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要什么?”他的手指不禁又多施加了两分力道。
“我要你做三件事。”
“说。”
白黔松了手,阿卿揉揉自己酸痛的下巴,正襟危坐地跟他谈起条件来。
“一,我要你放了付凌;二,我要你为我父亲赵合重平反;三,你若真想留我在后宫,便要封我为后。”
阿卿自昨夜醒后便冷静思考了一番,她隐隐觉得白黔对自己有异样的感情,否则不会容忍她这么久。而这份感情,正是她可以利用的筹码。
“赵凤筠,我必须提醒你,你父亲赵合重的确是私通塞外,证据确凿,并不需要平反。”白黔怒气渐渐平息,坐在梨木雕花靠椅上,玩弄着手中扳指平静道。
“那又如何?我父亲只是被你利用了,如果他是卖国贼,那你更是,既然你都能当皇上,为什么我父亲不能继续当他的镇国大将军?”阿卿理直气壮地反问他。
白黔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更何况,他如今贵为皇上,为一个流放的罪人平反,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句话。
将玉扳指收于手心攥紧,白黔点头应下:“我答应你。”
阿卿本以为他会犹豫一番,谁知他这么轻易就应下了,也许,自己的那个猜测是正确的。
她忽然问道:“白黔,你喜欢我么?”
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白巽,那时候,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拿出同样的问题来问眼前这个冷漠到骨子里的人。
白黔明显怔住。
他覆下眼睑,睫毛很长,遮住了眼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收了收手指,他忽然勾起半边唇角,讽刺道:“你以为我是喜欢你才答应封你为后的么?赵凤筠,这不过是我同五弟之间的约定罢了。何况......”
他顿了顿,继续淡道:“你曾待字闺中时,你父亲便托人将你的画像送至我的府邸,恳求我日后将纳你为妃。从那时起,我们的姻缘,便已经注定了,与其再找个能臣的女儿当皇后,倒不如娶个家世落败的你,也省得朝中势力再分配不均。”
他冷静地分析着,一字一句不带半点人情味。
阿卿闻言温婉笑开,这是她在他面前笑得最开心最纯真的一次,两颊的小梨涡好像初春时柳絮飘入池塘荡起来的涟漪,美不胜收。
她笑着说:“如此最好。”
他最喜欢看她笑,可如今,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第67章 一行白鹭争芙慕
十月初七, 白崇国新帝白黔颁布诏令,天下大赦, 各州县牢狱之中凡未犯杀人罪者,一律释放。
那日,长安城更是一派喜庆,皇帝召回远在边陲服役的赵合重,为其平冤昭雪,封他为镇国大将军, 更纳其嫡女赵凤筠为后。赵家可谓荣宠一时, 当初那些避之不及的名门贵族又重新踏破了赵家门槛。
三日后, 皇后回家省亲。
护送皇后的队伍及其壮大, 左右的宫婢都提着大红灯笼,意在讨个吉兆, 前头还有一些官员拿着提炉,提炉里燃着香,烟雾袅袅很有情调。
赵府上下凡能叫出名号的人都早早出门张望着,一听见护亲队的锣鼓声,便齐齐跪在地上, 眼都不敢抬。
赵合重至今依然不敢相信他的女儿成了皇后, 他的几个妾室亦不敢信, 谁都知道那赵凤筠从小娇生惯养、体质柔弱,是典型的千金小姐命, 吃不了大苦头。之前有谣言说赵凤筠死于流放路上, 他们是信的, 要说赵凤筠不仅没死还攀上皇上这高枝,他们是做梦也没料到的。
直到一个看上去颇有威望地公公拿出画有许多祥云的诏书,有模有样的在众人面前念完,赵合重颤巍巍地抬起头接旨,目光扫到怀抱金宝瓶下了凤辇的皇后,他才老泪纵横地信了。
她青丝拢成八宝攒珠髻,左右插着金丝五凤挂珠钗,项上戴赤金盘螭璎珞圈,周身上下金贵无比。一双清澈杏眼不怒而威,朱唇半抿,端庄敬重。
不论她持何种表情,赵合重都一眼认出,这是他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女儿,不会有错。
领了圣旨,命人赏了银两给宣召的太监,赵合重缓步走上去,两眼含泪拱手道:“臣,恭迎皇后......”
阿卿迅速抬手,神情有些动容,张嘴唤了声:“父亲!女儿面前无需多礼。”
赵合重和阿卿记忆中的那个他已经不太一样,曾经的赵将军浓眉星目,意气风发,谈笑间都带着股将军独有的傲气,似能俯视群雄;而如今的他,两鬓斑白,华发尽生,身形瘦了一大圈,眼中更多了丝悲悯和无奈,像一个生活在别人屋檐下而不得不处处谨慎的老人。
赵合重的几位姨娘都躬身立在一旁,阿卿的目光扫来扫去,不见赵凤筠的母亲,于是略带迟疑地问:“娘可是身体不适?”
听完这话,几位姨娘齐齐跪在地上,阿卿疑惑地望着赵合重。只听他摇摇头无奈道:“你娘年岁大身子又弱,耐不住饥寒病逝了。”
阿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也看不见柳姨娘、杨姨娘、七妹、四弟等人的身影,想来是流放途中已经病死了一半人。剩下活着的几个都是出生较为低贱的姨娘,贫贱命反倒更顽强。
男丁多数都还在,只是不见她幼弟,赵高逢是和她一母所出的弟弟,赵家被问罪那年他还不到四岁。
阿卿有些着急:“那高逢呢?”
一个敛眉低目的姨娘抬起头,主动回她的话:“禀皇后,高逢昨夜乏了高烧,今晨也不见好转,正在屋内休息。”
经赵合重介绍,她才知晓过来,自母亲死后,梁姨娘便一直照顾着小高逢,因无所出,便将这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
阿卿将手中的金宝瓶塞到随身婢女怀中,拎着裙摆急切道:“弟弟在哪个院子?还不赶紧带本宫去看?”
“诺。”梁姨娘率先起身,在前面带着路,领阿卿进府。
其余人皆跟在后面,连小声议论都不敢。
传来太医替幼弟退了烧,又开了几服药,阿卿才放下心来。
她与父亲说了几句体己话,然后便开始赏赐全府上下,原本带来预备赏给母亲的珠宝首饰都给了梁姨娘,她叮嘱梁姨娘要仔细顾着赵高逢,万一有何不适随时传人进宫通报。
其余几个姨娘只能眼红嫉妒,嘴里道着恭喜,心里却恨不得将梁姨娘扫地出门。
论身份,梁姨娘出生青楼,是最低贱的,论受宠,她也是老爷最看不上眼的,偏偏命最好,当初流放到边陲,谁都嫌三岁多的赵高逢是个麻烦精,偏她将他带在身边照顾。谁知如今时来运转,这赵高逢的嫡姐竟成了皇后。
就在众姨娘感叹时运不济时,一个小厮进门通传,说是宰相李大人来登门道贺了。
这李章曾是赵合重的旧友,当初不过是个太常,借着赵合重的势,在朝中混得也算不错。但令赵合重没想到的是,他被参奏私通卖国时,此人不仅没替自己求情,还在圣上面前参了自己一本。
李宰相这次登门,说是道贺,实则是谢罪。
只见他命人抬了两个沉沉的大木箱进来,拜见完端坐最上方的皇后后,便拱手向赵合重道喜:“赵兄,请恕小弟来迟。小弟自知从前被猪油蒙了心,一时听了奸邪小人的挑唆,伤了赵兄的心,故而在家中反思了好几日,这才敢厚着脸皮来向你道贺啊!”
赵合重心里对此人十分不屑,但语气却是平静谦和:“李丞相有礼了,只不过如今你贵为丞相,乃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臣不过是一个空有其名的挂号将军,不值得李丞相亲自登门道贺。”
李宰相左一个赵兄,右一个赵兄,本想与他恢复往日的情分,谁知赵合重却不接他这称呼,摆明了给他难堪。
当下,李宰相的脸色就有些阴暗了,他堂堂一国宰相,能屈尊前来向他认错,他竟然不接受,实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当着皇后的面,他只能讪笑两声:“赵兄说笑了。既然赵兄一家人难得团聚,那李某就留下贺礼,先行告辞,不打扰赵兄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他连说了两个“难得”,且咬字极重,讽刺意味明显。
阿卿勾了勾唇,不愧是宰相,也就会玩点文字游戏。而她正好相反,最喜欢直话直说。
“李丞相,本宫刚赏赐了好些珠宝,你再带这么多来,大家怕是拿不下。你的好意本宫及父亲心领了,东西还是抬回去罢!”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也很过分。不仅摆明了不欢迎李丞相,就连他带来的东西也不欢迎。
李丞相登时脸红包子粗,尴尬地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好,最后闷着声让下人将两个木箱子抬了出去,气呼呼地甩袖走了。
李丞相走后,赵合重将阿卿拉到了后室,握着她的手担忧道:“你这样打发走他,日后在宫中日子会不会不好过?”
赵合重原本只是略作发泄,然后将贺礼收下,与李丞相维持表面和气。毕竟前朝后宫连成一气,那李丞相又是善于向皇上进言的谏官,赵合重担心他日后会故意针对皇后。
阿卿回握了那只长满粗茧的老手,温婉笑道:“父亲且放心,女儿这后位是他三言两语动摇不得的,至于咱们赵家,日后必能繁荣光耀,百年不衰。”
“筠儿,苦了你了。”赵合重抹了抹泪,慨然叹道。
即便她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能想象得到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坐上后位,从前的筠儿灿然可爱、无忧无虑,而如今的筠儿仿佛变了个人,同样好看的眸子里总蕴藏着点点若有若无的忧郁。
再一对视,她又笑得清浅,似乎什么事都没有,赵合重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经历了这么多,他终于懂得伴君如伴虎,更不再奢求高官厚禄,只求家人团聚、平安欢喜。
省亲后回到宫中不过三日,阿卿便听说了前朝的议事。众臣参本,恳请皇上广纳嫔妃,为国开枝散叶。
为了督促皇上尽早扩充后宫,他们甚至连秀女的画册和名单都一并送到了御书房。
皇宫之中没有哪里是阿卿去不得的,即使侍卫不让,她也有自己的方式进去。
卯时,趁白黔正在用晚膳,她潜入了御书房,将画册看了个遍,并将所有她觉得奇丑无比的女子,名字旁做了红色标注。然后交给负责选秀女的张大人,并向他示意这都是皇上的意思。
皇后乃后宫之首,本就肩负为皇上选妃的重任,故而张大人丝毫没有怀疑她,即日着手去办。
入夜时分,白黔气呼呼地冲到凤雅殿,遣退所有宫人,劈头盖脸地责问道:“谁许你自作主张替我选妃?你可知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
阿卿拆着头上繁重的珠花,满不在乎道:“你要杀便杀好了,反正我已经帮你选了那么多秀女,你随时可以再立新后。”
“赵凤筠!”他咬着牙蹦出这几个字,“你就这么希望我扩充后宫?”
阿卿拆完珠花,散着长发,甜笑着冲他福了福身子:“自然。妾身惟愿圣上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三千身。”
说完这句话,那人便拂袖而去,背影如一道秋风扫过,只留下阵阵凉意。
十月十五,秀女入宫且当场被封妃。据悉,这次册封十分滑稽,皇上没去,皇后也不在场,每个秀女都是按照抽签获得封号,并入住相应宫殿。
不知情的长安百姓只道,皇帝真是个好皇帝,一心勤于政务,对待后宫琐事都毫不在意。
等到了次日,所有嫔妃来凤雅殿向皇后请安时,阿卿才发现自己选错了一个人。
她们一个个自我介绍完,阿卿才发觉里面有个李昭仪,正是宰相李斯的嫡长女。
啧啧,要怪只能怪这李昭仪长得太丑,她看不懂这个朝代的字,只能看长相选人,才误打误撞选出了李斯之女。偏生这女子运气还极佳,亦或者是出手阔绰,一抽就抽中了昭仪。
李斯要是知道自己女儿当了昭仪,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第68章 一行白鹭争芙慕
转眼间就到了隆冬腊月,宫墙角贴墙而植的寒梅次第绽开, 扑鼻的雅香叫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皇上自从那日责问皇后为何自作主张替他择妃后, 便再也没有踏入凤雅殿, 自然,更没有去过其他宫殿。长久的独守空闺,导致一众妃嫔都怨声载道。
近几日来请安,她们都越发懒散,以往还是赶着时辰一块儿来,如今都睡醒了才匆匆赶来, 完全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其中最为过分的当属李昭仪,她每日来得最迟, 敷敷衍衍行个礼就称体弱无力回去了。
其父也仗着宰相职位,时常在朝堂上刁难赵合重,只要是赵将军提出的建议,他必反对,因其口舌如簧,赵合重除了带兵打仗外又不善文治, 经常被李斯怼得下不来台。
这些朝堂上的恩怨,赵合重都没有告诉女儿,但阿卿有自己的眼线,心里清楚得很。
虽说白黔恢复了赵合重的官职, 使得赵家看上去荣光依旧, 实则未分赵将军任何兵权, 赵合重不过是个领着俸禄手无实权的空壳将军罢了。朝中官员又多是势利眼, 自然不肯与其结交,帮他说话,都附和着宰相大人私下耻笑赵合重是个靠女儿吃软饭的废物。
用完午膳,阿卿特意去李昭仪的锦华殿走了一遭。故意碰瓷,然后责罚李昭仪在雪地里跪一个时辰,担心她膝盖冻伤留下明显伤痕找皇帝讨说法,阿卿还特意命人替她拿了厚厚的软垫搁在腿下。
李昭仪身边的贴身丫鬟哭着喊着:“皇后大慈大悲,放过主子吧,万一主子脸冻伤了,可如何是好?”
阿卿不耐烦地命她闭嘴,李昭仪那张脸,冻不冻伤有区别吗,反正都是让人看了便吃不下饭。
阿卿回到凤雅殿没多久,就传来消息,称皇帝下朝后亲自将李昭仪抱回了屋内,还亲自替其暖手,并留下豪言壮语,以后任何人没有皇上的旨意不得随意处置李昭仪。
初时听完这个消息,阿卿笑得停不下来,她实在无法想象,白黔那般冷漠清隽的人,面对着那样一张半脸麻子的大饼脸,是如何下得去手。
可刚开心没多会,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白灼炀闯到后宫来找她,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个总是在她面前和路臾斗嘴的霸道少年,今时今刻仿佛沧桑了许多,原本高傲扬着的下巴如今收敛着,上面短浅的胡渣还是青色。
遣退了宫人,阿卿与他对视无言。
良久后,白灼炀冲到贵妃椅前,一把拉住她的皓腕,什么也没有问,只说了三个字:“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