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右侍郎冯均此时突然站出来,高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若大事化小,未免寒了朝廷有功之臣的心,应该将孙尚书之子孙平唤上殿来,问个清楚明白,也好为李文柏正名!”
众所周知冯均是王敦茹的人,此时落井下石再正常不过。
只是一个学子,冯濬心中摇头,今日里让工匠来朝堂已经是破例,若是再唤孙平,朝堂成什么了,只是……目光触及到孙显武,心中忽的一动,虎毒尚且不食子,孙显武竟是毫不犹豫推出了自己的儿子,心中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叹,也想见见这位孙平,于是问:“孙卿,你意下如何?”
孙显午显得十分平静:“陛下,臣没有异议。”
“既如此。”雍和帝点头,“来人,宣孙平入殿!”
朝中有人发出些许动静,请工匠到朝堂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唤孙平?克制的目光落在李文柏的身上,一切皆因此子而生。
殿外值守的金吾卫暗暗叫苦,今儿个这是怎么了,简直要跑断腿!
朝中形势急转直下,方才还在众口一词逼问李文柏,现在却变成了要讯问孙平,这要是真问出什么来,孙显午最低也是个教子无方之罪啊!
冯均略显得意地望向他的座师王敦茹,赞赏的目光没得到,却只对上了赵成义冰冷的视线。
冯均心下一颤,茫然看过去,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时候不正是落井下石,让圣上对孙显午不满的最好时机吗?
蠢货!
赵成义心中暗骂,朝中右相的势力本就太大,一直稳稳压过孙显午一头一党独大,风头这么盛,这段时间因为各项政令本就强势过头,甚至和圣上起过几次冲突,圣上难道就不会忌惮?
他本来就要出列奏请圣上下旨训斥孙平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好,谁知冯均这个愣头青突然蹦出来。
这下好了,本来事情没多大,也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是向圣上示弱的好机会,全给这小子给毁了!
这么一闹,之后不知道要多少找补才能挽回圣上的忌惮之心。
朝堂之上人心各异,李文柏却突然变成了最为悠闲的那个,反正他的清白已经证明,也不会贪心到以为雍和帝会为自己出头处置朝中大员,此时只要看戏就好了。
顾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能当头给这个小师弟一棒。
看什么戏,这是争取圣眷,简在帝心的好机会啊!反之一句话不慎...
也许是顾文怨念的眼神太过尖锐,李文柏只觉脖颈一凉,昨夜顾文的话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帝党!”
莫非就是在为了现在这种局面做准备?
是让自己在雍和帝面前示弱,表示愿为圣上分忧,还是让自己一硬到底,展示只忠于圣上,其他的谁也不怕?
***
京城的土地,越靠近皇城地价越高,居住的人身份自然也就更高贵,到了孙显午这个地位,几乎一户就能占据整条巷子,是以非常好找。
负责拱卫京城的金吾卫对朝廷官员的居所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需通过顺天府协助查找,熟门熟路地就敲响了孙府大门。
说来也巧,明明是书院正在上课的时辰,金吾卫却很容易在孙府找到了躲在房里的孙平,并在孙府上下责怪的目光中把这位小少爷请到了皇城。
比起前些日子的意气风发,如今的孙平虽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整个人却显得阴郁了许多,路上不发一言,嘴角一直挂着嘲讽的笑容,似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的遭遇。
虽然不受宠,但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大员的儿子,孙平尽管未曾考上过功名,但身上还是有着二转云骑尉的勋位,是以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学子袍便直接上了殿。
到了殿上,孙平熟稔地倒头就拜,表情异常平静,从始至终没有看孙显午一眼。
孙家幼子不受宠是在上层圈子中人尽皆知的事情,雍和帝也并没感到多么奇怪,开门见山问道:“孙平,写信给许迈,陷害李文柏欺世盗名之人,可是你?”
孙平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叩头道:“回禀陛下,正是学生。”
这下,满朝文武看孙显午的眼神都变了。
雍和帝看着地上伏着的孙平,眼神微微眯起,“为何这么做?可知子虚乌有陷害对朝廷有功之士,可是重罪。“
“学生知道。”孙平道,“只是李文柏此人行事张扬,明明不过是个商人之子,却在书院如此嚣张。学生犯下大错,还请圣上责罚!”
雍和帝目光转向孙尚书:“孙显午,这就是你教得好儿子。”
孙显午满面愧疚:“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这孙平显然是被当做了弃子,冯濬心中一动,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对李文柏说道,“李文柏,你觉得应当怎么罚他?”
李文柏莫名被叫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余光看向后面的顾文,却见顾文头颅微垂直视前方,半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你看他作甚?”雍和帝失笑,“又不是科考殿试,还需要求助师兄?尽管说,你差点就受了不白之冤,你说怎么罚朕便怎么罚!”
“陛下不可!”
“陛下!”
“陛下三思啊!”
一众文臣哗啦啦出列一片,都是被雍和帝的心血来潮吓白了脸。
皇帝金口玉言,要是这小子是个不识相的愣头青,得理不饶人,非得让陛下重罚怎么办?
孙平一个无甚作用的纨绔子弟倒也罢了,孙尚书乃朝廷重臣,怎么可以为了这么芝麻绿豆大点事受罚?不怕群臣寒心吗?
群情汹汹之下,李文柏福至心灵跪倒在地,感动道:“陛下大恩草民谨记在心,能自证清白已是大幸,万不敢得寸进尺,何况大齐自有律法在此,哪轮得到草民大放厥词?”
雍和帝略一沉吟便道:“书院本应当是清净之处,孙平如此行事……”摇摇头,“朕觉得,今后书院就不必去了。触犯大齐律法,着顺天府收押,按律处置,你可有不服?”
“臣惭愧,替犬子谢过圣上隆恩!”孙显午低头。
孙平伏首:“谢主隆恩!”
话音刚落,自有门外的金吾卫上殿将孙平带了下去,雍和帝顿了顿,又看向孙显午:“你身为吏部尚书,本应为百官做好榜样,然却教子无方险些酿成大错,罚俸三年以儆效尤,你可服气?”
“臣知罪。”孙显午说,“谢陛下隆恩。”
雍和帝点头,看着殿上抖成一团的周春等人,大手一挥:“来人,将这些刁民也一并押送顺天府受审!告诉顺天府尹,此等刁民决不可轻饶!”
“是!”金吾卫大喝一声,驾着瘫软在地的三人就拖了出去。
雍和帝快刀斩乱麻将事情尘埃落定,孙显午面上不显山漏水,心里却有些凝重。
他把孙平推出来可不止是为了当作挡箭牌,原本打算借此机会狠狠坑王敦茹一系一马的,但没想到雍和帝根本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唯一一个出头鸟冯均刚开口就被打了下去,小事化了,似乎真的就只是他教子无方而已。
皇帝既然已经下达了处置,此事自然告一段落,雍和帝显然还有话要说,“李文柏,朕还有话要问你。上京不过旬月,入学更是不过数日,是怎么就惹到孙平头上去的?”
第74章 风光
“这...”李文柏皱眉, 极其隐晦地瞟了赵成义一眼, 发现对方也正用余光看着自己, 不由得心头一紧。
要实话实说与赵旭之争夺名额, 致使其在考试中丢脸的事吗?
此事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人知道, 孙平他们或许从赵旭之口中听到了些皮毛,但具体情形,想那赵旭之也是不敢说的。才过去没多久, 看这样子, 应该是尚未传到雍和帝耳朵里。
想来也是,不过是小辈的小打小闹, 皇帝日理万机,要是连这等事也要时时关注, 恐怕早就过劳死了。
那么, 在雍和帝可能并不知晓的前提下,要实话实说吗?
此事并不怎么光彩,说出来可算是打了赵成义的脸,孙平之事他恐怕已经将孙显午得罪了个彻底, 赵成义是右相党的左膀右臂,得罪他等于得罪王敦茹, 如此一来, 几乎就等于把文官得罪了个遍,得不偿失。
思及至此,李文柏张口道:“陛下...”
刚说了两个字,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胸中闪过, 顾文凝重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李文柏硬生生将快要脱口的话转了个方向:“陛下,草民的确不曾得罪过孙小少爷,但或许得罪过孙小少爷的友人也说不定...”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除了顾文之外,他又想到了电视剧那些自主主张的炮灰们,明明在皇帝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还上串下跳,试图隐瞒,他还不如说大半的实话,只替赵旭之的事遮掩一二就行了。
“哦?”雍和帝颇感兴趣,“何意?”
赵成义眉心微微皱起,看着李文柏愣头愣脑的模样,担心他说了赵旭之的事。
李文柏看也没有看赵成义,张嘴就将当时的事情说了出来:“陛下,草民入学之时曾与赵大人爱子赵旭之少爷争夺入学名额,草民老师为表公平,特地为草民二人设置了入学考试,李文柏不才,得老师厚爱收为学生,赵旭之少爷所作之文...较为平庸。”
“平庸”二字出口,赵成义心中一松,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对李文柏选择了隐瞒自己儿子抄袭的事放下了心来。
无论是赵成义还是李文柏,都以为雍和帝尚且不知道书院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李文柏,不知道他的《十思疏》早就被王行之献宝似的交给了雍和帝。
至于赵旭之作弊之事,雍和帝当然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觉得此事不甚严重才没有过多追究,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赵旭之抄袭的事若是落在文人那里,只怕这辈子都要背负这样的名头,只是教子不利,雍和帝懒得去管臣子的那些家务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顾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是知道的,但猜到今日雍和帝会用此事来试探李文柏后,便不能直接告诉这位小师弟了,只能间接地“警告”一二,希望李文柏不要让他失望。
还好,这关算是过去了。
雍和帝故作好奇道:“哦?这么说,你所作之文,便不平庸了?”
李文柏干笑,难道自己说自己文章还不错?
冯濬瞧着有趣,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也没有为难李文柏的意思,喊道:“顾文!”
顾文上前一步:“臣在。”
“李文柏是你的师弟,他写了一篇如何精彩的锦绣文章,才让王行之那般眼高于顶之人都愿意收他为徒,你想必是知道的?”想到了那篇十四疏,心情霎时间就愉悦了不少。
王行之虽为国子监祭酒,按品级是应该参与大朝会的,但此人一心学术对政事从不过问,比起在朝堂观赏菜市场吵架,更喜欢待在书院里教书育人,这次朝会理所当然地又称病告假,众人也都习惯了。
顾文拱手:“启禀陛下,臣的确曾有幸拜读过师弟入学时的高作。”
“哦?”雍和帝问,“可还记得?”
顾文回答:“当然记得。”
众臣茫然四顾不知所谓,明明前一刻还在就如何处置孙平剑拔弩张,怎么这话头一转,突然要鉴赏起李文柏所写的文章来了?
李文柏垂手而立,猜到了接下来的走向,面上有些发红。
顾文倒是怡然自得,似乎对能在此处展示他那小师弟的文章十分骄傲,略微拱手施礼后张口就来:
“《谏圣上十思疏》...”
一条条一款款,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饶是雍和帝私下里已经读过多次,再听来还是觉得振聋发聩。手指轻敲龙椅扶手,眼睛微微眯起,询问李文柏,主要也是想要引出这一篇《十思疏》,如此好文,若是藏于御书房只有他品鉴太过可惜。大道相通,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若是可做到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则可拱手而治。
第一次听到的文臣武将更是惊讶,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不及弱冠,出身商贾之家的少年所作。
武将们不知所谓,只觉得听起来热血沸腾,文臣们却听得异常专注,到重点时还忍不住频频点头,互相交换着惊诧的眼神,只觉站在殿上的不在是个浑身铜臭味的商贾子弟,而是为饱读圣贤书,矢志报国的未来栋梁。
王敦茹和孙显午也是初次听到,也都不禁看向微低着头的李文柏,当然不仅是惊讶于文章内容,更多的还是没想到圣上会厚待此人至此。
顾文的朗读声还在继续,李文柏低头盯着地板,平静之后,心中依然是感慨万千。
雍和帝这一问意味非凡,或许本心只是为了点拨朝堂里的文武百官,但也给了他极大的好处。这是在大朝会上为他正名,不仅是清白,更是文采和才能。没有比这更直白的重视了。
古板刚直如方彦明,眼中都闪烁着不可置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能写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谏文之人,怎么可能会和那些唯利是图,阴险狡诈的商人们一样?这分明就是大齐朝未来栋梁的模样啊!
顾文谦卑拱手:“陛下,臣背完了。”
“好!好一个《十思疏》!”雍和帝朗声大笑,“听得朕都忍不住躬身自省,恨不得将这“十思”背下。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今后朕要常常反思,常常十思。”
李内侍机灵跪下,朝堂之中霎时间便是众人跪下,激荡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于金銮殿上,所有人的心中都有豪情激荡。
文臣想做到智者尽其谋,武将想做到勇者竭其力,这位雍和帝不同于前朝的帝王,也不同于先前的帝王,他们生在盛康之时,君王智勇双谋。
李文柏也跟着跪下,跟着俯首,心中明白,这边是雍和帝让顾文念十四疏的缘由了。
“诸位爱卿平身。”雍和帝说道,又对着李文柏含笑说道,“好一个英才,朕没有看错人!”
李文柏闻言起身,微红着脸低头行礼:“陛下谬赞,草民惭愧。”心中觉得受之有愧,又觉得,若是雍和帝如同李二一样,日省吾身,也算是这篇《十四疏》物尽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