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 书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贺青步下生风走了出来。
李文柏赶紧放下纸笔迎上去,无论关系多么亲近都保持着规整的礼仪, 这也是李文柏受到诸多长辈喜欢的原因之一。
贺青见到李文柏明显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儿?有何要事吗?”
“正是,就关中军出兵匈奴一事, 在下有些不成熟的疑惑, 想要请教将军。”李文柏开门见山,“不知将军现在是否方便?”
贺青脚步一顿,似乎没想到李文柏会如此直接。
“将军?”李文柏坚持。
贺青无奈,只得让开道路示意李文柏跟上, 边走边叹气:“你啊,和飞宇一个性子, 年轻气盛, 觉得什么事都尽在掌控,天不怕地不怕。”
从贺青的话中嗅出些不寻常的味道,李文柏担心起来:“少将军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小孩子脾气而已。”贺青推开书房门, “跟陛下置气,整日待在军营里不愿出去,真是的,尽给我添乱。”
贺飞宇与贺青不同,贺青早年间在雍和帝麾下为将,两人认识的时候都差不多二十多岁了,雍和帝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贺飞宇长大,在贺飞宇看来,高高在上的雍和帝与其说是喜怒无常的君王,还不如说是慈祥的长辈和值得敬爱的主帅。
所以偶尔做出些置气的事也不出奇,在雍和帝看来反而是可爱亲近的表现。
贺青的书房与之前已经有了大大的不同,或许是为了迫在眉睫的出征做准备,书房里摆放着一个大大的沙盘,从地形地貌上看应该是北疆被匈奴占领的地方,代表齐军的玄旗和代表匈奴军的蓝旗在沙盘上犬牙交错,看得出匈奴军占据着绝对性的优势。
注意到李文柏的眼神,贺青眉头一挑:“怎么,你还会看沙盘?”
“略知一二而已,远不及诸位将军。”李文柏目光移到墙上的大面地图,半个多月前来的时候挂着的还是大齐地形图,现在已经变成了北疆战事的军事地图。
上面残留着不少墨迹,应该是贺青研究敌情时留下的痕迹。
李文柏注意到地图上新画的一条行军路线,从顺天出发,穿过关内道直插陇右,直捣匈奴腹部。
“这是?”李文柏问,“将军,已经决定动用关中军了吗?”
贺青不答反问:“李文柏,近来课业如何?旬月后就是会试,可有把握?”
李文柏一哽,不知怎的突然有了点面对家长询问功课时的紧张,连忙道:“近来奉老师之命专攻策论,半点不敢懈怠。”
“嗯,那就好,把你交给王行之本将很是放心。”贺青鹰隼似的眼眸直视过来,“心系国事是好,但须知凡事过而不及,李文柏,自上次朝堂之争过后,你对国事的兴趣就有些太过专注了。”
没想到贺青会是这种态度,李文柏蓦地噎住,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从头冷到脚板心,瞬间将多日来盘踞在心头的不安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委屈。
寂静瞬间在书房中蔓延开来,尴尬感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半晌,还是李文柏率先打破了沉默。
“将军教训得是。”李文柏抬头看着贺青,“在您看来在下或许是不务正业,也或者是不自量力,但事关您的前途,贺家的命运,在下无法说服自己视若无睹,还请将军见谅。”
凌厉的眼神直射进李文柏双眼,贺青如高塔般战力,沉重的威压铺天盖地朝李文柏袭来。
李文柏昂然不惧,清澈的双瞳中不曾有半点犹疑。
僵持半晌,贺青无奈摇头:“好小子,本将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性子比飞宇还要固执三分。”说是固执,嘴角却是有淡淡的笑意。
随着贺青开口,房中凛然的气氛转瞬消逝于无形,李文柏一面惊叹于身居高围者的气场,一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军恕罪,李文柏莽撞了。”
“行了,少在那阴阳怪气。”贺青干脆一挥衣袍坐下,摆出聆听高见的样子,“有什么想问想说的,说吧。”
“是。”李文柏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斟酌着言辞,“请恕在下无礼,这征伐匈奴,非得关中军不可吗?”
贺青不容置疑地回答:“没错,圣旨过几日就会下来,大军会立刻开拔,恐怕无法见证你高中进士的那一刻了。”
“将军言重。”李文柏没有继续追问原因,转而问道,“既如此,将军可有想好什么应对之法吗?”
贺青装糊涂:“你问本将准备如何击退匈奴?不是本将小瞧了你,你一个文人,又不通兵事,就算说了也只会是一知半解吧?”
李文柏一点不打算顺着贺青的口风废话,直接道:“在下所问,将军是否想好无论胜败,此战结束后如何挽回在陛下心中的印象?”
沉默半晌,贺青无奈地揉揉眉心:“你个白面书生,说起话来怎的比吾等武人还要直上三分,就一点不怕本将恼羞成怒?”
“将军对李文柏有知遇之恩,李文柏怎可因为这点顾虑就置将军可能遇到的险境于不顾?”李文柏继续追问,“将军可有了想法?”
意识到李文柏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了,贺青无奈,干脆也敞开心扉:“贺家一门世代终于圣上,我贺青问心无愧,圣上英明,自然看得到。”
言下之意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了。
李文柏心下明白,却改口试探道:“朝中除了您的关中军,尚还有四军可以动用,陇右军距匈奴更近,将军是否想过推辞不受?”
“你这是什么话。”贺青沉下脸,“从军者,保家卫国开疆拓土乃是天职,只要朝廷需要,一声令下绝无二话,怎可因顾虑自身荣辱而退却,李文柏,此话不可再提!”
“是,在下出言无状,还请将军恕罪。”李文柏躬身抱拳,心中却松了口气。
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试探贺青有几分私心而已,试探的结果让李文柏很满意,只要贺青不是贪图兵权之人,此事就远远称不上是死局。
“将军,在下还需再斗胆一次。”李文柏咽了口口水,略微压低声音,“将军...可曾与哪位皇子殿下走得比较近?”
一言既出,贺青眼神瞬间寒下来,房中的气氛比之前还要压抑上三分,甚至还能感到上座处渗出的些微杀意。
不过一息之间李文柏已经满头冷汗,却仍旧笔挺地站在原地,视线不曾移动一分一毫。
涉及皇家的问题有多么敏感,即使李文柏从小受的不是天地君亲师的教育也很清楚,尤其是与皇子,与夺嫡之争牵连上,可是一句话没说对就会给全家上下带来性命之危,贺青有所反应也实属正常。
李文柏是在赌,赌贺青对他的信任有几分,赌对方不会暴怒之下将自己赶出房去,赌这些日子以来在贺家积攒下来的信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文柏低垂在两侧的手掌已经开始隐隐有些发颤,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主动请罪的时候,贺青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目光从李文柏的身上移开,保持着凛然的面孔径直绕过李文柏站立的地方走到门边,高声唤来亲兵。
两名守在院外的亲兵闻声而来,抱拳道:“将军有何吩咐?”
贺青压低嗓音:“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偷听,没有我的允许,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书房,一经发现立斩不赦!”
“是!”亲兵抱拳领命,一左一右按刀侍立门边。
贺青关上门,回头见李文柏明显松懈下来的姿势,不由得失笑:“怎么,担心本将叫人把你押走?”
房中杀机顿消,李文柏长叹一口气没能立即回话,这一惊一乍的,对心脏实在是不友好。
好在贺青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而是按住李文柏的肩膀将其压在客座之上,自己转到另一边坐下,沉声问:“此问很重要?”
李文柏肃然点头:“是,还望将军如实告知。”
“好吧,本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贺青叹道,“我关中军将士上下十万,尽是我大齐的百战精锐,手中持有这么一支重兵,你说,本将若还敢跟哪位殿下套近乎,那岂不是不要命了?”
“想来也是,没有便好。”李文柏淡淡一笑,“在下并非打算窜戳将军插手夺嫡之争,只不过有个小小的建议,将军此次出征,为何不请求陛下派出一名监军随军作战?”
“监军?”贺青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本能性地想到了各地府军中那些阴阳怪气,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阉人。
李文柏当然知道贺青在想什么,进一步解释道:“在下所言监军,当然不是只那些不知所谓的阉人,而是诸位殿下中的一个。”
贺青眉头皱得更紧,满脸都是不赞同:“你让本将主动跟陛下请求让某个殿下随军?那岂不是找不自在,不管提议让谁随军不都是故意往陛下眼里掺沙子吗,万万不可!”
这样的顾忌不无道理,雍和帝正值壮年,膝下有五个儿子,其中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有五,最年少的还在母亲的襁褓中,虽然朝中已经有了议论的声音,但雍和帝尚未有立太子的意思。
三名成年的皇子各自封王出宫建府,见的人和事多了,又生在皇家,不可避免地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中下层的文官武将或许会因为皇子的亲近感到受宠若惊,但真正如贺青一般的实权派,都对此避之不及。
谁都不知道皇帝的忍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对于儿子们的小动作雍和帝一直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但君主的宽容是有限的,皇子们都还年轻,还远不到必须押宝的时候。
从王行之德高望重,但雍和帝却从未表示过要请他入宫担任某个儿子的老师就能看出来。
这个时候不管推荐谁,只要开了这个话头,都是纯粹给自己找不自在,贺青会拒绝也是料想之中的事情。
可凡事无绝对,李文柏指节弯曲轻轻敲在桌案上:“将军想岔了,在下只是建议您向陛下提议派皇子监军,至于派哪一位,如何派,您大可不出这个风头,全凭陛下定夺。”李文柏含笑道,“将军,从古至今没有哪位父亲不是望子成龙的,何况陛下马背出身,自年轻时就在军营摸爬滚打,想必不是会溺爱儿子的君王吧?”
贺青沉默了,的确,以他对雍和帝的了解,恐怕这位继位以来凭一己之力为大齐扩张了不少疆土的马背皇帝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文弱书生。
但偏偏五个皇子,除了最小的还不会走路之外,其余的虽都有配置武艺教习,但至今没有一人在真正的战场上历练过。请求皇子随军,变相交出一部分的军权,又有皇家之人随时监视,或许确实可以一试也说不定。
贺青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再看李文柏的目光就不一样了。
“好吧,就听你一回赌上一赌!”不愧是雷厉风行的武将做派,贺青一拳头砸在桌案上,“明日本将就进宫面圣,请求在军中安上皇家的小崽子!”
“至于你。”贺青伸手阻止住李文柏还想要出口的话,凛然道,“记住,插手朝政的事到此为止,你自明日起专心备考,本将也会和王行之打招呼,不许他再让你参与任何政事!”
李文柏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贺青会说这样的话。
贺青一巴掌拍在李文柏肩膀上:“小子,你平生的志向,不会就是在本将麾下做个谋臣吧?”
“谋臣?”李文柏愣住,“将军何出此言?”
“你啊,还是不了解升上。”贺青语重心长,“须知当今圣上最为厌烦的就是眼高于顶,不在其位却谋其政之人,你要不想高中进士后派到我富国将军府当个幕僚官,就听本将的,好好念书,一切都等秋闱之后再谈!”
李文柏犹疑着点头:“此等事,老师也好师兄也罢,都未曾与在下提起过...”
“顾文那小狐狸在想什么本将不知道。”贺青笑着说,“但王行之不说,肯定是因为现在说了你也听不进,还不如先放手让你去做,等本将亲自来收拾你呢!”
“且就算本将今日没说这些话,你信不信,明日去了书院,王行之的态度肯定会判若两人?不把你禁足在书院都是轻的!”
李文柏讶然:“老师竟是如此强硬之人吗?”
这些日子王行之说话做事都轻言细语循循善诱的,根本看不出半点样子啊。
贺青冷笑:“还别不信,当初顾文还是个没长毛的小娃娃的时候,就已经被拿老小子收拾得跟个小老头一样,整天没个笑脸了。”
那个整日笑笑嘻嘻没个正形的顾敬元?
李文柏眨眨眼,脑补了一下那张脸整天跟个老夫子一样的场景,好险没笑出来。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往前的确也没了李文柏一个毛小子插嘴的余地,见贺青似乎还有事要做,李文柏干脆地告了退。
王行之虽然好说话,但每日留下的课业量却一点也不含糊。
除了诗赋策论,经史子集也是李文柏的短板之一,为了在会试前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这大半个月李文柏几乎都没怎么闭眼。
那边送走李文柏,贺青的表情瞬间沉下来,唤来门外值守的亲兵下令:“去跑一趟军营,把贺飞宇那小子拎回来!就说是本将的军令,不从者军法处置!”
***
一夜无事。
次日天色刚刚放亮,李文柏已经收拾齐整登上马车,只等到达半山书院开始早课。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行驶到城郊,正要转向书院的方向时猛地一顿,车夫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李少爷,前面好像有人找您。”
“找我?在这里?”李文柏疑惑地掀开车帘,一眼就看到等候在路边,眼巴巴望向这边的赵旭之。
李文柏看了看天色好早,于是翻身下车,径直走到赵旭之身前:“你找我?”
说起来自从半个月前出了那档子事之后,他已经有很久没见到过这个二愣子了,也不知是因为自己一直都在王行之的书房开小灶,还是因为这小子在有意躲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