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宅在古代——沉云香
时间:2018-08-20 09:05:42

  王行之每说一句,顾文的头颅就低垂一分,话音落下时,顾文已经燥得快说不出话了。
  老师这话说得极重,上次听到类似的呵斥,还是少年时赌咒发誓,要效仿老师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时候了。
  他知道,自己能在官场走得一路顺畅,能心无旁骛地去实现理想,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自身的才能,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顾敬元是王行之的学生。
  就此一条,士林就愿意把他当自己人,雍和帝也好王敦茹也罢,遇事都愿意忍让他三分。
  所以自从被王行之昭告天下认为入门学生之后,辱骂李文柏为“商贾子弟”的士子转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年轻人的好奇;所以那日在朝堂上被攻讦至此,都不曾出现官场最为常见的落井下石。甚至都还没在士林露面,士子间便已经流传有关于李文柏天赋异禀的传闻。
  这个时代对大儒的崇拜如此根深蒂固。王行之的名号,在大齐官场士林,就是有着如此之大的力量。
  “就算你安安静静在京城熬资历,什么事也不做,这一天还是会到来的。”王行之说,“早在圣上命王敦茹教导楚王、又命孙显午教导燕王的时候,为师就知道这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陛下摊牌得这么早。”
  顾文叹了口气,短短一段话的时间,他已重新整理好情绪,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老师也不必如此悲观,不是还有三年吗?”
  王行之讶然回首,看起来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轻笑起来:“不愧是敬元,这么快就调整好心态。”
  顾文知道老师不想谈这个,只能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还未见过师弟吟诗作赋呢,不知天赋如何?”
  王行之也顺着顾文的意思转了话题,“他的行文策论从未用过诗赋,造诣可见一般了。”
  顾文有些担心:“当真?可诗会总归是要作诗的,师弟如此...”
  “不会又如何?我王行之的学生,莫非不会作诗便不能行走在文坛?”王行之说,“敬元,午后公事可繁忙?”
  师生多年,顾文一听就知道老师是想让自己去给李文柏撑场子。诗会参与的多是年轻人,老师是长辈,许多时候不好为学生出头,而自己和李文柏同辈,有话会好说很多。
  顾文忙吗?当然是忙的,六部给的压力越来越大,孙显午几乎是盯着他在找茬儿,部里又有来年将会改制的传闻,顾文说是焦头烂额都不过分。
  只是忙也得参加诗会,“正好学生也许久没参与过诗会了。”顾文笑道,“这次就仰仗师弟的面子,一同走一回!”
  王行之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他并不是不知道顾文在吏部的状况,但第一次把李文柏推出去事关紧要,只要这次站稳了,即使一月后的会试未能上榜,也还有来年,顾文在朝中就会有一个天然的政治盟友。
  而且王行之有种预感,这个一见横冲直撞的学生,在政治上的造诣很可能远胜于他和顾文。贺青这么一搅和,几乎能算是给顾文在朝中重新打开局面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
  虽然稚嫩,但一个从未真正见识过朝堂争斗的少年来说,完全可以说是天赋极佳了。
  顾文不知道老师心中所想,但对午后的诗会仍充满期待。
  李文柏对短短时间内老师书房中的风云变幻完全不知情,午饭时赵旭之不知道哪根茎没有搭对,非千里迢迢跑过来缠着李文柏继续给分析朝中局势,被他三言两语给怼了回去——一个连策论题目都看不懂的纨绔子弟,还妄想干评论朝局这种高智商的事,他李文柏想干都被贺老将军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么。
  赵旭之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蔫着脑袋溜回去了。
  怼完人的李文柏神清气爽,被迫背了一上午《礼记》的郁结消失无踪,回到书房时整个人都在飘。
  “师兄?”李文柏踏进小院脚步一顿,看看王行之又看看顾文,“您和老师站在门边作甚?当心着凉。”
  王行之从善如流地转身进门,顾文上前几步一巴掌拍在李文柏脑袋上,笑嘻嘻说:“有空担心这担心那,不如想想午后的诗会怎么办?”
  师生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些糟心事。
  李文柏疑惑不解:“诗会怎么了吗?”
  很快,李文柏就明白了顾文的话是什么意思。
  诗会举办的地方就在五华山中,三人乘坐马车离开书院,不过一两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五华寺门前,五华寺是皇家寺庙,一年到头香火都十分旺盛,且不受理平民百姓的祭拜,要踏进这寺庙大门,不是非富即贵的家族出身根本不可能。
  唯一的例外,就是身上背负功名的举子,不管是过了乡试还是省试,只要能算得上是士子的,五华寺都来者不拒。
  毕竟历朝历代都厚待读书人,和尚们再势力,也不敢跟天下大势作对。
  李文柏听得直笑:“听师兄所言,这五华寺倒不像是个礼佛的地方。”
  “当然不是。”顾文指了指先帝亲手题写的“五华寺”牌匾,“大齐不设国教,先帝和当今又都不信佛,这皇家寺庙当然不可能是单单为了礼佛而生的。”
  王行之日日来往于山间,守山门的和尚早就认识了马车和车夫,是以问也不问就招手放行。
  李文柏看得直稀奇:“一个寺庙而已,竟然有守门人?”
  “这有何稀奇?”王行之一路闭目养神,顾文这个师兄就担负起了科普的重任,“你别看这和尚低眉顺目看起来不起眼,能到这五华寺守门的,至少都是亲军十二卫出身,身手不行还都选不上呢。”
  “这么厉害?”李文柏越发疑惑,“不就是出家当和尚吗?就这还要亲军十二卫出身才有资格?”
  顾文却不肯再继续解释:“好了好了,个小娃儿怎的这么多话,马上就到地方了,收收心。”
  李文柏一愣,这才发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
  见顾文朝自己挤眼,李文柏恍然,赶紧整理衣袍翻身下车,顾文紧随其后,两人恭恭敬敬地将王行之从车厢里扶了出来。
  待王行之站稳,李文柏才有空抬头观察周围。
  这是一片空旷的园林,四周三三两两的小厮经过,半个僧人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完全没有置身于寺院之内的感觉。
  从站的地方看过去,可以看到前面有几个土丘,从土丘上节次鳞比的树干可以想见此处春夏时的模样,但此时已至深秋,地面被落叶染得金黄,只有枝干孤零零地矗立在地上。
  站了一会儿,自有小厮上前带路,李文柏和顾文一前一后将王行之护在正中,穿过一条小道,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见到一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深秋,水面上亦少有落叶笼罩,可见得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
  就在枯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不起眼的小路蜿蜒而入,不知道通往什么所在,穿过枝干,可以看见一层层的建筑屋顶。
  诗会的所在正是在这水潭边,熙熙攘攘的士子将不大的水潭围了个结实,讲究点的随身带着布帛扑在地面上,随意点的就直接席地而坐,就着浊酒高声笑谈,俨然一副文坛盛景。
  李文柏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看得有些发呆。
  前面引路的小厮见状提醒:“小先生,这边走。”
  “哦?好。”李文柏如梦初醒,连忙跟上去,走过水潭上曲折的回廊,终于踏上湖心中唯一的凉亭。
  小厮在亭外顿住脚,躬身行礼:“诸位先生,到了。”
  “嗯。”李文柏点点头,侧身为王行之让出道路。
  他看得很清楚,湖心亭可不是空着的,其中还座有三五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都正含笑望着他们走来。
  这想必就是所谓的“文坛领袖”们了。
  李文柏低头颔首,学着顾文的样子跟在老师身后走上前。
  老者们见王行之上前,纷纷站起身大笑见礼:“好你个王行之,让老朽们好等!”
  这些人各个看起来至少六七十岁,比王行之大了至少一轮,即使是王行之也只能持后辈礼。
  “见过诸位前辈。”王行之躬身行礼,而后一挥袖袍让出身后两人,“好让前辈们知晓,这是在下的两个不成器的学生。”
  顾文笑嘻嘻拱手施礼,态度十分熟稔:“学生顾文,给诸位前辈问安了。”
  “好,多年不见,你都已经是堂堂的吏部郎中了。”老者们笑得欣慰,“不愧是王行之的学生,没有辱没门楣!”
  跟在后面的李文柏压力山大,却也只得学着顾文的样子行礼,口中唤道:“学生李文柏,见过诸位前辈。”
  “哦?行之,这就是你新收的那个学生?”一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者颤颤巍巍开口,“坊间传闻你宝贝他宝贝得不得了,怎么,终于舍得带出来放风了?”
  “前辈说笑。”王行之说,“只因这小子旬月后就要参加会试,晚辈命其安心读书,这才没能及时介绍给诸位前辈。”
  说完,王行之回头指指亭外:“敬元,带你师弟到处走走,多认识些同辈友人吧。”
  顾文恭声称是,又团团告过罪,果断拉着还处在状况外的李文柏溜了。
  直到重新踏上岸边的土地,李文柏才反应过来询问:“怎么这就走了?不是诗会吗?”
  “放心吧,还没开始呢。”顾文朝着湖心亭挤挤眼,“看到那几位老前辈了吧,老师每次过来,都要先陪着他们打几轮嘴仗,诗会才会正式开始。”
  “打嘴仗?”李文柏顺着顾文的眼神看过去,果然看见王行之敬陪末座,施施然饮了口酒,而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周围的老者们面色发青,气氛一点也不和谐。
  李文柏啧啧称奇:“看那几位老前辈少说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竟然还有这种爱好?”
  顾文失笑:“否则你以为老师在文坛的地位是怎么来的?教几个学生写几篇文章,就能德高望重了吗?”
  湖心亭的动静越来越激烈,再看周围的士子们似乎一点惊讶都没有,李文柏唏嘘不已,不禁“观赏”起自家老师舌战群儒的风姿来。
  不得不说,虽然听不清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但王行之的风采真是...太帅了!
  “怎么?”顾文打趣,“心向往之?”
  李文柏点头:“老师风姿卓绝,不及万一啊。”
  两人正一唱一和吹捧着自家师长,后面一声熟悉的惊叹传来:“李文柏?你是李文柏?”
  这种地方竟会有认识的人?李文柏讶然转身,看清来人后惊喜地瞪大眼:“于钧兄?你怎会在此处?”
  “自是受邀来参与诗会。”于钧满脸唏嘘,“月前与李兄偶于往来居萍水相逢,未曾想再见你已是王大人门生,世事无常啊。”
  偶遇熟人,李文柏赶忙向顾文介绍道:“师兄,这是于钧兄,我初上京时结交的友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
  顾文微笑颔首:“幸会。”
  于钧比他年长,是以随李文柏一道以“兄”相称,然顾文是官,于钧是民,于情于理自然没有官向民行礼的道理,所以顾文脊背挺得笔直。
  “李贤弟的师兄?”于钧一惊,霎时间就知道了顾文的身份,急忙躬身见礼,“学生于钧,见过顾大人!”
  “无需多礼。”是李文柏的朋友,顾文当然不会摆什么架子,当即把人扶起来。
 
 
第79章 诗会(二)
  李文柏从认识顾文起就是以小师弟的身份, 见过其嬉笑怒骂, 也目睹过其在师长上官时怂怂的模样, 即使是在被教训时顾文也是亲切的, 从未有什么距离, 也就没能亲身体会过这位师兄为当朝郎中的官威。
  但于钧当然不一样,彼时官与民的界限是无比清晰而又严格的,于钧虽为举子, 然白身的身份注定其能见到最大的官也不过是道府学官。可学官们在读书人跟前再作威作福到底也只是虚官, 与实权京官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何况顾文还是那位名满天下的王行之的首席学生,在吏部考功司整顿吏治天下皆知, 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谓无数读书人憧憬的偶像。
  能够见到顾文, 对方还虚扶了自己一把, 于钧当时就战战兢兢了,脸颊激动得涨红,连拱手时都在微微颤抖。“顾大人,学生是今科考生。”
  于钧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顾文看, 那模样跟现代追星的妹子没啥区别,看得李文柏是叹为观止, 不由得暗地把师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见着顾文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顾文似是早已习惯被如此对待,见状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少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国朝百废待兴, 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尔等年轻人还需加倍努力,以己之身为国效力,才能不辜负圣君的期待。”
  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称呼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为“年轻人”,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偏偏称呼的和被称呼的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常言道闻道有先后,顾文为及弱冠便已高中状元的传奇声名早已经响彻士林,自命前辈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顾文也只是看在李文柏的面子上故作亲切,一句问候过后便不再说话,只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微笑。
  李文柏看了一眼顾文,见着于钧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就问道:“倪兄、赵兄没来吗?”
  于钧与顾文说话就心中紧张,见着顾文不再开口,心中有些失望却也松了口气,连忙转身指向水潭边的一棵枯树:“倪贤弟和赵贤弟在那处与人寒暄,愚兄正打算去与他们汇合,没曾想正好撞见贤弟。”
  顺着于钧指的方向看去,的确能看见水潭边一棵斜生的枯干下地摆放着几张桌椅,茶案坐席一应俱全,在周围席地而坐的士子们中间堪称鹤立鸡群,倪旭弘和赵钰正面对面而坐,身边还围着几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想必是他们熟识的友人。
  “往来居一别已有近两月未曾相见,他二人想必也很是思念。”于钧积极道,“如何?去打个招呼?”
  来到京城后还没面对的都是世家子弟和师长前辈,还未交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和于钧他们严格来说虽然只是一面之缘,能再遇也让李文柏高兴不已,当下就要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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