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王行之头也不抬,“今日为师正好得闲,你把《礼记》全篇背来听听。”
...?!
李文柏表情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原地半晌吐不出“遵命”二字。
那可是《礼记》全篇啊!真要全部背诵一遍,能直接背上一个时辰还不够!
王行之却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见李文柏呆愣在原地,不禁不悦地皱起眉:“怎么,莫非熟背,是欺骗为师的不成?”
“不...学生不敢!”李文柏垂死挣扎,“老师,全篇实在太多了吧,要不您随意出题,学生回答便是?”
“不可,说背就背。”王行之不为所动,“你若不愿坐着背,就站过来背吧。”
看样子是逃不过去了,李文柏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王行之仰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头颅随着李文柏的背诵而微微晃动,看起来居然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
一个多时辰过后,天色已经完完全全亮了下来,李文柏终于背到最后一句:“比终兹三节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志焉。礼以治之,义以正之,孝子弟弟贞妇,皆可得而察焉。”
口干舌燥地咂咂嘴,见王行之仍然没有睁眼,李文柏小心翼翼地提醒:“老师,学生背完了。”
“嗯。”王行之坐正身体,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望向李文柏,“背诵倒是一字不差,不知可全理解通透了?”
一问既出,李文柏只觉天旋地转,不可置信道:“老师的意思,是让学生再全篇解读一番?”
...
被李文柏的表情逗乐,王行之无奈地笑了:“为师是考教你课业,又非故意折磨于你,故意那么为难你作甚?”
“嘿嘿...”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李文柏忙不迭地拍马屁,“老师待学生如亲子,学生自然是知道的...”
“行了!”王行之没好气地板下脸,“喝口水润润嗓子吧,为师还有话要问。”
得到准许,李文柏告了罪,走到茶几边一口气连喝三杯白水,又转回桌案边坐下:“不知老师有何考教?”
“不是考教,此问与会试无关。”王行之问得漫不经心,“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你可有所擅长?”
此问堪称当头一棒,李文柏取书的手顿在原地,表情木然:“学生...”
说了半天没说出来,王行之不耐地抬头,猛地看见李文柏复杂难辨的表情,反应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你莫非一窍不通?”
李文柏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瞒老师,学生出身商贾之家,幼时虽读了点书,但到底不如言情书网...这君子六艺中的‘御’、‘数’两项学生倒是粗通一二,但其他的...”
“好了,无需再说。”王行之一脸不忍直视,“算了,午后你随为师去诗会,注意随机应变,不要丢人。”
“诗会?”李文柏瞪大眼,这个“诗会”是他想的那个“诗会”吗?
但王行之显然并不准备给李文柏任何的侥幸心理,边整理今日要用到的书册边解释,“为师的好友午后在五华山顶办有诗会,你随为师前去。”
好吧,果然是想象中的那种“诗会”...
李文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老师,学生一个小辈,到时只需作陪便是,无需吟诗作赋吧?”
“这是什么话?”王行之不悦,“我王行之的学生,若连简单的吟诗作赋都做不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师息怒,学生只是随口一问。”李文柏忙解释,心中却苦笑连连。
这下完了,他诗赋的水平也就是能通背《声律启蒙》的程度,就这还是拖了原身的福,万一到时候真被叫起来即兴作诗...
想想到时惨不忍睹的状况,李文柏眼前一黑,只觉生不如死。
但拒不参加肯定是不可行的,古时“诗会”是文人学子扩大人脉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他既决定要科考为官,当然不可能闭门造车。
且这种场合一般无人引荐的话,像李文柏这种在文坛籍籍无名的小辈是决计不可能参加的,王行之主动带着他,也是提点的一种。
若要拒绝,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不知道小学生心中的百转千回,王行之从抽屉中拿出一叠卷纸:“今日不讲经,也不谈政事,这是去年会试的考卷,你做做看。”
模拟考试?
李文柏打起精神接过考卷,心中满是感激。
这玩意在京城的黑市叫价可到了百两以上,而且供不应求,如果没点门路连考卷的毛都摸不到,一般的学子能买到几年前的会试试卷都可以说是三生有幸,绝对会如获至宝拿回家反复钻研。
而王行之居然就这么随意地从抽屉里抽了出来,跟平日中抽张白纸根本没什么两样。
“特权阶级啊...”李文柏行过礼,开始专心致志地答卷。
真正的会试考三场,每场三天,考生要在考场中待上足足九日,考卷自然不可能只有这薄薄的一张纸,王行之拿出的只是试卷的一部分,最为简单的“贴经”题。
李文柏仔细读题,发现其中考题果然没有半点规律可寻,上半句出自《诗经》,下半句就有可能出自《尚书》,甚至有随意两册书中随机组合出来的句子,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凭记忆答题。
能把普普通通的“完形填空”题搞出这么多花样,会试的出题考官还真是个辛苦活儿...
王行之平日公务繁忙,大多数时间都是留下今日的课业题目之后就消失无踪,只偶尔会出现监督一下进度而已,在纯课业上教导李文柏更多的,其实是顾文这个听说很忙却三天两头就能在书院耗上一日的便宜师兄。
可今日不知为何,直到临近正午李文柏答完考题,王行之都端端正正坐在书桌边,看起来一点也不忙,还时不时下来看看完成进度,弄得李文柏心下惴惴,紧张程度完全不输现代高考时遇上老在你课桌边晃悠的考官。
终于做完,李文柏长舒一口气放下笔,起身拱手行礼:“老师,学生做完了。”
“嗯,拿上来吧。”王行之清清嗓子,“时辰不早了,放下卷纸就去用午饭吧,离诗会还有段时间,不急。”
李文柏恭声应是,见王行之依旧端坐不动不由疑惑:“老师呢?”
“为师就不用你担心了。”王行之赶苍蝇似地挥手,“去吧,午后的诗会可不提供吃食。”
只当王行之打算在书房开小灶,李文柏识趣地退下了。
李文柏前脚刚走,顾文后脚就从内间出现,一边行礼一边笑嘻嘻地打趣:“学生这等做派,倒像是在与老师私会。”
“口无遮拦!”王行之怒极,“说的都是什么话!”
“好了好了,是学生无礼,老师千万莫要发怒。”顾文告罪得毫无诚意,又快步行至桌边凑上脑袋,“这便是师弟的答卷?不知能答对几题?”
“谁知道,反正定会比你强。”王行之敲敲桌子,在大弟子面前显得十分放松,“说吧,这时候来找为师所为何事?”
顾文神神秘秘地凑近王行之耳朵,笑道:“老师可知,今日朝会上,贺老将军当着群臣的面,请求陛下选派皇子作为监军,随军一道北上。”
“什么?!”王行之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这便是那小子出的主意?”
“什么都瞒不过老师。”顾文笑得畅快,“这个小师弟啊,出的主意横冲直撞,一点不考虑后路,却胜在见效。”
作者有话要说: 赵旭之是不是很萌,^_^
第78章 诗会(一)
“这混小子, 说话做事一点不过脑子!”王行之摇摇头, 面带担忧之色, “贺将军和皇上提, 皇上什么反应?”
“一开始是驳斥。”顾文说, “最后应允了。”
“没有你从中窜和,陛下能允?”王行之看着顾文。
顾文谦逊拱手:“老师太看得起学生了。”
“就你个混不吝的性子,早晚把自己搭进去。”王行之失笑着摇头, 摇头过后略一沉吟, 又道,“让为师猜猜, 是赵王,还是燕王?”大皇子赵王冯瑞、三皇子燕王冯琨, 国朝能动得了刀兵, 如今适合出征的也就这两位了。
顾文说:“是赵王。”
王行之皱眉:“陛下这是下决心了?”
赵王冯瑞生母是当朝皇后,正经的嫡长子,从生下来起就被雍和帝带在身边教养,一切都按照一朝太子的标准, 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几乎满朝文武都认为他就是未来的太子。但一年接一年, 二皇子冯珏封了楚王, 三皇子冯琨封了燕王,冯瑞还在赵王的位置上待着,一点挪地方的兆头都没有。不过好在雍和帝还算健壮,几位皇子也都还年轻, 立太子的奏折才没有堆满雍和帝的御书房。
“不一定,学生看悬。”顾文说,“陛下虽点了赵王随军,紧接着又命燕王下亲军十二卫历练,又给楚王殿下在户部安了个职分,品阶虽然不高,到底是皇子,谁敢怠慢。“
顾文摸摸头:“幸好不是来我吏部,孙尚书老早看学生不顺眼了,一准儿打发学生去伺候皇子殿下。”
王行之轻敲桌面:“历来皇子不直接参与三省六部地方政事,陛下这是想作甚?”
“能作甚?”顾文眸光流转,“老师久不在朝堂,君臣之间老早没那么和谐了,王相国一心为国为民可就是不为君,五军早成了统帅门下的私兵,刚好贺将军起了个头儿,打着一碗水端平的旗号,陛下不趁机掺沙子才怪。毕竟儿子再争权夺利也是姓冯的。”
“这是四殿下还走不动道儿,如若不然,学生的吏部也肯定消停不下来。”顾文咂咂嘴,颇有些后怕。
比起尚在蛰伏的孙显午,显然是如日中天的王相国比较刺眼。
“文柏的这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呐。”王行之说,“原本三位殿下手中都无甚实权,又严格限制与外臣交流,内外朝这才勉强维持着平衡,这么一来,朝堂上下恐怕又要开始站队了。”三个皇子这么一动,不管愿不愿意,夺嫡之争都正式拉开了序幕。
王行之起身走到门边抬起头,:“京都的仲秋,真是一年比一年冷呐。”
“也解了贺将军的局不是吗?”顾文说道。
想到了贺家,王行之笑了笑。
顾文接着说道:“无论有没有小师弟,早晚会闹上这一遭,无论如何,抛出了这个主意,贺将军那里可以舒缓些,老师你也可以放下心来。”
王行之的嘴角上提,眼底却没有太多的笑意。
顾文以为王行之是担忧贺青,想着活跃气氛,便换了个话题,“老师要带上小师弟去诗会?”
“离科举不足旬月,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王行之说,“为师不能从政,在朝中帮不了你们什么,唯独认识的人比较多,让他出去露露脸,日后也好少走些弯路。”
今日的王行之半点不见往日风采,话语中竟带出点垂暮之年的意味来,顾文这时候才心中一紧,觉得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行之顿了顿,闭上眼睛:“前日陛下召为师入宫,你是知道的吧?”
“学生知道。”顾文心中一突,“出什么事了吗?”
王行之苦笑:“圣上问为师,是否愿意入宫教导四殿下。”
“...”顾文沉默,四皇子还未满两周岁,远不到启蒙的年纪,雍和帝并不是真要为小儿子找个名满天下的师父,而是要把王行之逼进夺嫡的旋涡中。
这一步踏出,再要回头可就难了。
“老师...”顾文艰难地开口,“陛下曾允诺老师无需入宫教导皇子,为何如今...”
“天威难测,天子的允诺本就当不得真。”王行之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过头“敬元,为师已答应圣上,四皇子五岁时便入宫任教。”
“还有三年。”顾文倒吸一口凉气,即使当年被三省六部各道府同时围攻也不曾动摇的信念,在此时不可抑制地动摇了几分,他脱口而出,“老师,若是...”
“闭嘴!”王行之毫不犹豫地打断顾文还未出口的话,抬头撞上学生略微有些委屈的眼眸,终于忍不住将手掌放在顾文头上揉了揉,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敬元,三年,这是为师能为你们争取到的最大时限了。”
皇子年过五岁必须启蒙,拜师礼也只有一次,雍和帝绝不会允许四皇子上路比三位皇兄晚,这会有损他明君的形象,也绝不会答应四皇子拜除王行之以外的人为师,三年,是最后的底线。
晌午时分正是书院最热闹的时候,学子们三五成群边用饭边畅谈天下,夫子们也都领了各自的饭食,一边讨论各自的课业一边议论天下大事,即便王行之的居所在书院最深处,外间的声响还是不可避免地传进书房。
外间的生气勃勃,和里面的低沉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院门之后是另一个阴沉沉的世界。
“三年...”顾文咬住牙逼迫自己平复下心绪,“师弟知道吗?”
王行之放下手,视线重新移到屋外:“他现在只需专念在会试上,不可为其他的任何事分心。”
那就是不知道了,顾文了然,又逼着自己问出那句最不想问出口的话:“陛下突然如此逼迫于您,是否和学生在考功司的所作所为有关?”
王行之面圣是在三日之前,那时李文柏还在犹豫要不要问有关关中军的事,当然和他并无太大关系。
“你啊,从小就自视甚重。”王行之轻笑,“以为自己是什么?独立于王敦茹和孙显午外的第三股势力?陛下必须倚重的帝党新星?大齐的肱股之臣?真以为当了个最年轻的吏部郎中,就是我王行之在朝堂上的人前人了?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你顾敬元现在连当圣上手底下的一枚棋子都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