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话都没说过几句,但姬钺白真的不忍叫醒她,就任由她头朝墙缩着睡了一整天。
只是,他总不能任由她一直睡过晚饭时间,故而挪近了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迩迩,已经晚上了,起来吃点东西。”
能吃东西、有消化功能的傀儡,全天下也就只有夜阑雨的肋骨做出的那一个。今天摆在它身边的橘子,不过是为了增加可信度。
假乔迩爬起了身来,低声推拒道:“我没有胃口。”
姬钺白拧眉道:“身体还是不舒服么?”
从今天到现在,他好像只看到她吃过几块橘子。
假乔迩点头。
姬钺白与她十指交握,怜惜道:“那样的话,今晚我们便不赶着去了,找个客栈,让掌柜熬点粥给你喝吧。”
假乔迩僵硬了一下,点了点头。
由于在被褥里睡了一整天,那道黑色的丝带有点儿松了。姬钺白比她先看到,无奈一笑,伸手正想给她理一理丝带。
他记得夜阑雨的叮嘱,连烛火的光芒,他都忌惮会伤害到她,本来就没打算真的解开。
谁知道,眼前的少女却好似相当抗拒,挥手挡开了他。
马车猛地一晃,本来就有点歪的丝带被劲风一拂,整条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眼前之人,眉梢鼻唇,都与乔迩几乎完全一样,并排站着,或许都分不出谁是谁。可是,与之对视的那一瞬,姬钺白却是瞳孔微缩,好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
假乔迩慌忙拾起了丝带,可不等它掩饰几句,脖子便被人扼住了,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胆子不小,居然敢用个冒牌货来骗我。”姬钺白怒极反笑,冷冷道:“乔迩在哪里?”
第98章 第98个修罗场
简禾虽然一直蒙着眼睛, 可她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他们这一路走得颇“快”。
途中没有在城镇之中多做停留, 相比起奔着某地而去,似乎更像是背后有豺狼在追赶他们。而夜阑雨虽然还是平日那副不多话模样, 简禾却能通过一些细节,敏感地觉察到了他似乎并不如表面那样放松。
譬如说, 有时候晚上在马车上休息, 两人隔着矮几,各睡一侧,她迷迷糊糊地翻身时,夜阑雨都会立即就苏醒过来, 可见并未睡熟。
根据时间的长短, 可以大致估计行程的远近。这都走了快七八天了,路程都差不多抵得上她从蝶泽去古战场的去程了。
简禾不过随意类比,孰料一语成谶——她是真的在走回程路。
第八日的晚上,马车沥沥行入汾婴, 停在了山上。夜阑雨将不可视物的简禾抱下了马车。
靴底踩到了绵绵的积雪, 再结合方才一路斜向上的山路, 简禾稍一琢磨, 便意外道:“雪山?”
夜阑雨道:“不错。”
他一路将她抱入了屋中,身后的傀儡无声无息地把房门关上了。房间的四角已提早燃点了暖炉, 只要一形成密闭空间,温度很快就上升了。
夜阑雨将人放在了床上, 又立即拉过了被子, 将她盖了起来, 直接卷成了毛毛虫,才问道:“冷不冷?”
“现在不冷了。嘿,你说怎么会那么巧,汾婴山也是雪山,这里也是雪山,你真喜欢往雪山上跑啊。”简禾没有多想,调侃了一句。
夜阑雨挑眉,“嗯”了一声。
简禾探手出去摸了摸枕头,开玩笑道:“这次又是什么凶宅吗?”
“手别伸出来,冷。”夜阑雨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重新塞回了被子里,才道:“换了新地方,会觉得不习惯吗?”
“不会啊,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这儿有点似曾相识,一点也不陌生。”
夜阑雨的手僵了僵。
简禾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找出了原因,叹道:“可能是因为四处都在下雪的原因吧,所以感觉特别像。”
“嗯,是这样没错。”夜阑雨松了口气,浅浅一笑,柔声道:“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晚安。”简禾朝他挥了挥手,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又马上缩回了被窝里。
夜阑雨出门前,道:“晚安。”我的小禾。
在他离开后,傀儡熄掉了烛火,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简禾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皮上的缎带歪了歪。
现在也是晚上了,应该不绑着也行了吧。
她摘下了遮眼的缎带,放到了一旁。房中漆黑一片,银白的月光透过窗纸,十分黯淡,只可依稀看得见房间的布局、家具,均与她在汾婴时住过的房间截然不同。
殊不知,这却是夜阑雨提前布置的手笔。汾婴山那么大,简禾真正踏足过的地方,也就只有阳面的那一小块。此处乃是清静少人的阴面,别说是房间内部了,就算是走到外面去,景致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只要不走下山,就不会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原点。
一墙之隔,是漫山风雪的呼啸声,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另一边的房间,隐隐透出了温暖的烛光,还能模糊地看到夜阑雨的身影,让人倍感安心……简禾揉了揉眼睛,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到了翌日,夜阑雨依照诺言,为她治疗眼睛。奇迹般地,简禾的视力果然有了轻微的恢复,比原本要好一点了。
虽然是换了地方,但生活却没有太大变化。山上太冷,简禾根本提不起出去走走的心思,像冬眠的动物,日复一日窝在房中。转眼就过了三日,简禾的视力已经恢复到了七八成,虽然还是去不了远的地方,但已经比原本好得多了。
可惜,突飞猛进了三日,好转的速度就又缓了下来。午饭后,惯常是“修理”的时间,简禾闭着眼睛,喃喃道:“古战场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仙盟大会已经在开了吧?”
古战场,姬钺白……夜阑雨眸光一沉,声音却不见异常:“你如今已经想起了多少事了?”
简禾:“……”
为什么话题变得那么快?
她想了想,谨慎道:“现在嘛,只能记起小时候发生的事,长大后的不多。”
如果她的魂丝逸出过,那必定是幼年时的事。夜阑雨默然了一瞬,又道:“小时候的事情都记得吗?”
“这个很难说啊。”简禾枕着手臂,好像在说绕口令:“要是彻彻底底地忘干净了一件事,肯定连‘忘记’本身也不记得了。”
“也是。”
或许,他就是属于被她“忘干净了”的那一部分。
但是,如果她的魂魄真的经历过某些事,记忆是不会真的消失的。只需一点时日,一点刺激,或许就能恢复……反正人已经在他身边了,只要守住她,恢复记忆并非难事。
夜阑雨收回了搭在她脉上的手,见简禾打了个呵欠,笑了笑,道:“困了?”
这一个多月来,简禾已经养成了午休的习惯,困意上涌时,比闹钟还准时。夜阑雨替她掩上了门,道:“睡吧,今日会有大雪,无事不要出门。”
刚从这座被枯树林掩盖的别苑中离开,山峰阳面,屋宇之下,是一片广袤的树林。雪路漫长,大概是即将有暴风雪来临,明明是午后,天色却晦暗阴郁得好似入夜前夕,雪花凌厉飞旋,山风鼓动他的白袍,浓黑色的乌云遮天蔽月,甚至拧成了旋涡状。
就在呼啸的山风中,倏然传来了一声不甚明显的破空声。夜阑雨瞳孔微缩,侧身闪开,敏捷落地,霜梧的剑刃与破空袭来的锋利金弦相撞!
“铿——”
金弦反弹,“啪”地一声打在了路旁,偌大的一块巨石竟被凌空击碎了!
皑皑雪地之中,立着一骑人马。
感受到了膨胀的杀气在空气中蔓延,山野之中,雪地之下,猛地冲出了无数只指甲尖锐的手,去抓挠马蹄。
姬钺白眸色微冷,金弦一扫,即像切萝卜一样把它们都切断了。
领地被入侵,藏身于树后的傀儡尽数露出了血红的双目,龇牙咧嘴,蠢蠢欲动。
夜阑雨弹掉了衣襟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倒是波澜不惊。
他知道姬钺白会来,不如说,从第一天起就在等着他来。
锋利的金弦唰地一下回收,卷住了姬钺白的手指。
“夜阑雨。”姬钺白冷冷道:“你把她藏到哪里了?”
虽然失去了鸟兽的追踪,无法得知夜阑雨带着简禾所走的是哪一条路。但是,只要稍一推论,即可知道他大概是往汾婴而去的。只可惜这几日连番雪天,山上积雪堵住了唯一的路,只能找别的路过来,才会慢了这么几天。
所以,这问题其实是多余的。夜阑雨都在这里了,难道会把她藏到另一个地方去?
夜阑雨平静道:“她不会再跟你回去了。她是用我的骨头做出来的傀儡,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
语出惊人。
姬钺白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在她的夫君面前说这样的话?”
“若你非要论先来后到……没记错的话,你是四年前娶她的。”夜阑雨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笃定与自信,甚至渗透着些许的怀念:“而我却在八岁时就认识了她,比你还要早十多年,我的剑也曾认她为主。”
这话一听下去,荒谬至极。姬钺白只当他胡说八道鬼话连篇,不再费口舌。绛仪出鞘,剑风四起,他嗤了一声,道:“你可以试试看,就凭这些东西,拦不拦得住我。”
夜阑雨立在了石阶之上,分毫不动。
狂躁的傀儡涌动于林野间,于鬼哭狼嚎的山风之中,朝着姬钺白直扑而去——
……
“砰!”
一声巨响,把处于酣睡中的简禾惊醒了过来。就在醒来前的那一刻,她好像在做一个噩梦,不记得梦见的是什么了,可那阵突如其来的慌乱心悸感,却犹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心口,压得她呼吸不畅。
刚才的那声巨响是什么?
简禾坐了起来,拉下了眼前的绸缎,发现原本还算光线充沛的房间一片昏暗,好似已经到了晚上。
简禾:“……?”
她应该没有睡那么久吧?
她趴到了窗边,极目远眺,发现远处的天空还是亮的,只有自己头顶的这一片天穹浮着黑云,飘着暴雪,应当只是傍晚时分。
把她震醒的,就是院子里的枯枝被大雪压断的声音。即使把窗户全然关紧,也还是有寒风从缝隙漏入。轻微的“啪”一声,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雪花黏在了窗棱上,晶莹剔透。
雪花……等等!
简禾猛然反应过来——她的视力已经恢复了!所以才会连那么秋毫毕现的东西也看得清!
系统:“宿主,你的眼睛从来都没有出过问题。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简禾:“障眼法?”
无须多想,能越过她本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压制这个身体的视力、给她造成一种“眼睛好得很慢”的人,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夜阑雨。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怕她看见什么吗?
而且,为什么这障眼法会突然消失?
系统:“当施术者的身体情况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法术时,障眼法自然就解除了。”
简禾皱眉:“什么意思?”
静了片刻,系统的警报声在她脑海中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警告!攻略角色血条值告急!请宿主履行保护任务职责,务必让攻略角色存活下来。”
任务那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报。简禾愣了半秒,瞬时一凛,飞快套好了靴子。
刚把门打开,她就被迎面而来的大雪吹得脸都快裂开了。连忙悻悻然把门关上,打开衣柜,胡乱地套了件厚的衣裳,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出了院子。
院子静悄悄的,简禾左右扭头,瞧见有个人形的东西落满了雪,无声地坐在了墙角。
简禾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它面前蹲下,扫开了它脸上的雪,瞧见了一张熟悉却无神的面容。
这是那个保护她的女傀儡。
而它已经处在了“断电”状态……说明“总能源”夜阑雨一定是出了事!
不再多想,简禾把它往墙角一推,跑了院门,沿着山路往下跑。
她原本以为这里是一座荒山,岂料到转过一个弯儿,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简禾一个趔趄,目瞪口呆——这里分明就是汾婴山啊喂!
在系统的指引下,她几乎是从汾婴山飞扑下去的。连滚带爬地从冰封三尺的山巅冲到薄冰渐厚的阶梯。还没下到底步,沿途已经看到了不少傀儡的残肢,越往前走,残肢越密集,宛如阿鼻地狱。
大雪吹得简禾几乎睁不开眼睛,脸颊冷得好似要裂开。冷不丁地,一片雪花贴到了她的眼珠上,简禾被凉得惊叫了一声,抬手捂住了眼珠。
忽然,她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一下没站稳,狼狈地滑倒在地。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从雪中露出来的,又是一只断臂,还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脚踝。
简禾手指冻得通红,用力踹了几下,才蹬掉了这只冻僵了的手。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继续循着这些痕迹往前跑,直至双肺好像要炸开了,她才冲到了汾婴的一处枯林空地。
简禾的眼睛倏然睁大,完全没料到她会看到这一幕。
在刺骨的寒风中,站着两个人。
历经一番围剿苦战,姬钺白如今面色苍白,筋疲力竭,摇摇欲坠,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显然已经折了。虽着了红衣,腰上却是一片湿润。绛仪的金弦嗡嗡鸣动,无限延展,将尚可走动的无数傀儡束在了结界之外。
滴答,滴答。
圆润的血珠,顺着绛仪锋利的剑刃,一直滑到了他握剑的手,仿佛断线的珠子,在雪上绽开了一朵朵凄艳的血花。
而最为锋利的绛仪剑尖,已经捅进了夜阑雨的心口。
不光是刺伤那么简单,而是从心口没入,从后背穿出,将他整个人捅了个对穿。无一丝尘埃的白袍已经被浸染成了脏污的黑红色。
论近战,十个夜阑雨也不是姬钺白的对手。被万千傀儡围剿,经历了一番苦战,被折了一臂,他方真正摆脱掉它们的包围,接近了夜阑雨所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