达。
后来夫妻俩索性延请了一位老大夫常驻家中。大夫研究多日后,终于下了诊断:天生多愁善感,虽体弱,却无甚疾病。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比如,别的孩子都只能看到一朵花的盛开,喜爱它瑰丽明艳的色彩,却不会在意它枯萎之后如何,黛玉却会看到花的一生。
在她四岁时的一个清晨,贾敏听到她生动欢快的嗓音:“母亲,今年的海棠比去年早开了七天呢。”
竟是还记得三岁时的花期。
贾敏终于意识到,这种多愁善感,其实是源于她的聪慧。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夫妻俩开始忧心起来。
好在随着时间流逝,黛玉开始有了属于小姑娘的灵动,像所有小女孩一般,笑靥纯稚。
然而,这并不能让父母的担忧减少一些。尤其是当一个癞头跣脚的僧人登门,疯疯癫癫、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通后,那些忧虑似乎都有了出处。
但是,黛玉终究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对于父母的担忧一无所知。她虽然是一个爱哭的小姑娘,但父母疼爱,家庭和睦,除了偶尔跟亲近的人使使小性子,再无烦忧之事,心中始终保有最简单的快乐。
在黛玉四岁的人生里,还值得提起的,是一个叫晚晴的小姐姐。
因为林如海中了探花,留京任职,所以黛玉是在京城出生的。晚晴是她家的邻居,比黛玉大了三岁,经常随了她母亲过来玩。
这样一来,晚晴就成了黛玉除家人外最熟悉的人,时不时就凑在一起玩。
晚晴一直十分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总是找各种借口登门。久而久之,林家人也习惯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经常出现,为黛玉准备日常用品和小点心的时候,也会给她备上一份。
春天里,不知是哪一天,黛玉听大人说小姐姐“没了”,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小姐姐明明一直都在,一如从前。
只是大人们都看不到她了。
她显然还不太懂得,死亡究竟是什么。
后来,父亲请来了张真人,小姐姐就不见了。黛玉朦朦胧胧知道她不会再来了,心里有点难过,蔫了好几天。但为了不让父母亲担忧,黛玉开始装作若无其事。
过了几天,小姐姐突然回来了,却变得有些陌生,让黛玉感到害怕。她的眼眸黑黝黝的,仿佛深不见底,就那样静静望着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黛玉瑟缩了一下,敏感地察觉到不详气息。她想起担忧的父母亲,拒绝了。小姐姐似乎很生气,身上的气息愈发骇人。
再睁开眼,她就独自被丢在了这里。
整个世界空无一人,周围的声音也消失了,天空恍若一个漆黑的罩子,将人牢牢笼罩。
林黛玉独自走在黑暗中,脸上挂着两条泪。空气中的味道很怪,仿佛溢散着什么脏东西,让人窒息。黛玉不自觉用小手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泪,满手粘腻的黑灰,就像那个张真人烧的那种黄纸。
“嘤。”心中恐慌的感觉愈加深刻,黛玉一边抽泣着一边蹲下身,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哭了一会儿,她把目光偷偷从手臂的缝隙瞧出去,在四周游移打量着,像一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这时,她突然感觉后背有些凉凉的,好像夏季房间放的冰。她不自觉回过头,只见她身后的半空处,正悬挂着一张惨白的脸,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白脸长了一头长发,随风款摆着,好似张牙舞爪一般。
黛玉吓得忙捂住了眼睛,瑟瑟发抖。她认出那是晚晴,却已经不是她的小姐姐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暗中,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是一个陌生,稚嫩的声音。
随着他的声音出现,空气中那股奇怪的味道仿佛一下子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干净的气息将她包裹住,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回家了。”那声音仿佛很远,却又如近在耳畔。听到这句话,她仿佛心神一松,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然后黛玉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飞了起来。
这是得救了吗?她正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体突然又无法动弹了。
她缓缓转动眼珠,就见一只白惨惨的手拉住了她的身体,晚晴飘在她的脚边,抬头看向她,黑洞洞的嘴巴拉扯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嘤……”黛玉抽泣。
突然一道清吟声在耳边炸响,好像空间被划破,然后一道金色光束包裹着一个小小人影出现在她身边,只见他手中桃木剑挥出,正正击中了晚晴抓住她的那只手。
“啊啊啊……”尖叫声响起。
金光仿佛击散了所有黑暗,周围变得亮堂堂,暖洋洋。
黛玉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没一会儿就完全合拢,意识也彻底沉入黑暗中。
第11章
人一旦变成鬼,脱离肉身束缚,就会本能地明白很多天地规则。但大部分鬼过了头七,就无法在人间滞留,而是要进入地府,重入轮回。
晚晴是一场急病死的,因为太突然了,死亡的降临变得让人难以接受。
看见家人悲痛欲绝的模样,晚晴也难过极了,这种强烈的不甘心情让她开始吸收天地间的阴气,灵体也慢慢凝实。
可惜人鬼殊途,家人再也无法看到她。
她实在太寂寞了。
好在还有黛玉能看见她。在黛玉身边的时候,她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感到了饥饿。那是一种抓心挠肺,难以忍受的感觉。
因为她是早夭,被世人视为不孝,不能发丧,没有香火祭祀。所以她一直忍耐着这种几乎没有尽头的饥饿。
直到她发现了黛玉的特殊之处。她看起来虚弱,身体里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澎湃的能量。
她开始吸食黛玉的精气充饥。
开始,她还克制着自己,不要伤害黛玉。她的内心还会歉疚,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怎么能这样坏呢……
可随着修为日益加深,她对精气的渴望越来越重了,她常常饿得发疯,饿的理智全无,她慢慢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时,一场法事,她被赶离了“食物”身边。
在极度的饥饿下,她崩溃了,她的理智彻底湮灭,被**主宰。囫囵吞噬了几个新死的灵魂后,她突破了,也彻底迷失了自我。
张真人布下的驱邪阵法再也挡不住她。
只要能完全吞噬黛玉……
这时,她才发现黛玉那精纯的能量,正是源自于她的灵魂力量。但那实在太美味了,她实在舍不得一口吃掉。
于是,她剥离掉她的**,将她的灵魂圈养了起来。
只要每天吃几口……
晚晴看着黛玉可怜兮兮的无助模样,慢慢拉扯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
细密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黛玉缓缓睁开眼睛,一下子看见了谢嘉树。
黛玉愣了愣神。
这个小哥哥,好熟悉啊。
迷糊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大大圆圆的眼睛,鼓鼓的脸颊,丰润的唇自然而然地微微翘起,分明是只比她大一点的小孩子,又怎么会是梦中那个一剑将怪物打的魂飞魄散的仙人?
黛玉歪了歪头,看着这个长得很可爱,却表情沉稳,浑身气质宛如大人的小哥哥,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不解中。
下一刻,她听到了父亲关切的嗓音:“玉儿,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随着这一声声询问,梦境中的遭遇慢慢清晰起来,恐惧重新袭上黛玉心头:“父亲……”
林如海见她醒了,早就激动地凑上前来,听到她细细软软的呼唤,忙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拍抚安慰。
黛玉靠在父亲宽大的怀里,不由安心下来。一阵疲乏无力涌上身体,她的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刚刚见到谢嘉树产生的疑问更是早已丢开,和父亲絮语几句,就沉沉睡去。
林如海帮她掖好被角,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他才直起身,看向谢嘉树,郑重又施了一礼。
谢嘉树却侧身避开了。林如海见他不肯受礼,只将恩情牢记于心中,细细询问起黛玉的身体状况。
“她先天不足,魂魄离体后又阴气过重,恐怕会有些后遗症。”
林如海喉头微动:“什么后遗症……”
谢嘉树知他必定心乱如麻,就详细解释起来:“只怕近日身体会更加虚弱,轻则畏寒怕冷,重则心慌气短、气力不继。但也不必过于担忧,只要多多卧床休养,辅以食补,过个两三月,就可大好了。”他顿了顿,“只是此番她精气受损,身体阴盛阳衰,阴气反噬之时恐怕会招惹些脏东西。”
听说这些后遗症可以通过调理得到恢复,林如海刚要松了口气,就又听到后半句,心中立时一沉。只是沾惹了一次邪秽,就已经这般伤筋动骨了,若还有下次,那还了得!
谢嘉树见状,从怀中掏出一个驱邪符递给林如海,道:“此符贴身佩戴,可保鬼物不敢近身。”
……
考虑到黛玉的身体不便移动,且茗香山上清幽雅静,灵气充足,正适宜调养,林如海不由央了张真人,得到许可在山上多盘桓几日。
经此一事,林如海对谢嘉树的本事笃信无疑,便打算着暂留谢嘉树身边,待黛玉完全康复再回去。
黛玉就此在宿燕观一个僻静小院里住下。因担忧她受了惊吓,夜里睡不安生,婢女雪雁、白鸥在房间里支了个小榻,为黛玉守夜。
白鸥在掐丝珐琅香炉里点了支安息香,就熄了烛火安歇了。
屋里弥漫起一股甜香气。
梦里,黛玉闻到的,却是一种清冽干净的气息。
梦中,她的身体又变得轻飘飘的,漂浮在空气中,身披金光的仙人就在她不远处。这一次,她不再因害怕闭紧了眼睛,而是睁大了眼去瞧他。
他们越靠越近,终于,她穿过了那层光膜,飞到了仙人身畔,黛玉忙抬起头去看仙人长什么模样……
然后她就醒了。
黛玉醒来后,不由满心遗憾……又没有看见那厉害仙人的长相。
稍后,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被冷醒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森森寒气顺着四肢百骸窜动着,让她不由自主地打起颤。
黛玉不禁把整个身体都蜷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但这种寒冷并没有得到缓解,一阵阵的阴冷气息仿佛潮水般,从身体深处满溢上来。
在这种难耐的冷意中,黛玉忽然看见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她不由侧脸看去。
月光照在层峦叠翠的茗香山上,树木蔓出的枝条掩映在她房间的纱窗上,随风轻轻摇曳,在纱窗上印上了重重黑影。
就在黛玉怀疑是否自己疑神疑鬼,就见那纱窗旁,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的足底却是悬空的,离地面还有一尺距离。
黛玉的呼吸一滞,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快,几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那影子察觉到她的视线,忽然低下头,直勾勾地回望过来。
那是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灰黑的肤色,白生生的眼睛看不到瞳孔,鼻子已经扁塌下去,嘴巴像破开的口气,并不齐整的牙齿从豁口里露出来……
黛玉的手指骤然抓紧被褥。
正在小憩的白鸥、雪雁听到一声微弱的啜泣声,瞬间惊醒过来。两人连忙从小榻上起身,匆匆忙忙跑到黛玉身边。
“姑娘,怎么了?”房间的烛火再次点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