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雍和帝登基以来,大齐连年征战, 南北蛮夷叛乱时有发生,军费眼看着一年比一年高, 百姓的赋税徭役却没怎么涨, 国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往往一年的税赋刚刚入库,三省六部各处武将的脚就已经把户部的门槛踢断,粮草银子在国库往往过不了半月, 就会被分发殆尽。
虽然靠着祖辈留下来的基业暂时倒也撑得过去,但即使是雍和帝也知道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现在国库的存粮不及登基时的三分之一,皇帝的私库更是早就能跑老鼠了。
如果再找不到办法为朝廷增加收入,不出半年,恐怕就不得不动用应急用的平仓粮,来给大臣和军队发饷银了。
虽说如此,由于生产水平的限制,大齐百姓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大部分人即使是丰收年份也不能保证一年到头都吃饱肚子,更别说朝廷每出兵一次都要增发额外的徭役税赋,底层百姓早已是疲惫不堪,雍和帝对此心知肚明,朝中上下也没有谁糊涂到要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窜戳雍和帝继续增加赋税。
农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商人们的生活却依旧没什么改变,趁着叛乱走私违禁物品大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就算老实守法,商人们所需要缴纳的赋税与农民工匠无二,所拥有的钱财基数却大大不同,徭役也往往都是雇了穷苦人家的孩子充数,反正官府只需要能征发到足够的人数,至于货对不对板,没人愿意细细追究。
如此大环境下,像李文柏这般找地方官员抱大腿的商贾虽多,但愿意响应朝廷号召,为雍和帝排忧解难者却屈指可数,朝廷鼓动商户们为征讨大军捐款捐粮也是响应者寥寥。
再者,商人游走在大齐各地,常年居无定所又不受户籍所在地影响,不仅极其难以管理,还成了可能会造成不稳定的极大隐患。
商人逐利,朝廷财政一年比一年困难,陷入“仇富”情绪的朝廷大员们自然就看上了商贾这群待宰的肥羊。
抑商,一是为了增加作为国之基石的农民的数量,也是为了从商人们鼓胀的腰包中为朝廷多掏出些银两。
听起来一举两得且百利而无一害,这也是雍和帝明知道民间反弹的声音很大,却从始至终也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的原因。
不支持也不反对,由着王敦茹们折腾,若平安无事当然甚好,若民间反弹过大以至于激起民变,雍和帝恐怕会眉头都不眨一下地把王敦茹推出去,同时以造反的名义对商贾们继续打压,对于当今皇帝而言,怎么看都是种只赚不赔的买卖。
王敦茹一心为国,但一点也不蠢,当然知道此时必须稳定为上,绝不能让商贾们拧成一股绳,必须加以分化和吸收。
所有,不得不说李文柏出现得正是时候,如果这个小商人家出身,在经商上又极有天赋,几乎成了广陵一霸的小家伙弃商从文,并且好巧不巧高中进士从此一步登天,那将会是朝廷竖立的绝佳典型,且如果在朝中有了商人出身的官员,商贾们对朝廷的不信任便会减少一些,推行新法的阻碍也将会减轻不少。
这个时候诋毁李文柏的名誉,将其打入尘土之中并不符合王敦茹一党的利益,他们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商”字招牌,李文柏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监生,从未明确表现出任何的不服管教,和武将走得太近也不过是先来后到的问题。
“所以,王相国根本无需忙着’先下手为强’,毁了师弟我。”深夜,李文柏换了件就寝比较舒服的丝绸软袍,一边看书一边为端坐在茶几前的顾文解释说明。
“不是王相国,更不可能是贺老将军和老师。”李文柏说,“朝中说得上话的也就那么几人,师兄就莫要考我了。”
顾文担心小师弟,下了值特地跑来将军府询问情况,生怕自家这个看起来冷静却到底未及弱冠的小师弟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没想到面对的却是李文柏颇为嫌弃的面孔。
“精彩绝伦,可以说是见微知著了。”顾文眼中光彩流转,“常言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师弟连脚都未曾跨进过朝廷,对朝中派系、国朝情形却是了如指掌,看来师兄此前是小看你了啊。”
李文柏的眼角一抽,懒得回应这段明褒暗贬绵里藏针的赞美。
说起来认识的时间虽不过几日,但只有在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师兄面前,李文柏才会显露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少年心性。
吐出的试探碰了一鼻子灰,顾文挠挠有些发痒的鼻梁,又笑道:“镇国公、孙尚书,师弟以为谁才是幕后黑手?”
若是镇国公,针对的便是贺将军,属于武将倾轧;如果是孙尚书,那是文官派系内斗,冲着的是顾文。
从文,王行之虽然是老师,但到底成日教书育人,受宠但没有实权,在王敦茹和孙显午的眼中,顾文或是从老师身上学来的风骨,但其人早就与王行之脱离开去,成了朝中不偏不倚的“孤臣”一系。
如果李文柏成功中第,顾文在官场上便不再是单打独斗,有了个天然且绝对的政治盟友。
从武,国朝文武分家,彼此牵制相互看不顺眼,可谓是楚河汉界谁也无法插手对方阵营一步。
但李文柏不一样,虽然有广陵知府的推荐,但贺青也能算是其进入京城正正经经的伯乐,平日里又和贺飞宇好得穿一条裤子,不少武将心中已经将其当做了自己人,这么一个人如果中举从政,有顾文和王行之相助,仕途必定一帆风顺,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为武将们所用?
如果李文柏的存在真能为武人在文官中钉入一颗钉子,那么在如今公认的武将之首镇国公郑烁看来,亲手将这枚钉子锤下去的贺青,便很有可能威胁到他如今的地位。
论圣宠,贺家其实还要胜过郑家三分,
这么说起来,似乎幕后黑手是谁都说得通,李文柏却没有几分犹豫地脱口而出:“孙在前,郑在后,师兄,我说得可对?”
顾文的瞳孔猛然紧缩,这下是真正的惊讶了:“你去拜访过老师?”
李文柏哑然失笑:“师兄何等瞧不起人,此事又不难,他们也没想过要瞒着,为何就不能是师弟我自己所想?”
凭心而论,如果李文柏的回答是孙显午和郑烁当中的任何一个,顾文都不会感到惊讶,也不会失望,反而仍然会很欣赏李文柏的政治敏感度,并做了好好指点指点这位十年来唯一师弟的准备,但没想到的是,李文柏竟然连先后顺序都猜对了。
就连初出茅庐的京官都不一定能想到的事,这个连举人都还不是的小商人想到了,顾文的第一感觉,李文柏一定是下午再次拜会过老师,老师不忍心之下提点了一二,但李文柏的反应说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撒这种谎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顾文眼中兴味更甚,上身也禁不住稍稍前倾:“说说看,怎么猜到的?”
“猜出孙显午并不难。”李文柏干脆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师兄或许是从孙显午其人的反应中看出来的,师弟我却是从书院里那些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搞事什么也不会的小纨绔当中看出。”
“哦?”顾文继续追问,“有人挑衅到你头上?”
李文柏摇头:“那倒不曾,只是赵旭之那小子这几日畏手畏脚的,躲我躲得跟孙子一样,那小子肚里藏不住事,一看就是做了什么与我有关的亏心事。但是以他的智商,纠集几个混子在巷子里堵人恐怕就是极限了,这种事,他能干个跑腿的活儿顶天。”提到了赵旭之,李文柏的眼底竟是有淡淡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重农抑商也是有原因的,本章前面就是解释这个啦。
这次主角的危机,其实只是一个引子,李文柏做由头,后面的大佬在斗争。
涉及到朝堂派系斗争,有点难写,这几天的更新都暂定在10点多。
第71章 朝会
李文柏呷了一口水, 然后继续说, “好巧不巧, 书院里刚好就有这么个能让赵旭之不甘不愿跑腿的人物, 不光因为他是书院小纨绔们的头头, 更因为其父官职要比赵旭之父亲高上不少,还是个卡在喉舌部位的关键人物——这人,正是孙尚书孙显午的幼子, 孙平。”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李文柏无奈地轻笑两声:“说起来,要不是这孙平平日里在书院太过招摇, 就连我这种入书院没几天的人都被不少师兄耳提面命千万不能惹这个混世魔王,我还真不会那么快想到孙显午身上去。”
顾文听了后理解了, 他也笑了笑, 说道:“当朝三品大员会屈尊降贵去算计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监生,任谁也想不到。”顿了顿后也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镇国公呢?你是如何想到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若不是今日午后机缘巧合在街边茶馆听得一份高论, 我还真不会想到镇国公也掺了一脚。”李文柏神秘笑笑,把说书人那番精彩绝伦的故事又给讲了一遍, 语气不疾不徐, 仿佛说的是旁人的事一般。
这要是贺飞宇在场,怕是会当场提刀要去砍了那信口雌黄的说书老儿,但顾文却也是个奇人,听后不急不怒, 一边听,手指轻敲桌面,仿佛在听说书一般,细思一会儿反而笑了:“原来如此,若为兄猜得不错,你怕是用了整整半天时间在街上到处听故事?”
“正是如此。”李文柏含笑点头,“初时的传言软绵阴狠,细节含糊不清却偏偏引人遐思,正是文人所为;但故事到了说书人嘴中,却步步见血,细节惟妙惟肖,情节高潮迭起,听得人血脉喷张恨不能当场将我这等心狠手辣之徒杖毙,但逻辑却经不得细密推敲,有心人一查就破绽百出,要的是立竿见影,不耐烦温水煮青蛙,典型武将风范。这两者截然相反的处事风格,让我有了先前的猜测。”
“若说起与贺老将军不和的武将,也无非就是镇国公一系了。”顾文点头,也明白了为何李文柏能够猜到两人,想了想又说道,“武人向来是实用,对身份地位反而没有那么在意,所以攻讦你的行事。明日朝会,你可做好打算了?”
“师兄呢?”李文柏不答反问,含笑道,“可曾准备好为师弟保驾护航?”
若是王行之在场,免不得要被李文柏吊儿郎当的态度气得吹胡子瞪眼,但顾文却觉得这个新来的师弟顺眼极了,年轻人,就是要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才好。再说了,李文柏说的也是常理之中的事,自己的师弟,他怎能不护着?
天色也已不早,顾文便不再卖关子,直接将查到的事情缓缓道来:“明日大朝会,本来与众将士行赏是排在首位,但边关突传紧急军情,匈奴大举犯边,连破我边关五城,军情危急,明日应该会首先商讨此事。”
“匈奴犯边?”李文柏第一次露出意外的表情,眉心死死拧成一团,“北地还有数月才到收获时节,匈奴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此时打草谷根本抢不到多少粮食啊。”想到了电视剧里,还有亲历战场的那些惨事,李文柏的心中说不出的沉重。
“谁知道,这是贺老将军们该操心的事。”顾文挥挥衣袖,显然对此事兴趣不大,倒是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不出意外的话,孙显午会在陛下宣读封赏后当众发难,或许是吏部、也可能是礼部或兵部,总之会有人上书参你一本,圣上突闻此事定会大怒,但机缘巧合,有匈奴之事做缓冲,形势或许不会有此前想得那么严峻。”
李文柏点点头表示明白:“我需要做什么?”暂且抛开匈奴之事,回到自己的事上。
“你只需要做好明面上的事情。”顾文淡笑说道,“见招拆招,把对方的证据一一反驳回去,如果发生什么其他的突发事件,一律推给为兄便好。”
接下来,顾文又再三嘱托了李文柏明日切不可冲动,凡事三思而后行,李文柏明白顾文的顾虑,也没有辩解,一一答应了。
看了难得安静听话的李文柏半晌,顾文突然笑了:“好了,别老沉着脸一副小大人模样,有一事你记着,当今陛下尚武,尤其喜欢有冲劲儿的年轻人,明日只管表现,只要别脑袋进水踩线,怎么张狂都行,你的背后不是相党或尚书党。”伸手指了指上天。
李文柏当即明白,靠上宰相或者是尚书都不敌背靠帝王!缓缓说道,“我明白师兄的意思,我是…”
“我们只能是……帝党!”顾文打断李文柏的话,然后神色郑重,口中轻轻地吐出两字。
李文柏心中大震!
当夜,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帝党”二字一直在脑海中盘旋,怎么都挥之不去。
“在此时说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李文柏百思不得其解,顾文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深沉,在王敦茹和孙显午两党中间走钢丝,闹出那么大的事儿,偏偏王敦茹和孙显午的态度极其暧昧,与其说是气愤,还不如说是恨铁不成钢,雍和帝的态度就更奇怪了,几乎称得上是宠溺。
能如此左右逢源之人,不可能说漏嘴,也绝不会是一时兴起。
回想起顾文的态度,分明是强调“帝党”二字,像是生怕自己会忽略或者忘记,可这又是为什么?有什么非得在朝会之前强调的理由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文柏喃喃自语,终究还是败给铺天盖地的疲惫,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算了,就像顾文说的,见招拆招吧。”
第二天的大朝会从一开始就火花四溅,可惜李文柏和其他二十几名有功将士被太监安置在侧殿等候,看不到立于帝国顶端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是如何把威严雄壮的朝堂吵成菜市场的。
“臣反对此时发兵!”赵成义气得满脸通红,“陛下,离发兵白夷平叛才不过一个月,国库正是空虚之时,按例秋收之后为准备入冬,各地官员要开始巡视河堤、安抚百姓,国库银两本就已经不够,此时发兵根本是荒谬至极!”
“依赵大人所见,没钱便不能发兵?”镇国公郑烁位列武将之首,此时从鼻腔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匈奴已破五城,距顺天已经不过半月路程,按照顾大人的意思,是要等匈奴人兵临我大齐国都城下,再做打算?”
“还请镇国公不要危言耸听!”兵部右侍郎冯均出班力挺同僚,“匈奴人年年犯边,连下五城虽猛,往年却也不是没发生过,左右抢掠一番便就撤了,又如何会兵临城下?!”
但凡是武人,临战都听不得此种得过且过之言,左龙武卫大将军、领正四品忠武将军沈重当即大怒:“我大齐疆土岂是匈奴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后花园?冯大人如此说话,不觉得太过窝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