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看似很长,但眨眼间就过了两日。第二天傍晚,汾婴突如其来地降了温,天气变幻莫测,竟纷纷扬扬地落下了细雪。夕阳早早地藏身在了铅色的云后,取而代之地,冰挂的淡影爬上了窗棱。枯黑树枝上挂满了冻僵的蛹。与酷寒的室外一墙之隔的房中,则是温暖如春。这种时候,正常人都不会想出门。
偏偏,也是在今天,失踪了快两天的夜阑雨重新出发,还反其道而行之地要求简禾在这种鬼天地要求跟他出门,且没有带任何的随从。不过,整座汾婴山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就算有危险,随地召唤出一个就是了。
风雪孤途,万籁俱寂,好似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真真是应了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简禾打着油纸伞,寒风裹挟着湿润的雪花不断地拍打在伞面上。越是走,地上积雪就越厚,越寸步难行,且温度越来越低,简禾抬头,意识到夜阑雨是在领着她往山上走,疑道:“我们要上山顶?”
夜阑雨没回答,只是背影微微一顿,道:“跟来便是。”
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简禾一脚深一脚浅地缀在了他身后,直到天色已快全暗,两人才抵达了目的地。
这还是简禾第一次上到汾婴山的山峰最高处。让她惊讶的是,此处并不是光秃秃的草地,更不是荒林,而是一片人工铺平的石地,呈对称的六边形,中间有块凸起的石台,非常像是某种布阵或祭祀的地方。
明明山顶应该是积雪最多的地方,但在这里,却能清晰看见石地的纹路,显然是不久之前,有人在这里扫过雪。
夜阑雨走向了中间的石台,简禾迟疑了一下,随之踏入其中。由于觉得这儿像个布阵的地方,她第一时间观察的是自己脚下的石板。
石板上被刻下了深浅度一致的繁复纹路,环绕归一,首尾相连——简禾回忆看过的书,确定自己没见过这种画法的法阵,但不用怀疑,这的确是个法阵,且看其画法,应当是邪类的法阵。
系统:“你没见过很正常,这是夜阑雨的手笔,肯定不会记在你看过的书上。”
简禾:“有什么作用?”
系统:“安魂,超度。”
简禾怔住了。
当年的夜阑雨,在血洗丹暄过后,自己也浑浑噩噩地倒下了。醒来以后,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他重新修复了那具断了头的傀儡“小禾”。
结局显而易见。
像乔迩这种因非正常死亡而在天地间游荡的精魄,还有被招回来的可能性。但如果是被修道者打碎成无数瓣后,精魄会就地逸散,连招魂的机会也没有。夜阑雨一定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为“小禾”做了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安魂超度,让被打散的精魄终有一日得以投生。
如果彼此还有缘分再见,在他的有生之年——或许是一两年后,或许要等到暮年时,就会有一个傀儡睁开眼睛,对他笑咪咪地说一声:“小黑,我又回来啦。”
又或者是更幸运地,“小禾”这一次直接成为了人。她会是一个扎着双髻、咿呀学语的小女童,从小就听着“夜阑雨要来抓你”的睡前故事长大,白天在沙地上画个三头六臂的滑稽图像,却不知道某日在街上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雪衣公子,其实就是她最害怕的恶棍。
“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又回来啦!”——本该在心底调侃一句这样的话,但此时,简禾却没有了打趣的心情。她茫然地站定在了法阵边上,心脏好似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很多的法阵都是徒手画上去的,比如说,驱邪的要用朱砂,搜魂的要用亡者的碎骨。而眼前的这种刻在石头上的法阵,优点就是刮风下雨也不会被抹去,效果非常持久。可问题也出在这里——没有碎骨、生卒年份地点之类的特异性东西,也就对特定的魂起不了作用。
……夜阑雨今天为什么要带她上来?
系统:“为了让安魂阵成型,他在这里放了一样与你有过交集的遗物。只要遗物封存,十年之内,均不可取出,否则将破坏安魂阵的作用。今天,十年之期刚好过去了。”
系统刚说话,简禾就看到了夜阑雨定定地看着那座石台,忽然抬手触动了某个机关,轰然一声后,石台龟裂成了好几瓣,露出了一个长盒。
长盒中放着一柄黯淡的长剑。
简禾:“……”
她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哦擦!这是曾经认她为主的霜梧!
事到如今,综合前后,她再反应不过来就晚了。
夜阑雨确实是在怀疑她。他向来心细如发,通过一些细节看出了熟悉感,并不奇怪。
但问题是,她现在是作为“乔迩”被招回来的。
而“小禾”与“乔迩”存在的时间有重叠,所以,纵然心中有怀疑,夜阑雨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是同一个魂魄。
既然这样,那就证实一下吧。正好,在夜阑雨手上,就有一个致命的证据——那就是霜梧。
正好,今天,就是安魂阵结束的第一天。
这么想来,那天分别时,夜阑雨让姬钺白在三日后才来带走她,一定是把取出霜梧的时机也预算在内了!
也就是说,他从很早前就开始怀疑她,并且有了验证一番的心思了。
而剑认主时认的是魂魄。不论她躲到哪个身体,只要她摸到霜梧,霜梧剑身就会发光。也只有她能把攻击时的霜梧变成绕指柔。
两个魂魄跳转的奥秘押后再说,夜阑雨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是不是“小禾”。只要让她拿起霜梧,就一目了然了。人会撒谎,可剑不会,这是无法抵赖的铁证。
再转去看一眼【地狱bug条】,简禾眼前一黑——第四格果真已经涨到了9/10,几乎要满格了!
系统到底为什么要给这鬼畜的进度条取这么含蓄的名字?bug个屁啊,这他妈的不就是【掉马进度条】么?!
系统:“掉马之后即是地狱,名字其实也没取错哦。”
简禾:“……”
系统:“剧情提示:宿主,不能让夜阑雨知道你的身份,否则之后的某些剧情会进展不下去。”
简禾:“不是啊,统哥,他都把霜梧拿出来了,除非我跑得比他快,不然怎么也会被迫摸到它的吧?”
而就在这时,夜阑雨已经取过了霜梧,走到了她三步远的地方,抬起手来,将剑横举放到了空中,冷冷道:“拿着。”
简禾不自觉地倒退了一小步,却忽然发觉两只脚动弹不得,好似被钉在了原地。
糟了,她忘记了——夜阑雨怎么也算是她的制造者,能控制她的行动啊!
夜阑雨握剑的指骨捏得发白,死死地盯着她,重复道:“拿着。”
简禾:“……”
难不成真的要表演当场脱马,然后任务失败?不要啊!她不想重来一次5000点咸鱼值的噩梦啊!
不对。如果霜梧能认出她的魂魄,那么,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躲避。
那边厢,夜阑雨像是已经失去了耐心,拉起了她的手腕,准备强行把霜梧塞入她的手中。
说那迟那时快,简禾闭眼,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心中大吼一声:“账号切换!”
系统:“叮!收到,账号开始切换。”
命令发出的下一秒,霜梧触到了她的手心,被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可霜梧的剑刃却没有亮起光来——简禾的魂魄已经被抽离眼前的躯壳了。
……
半睡不醒间,简禾闻到了一阵湿润的草木香气。她似是躺在了一辆晃晃悠悠的牛车上,身上盖满了禾秆草。
系统:“账号切换完毕。”
简禾:“……我离开以后,那具壳子会怎么样?”
系统:“会停顿在那一秒,直到你切换回去。”
简禾:“为什么?那我这边时间在流逝,那边却一动不动的,两边不会不对等吗?而且,我回去之后不是一样握着剑,会被发现么?”
系统只回答了后面的问题:“你回去的时候剑已落地,不会的。”
隔了一会儿,简禾终于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缓缓睁开眼睛。
随着信息流入脑海,她可算知道了为什么换了账号后,那边的时间会凝固着了。
因为她……现在切换回了一年前。
不论翻腾出多大的水花,这也属于“过去”了,对“未来”而言,是板钉上的历史。
简禾抬手,捊起了袖子,恶心地发现,就在自己手臂的皮肉之下,鼓起了一个小小虫形凸起。简禾一摸,它便好似受惊了一样,倏地陷落了。
——她现在,在卞七的身体里。
而且,是被种下了活人蛊的身体。
第82章 第82个修罗场
卞七……活人蛊……说实话, 虽然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奈何同时涌进脑海的信息量太多了,简禾头痛欲裂,觉得自己要好好地理一理。
在【账号切换】后,她不是简单地从一号壳子跳到了二号壳子里去, 而是连同时间也一起跳跃, 回到了一年前!
系统:“有什么好奇怪的, 之前四个身体转换时,不也是打乱了客观顺序的么?”
简禾喃喃道:“我还以为账号切换只能换到同时期的另一个身体去, 原来功能这么强大。”
系统:“也是有局限性的。宿主, 你现在可以用的身体,就只有【卞七】和【傀儡乔迩】两个, 使用期间要注意保护好它们, 要是哪个损坏了, 你可就连金蝉脱壳这一招也用不了了。”
简禾蛋疼地吹开了在她脸颊上轻轻搔刮着的禾秆草。
不紧急的事儿, 都先放一边去,她得先弄清楚形势。
换算一下, 这个时间点, 四位病友都在干什么?
简禾默默地心算着——这一年,姬钺白才满二十四岁, 刚接任家主之位。夜阑雨久未公开露过面,但可以推测, 他这时应该是在汾婴山上, 用姬钺白交给他的招魂术残卷, 研究怎么把“乔迩”的精魄招回来,放进前者在他这儿“定做”的傀儡里。
故而,对这两位大大而言,这一年还挺平淡的,所有转折性的事件都还未出现。
只是,把镜头换到另一边,那可就大大地不同了。
此时此刻,距离贺熠的任务结束、她离开卞七的身体,只过了短短的半个月。
也就是说,对玄衣来说,他才刚经历了【搜魂阵找到封妩的魂丝——抽魂——蚀月境被贺熠闯入——与贺熠打了一场——“封妩”的尸骨在山巅上湮灭,搜魂阵失败】的人间惨剧,“咻”一声从幸福的顶端直跌入深渊。
而贺熠,则经历了【重炼弃仙喜滋滋——发现“卞七”失踪——杀入蚀月境——带走“卞七”尸体——“卞七”在破庙棺木里复生——得知玄衣竹篮打水一场空后幸灾乐祸一轮——两人手拉手回天岂山——生辰当天“卞七”嗝屁】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灭顶打击。
真是,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比较谁更惨一点。
简禾:“……”
话说,原来她兜兜转转了那么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贺熠身边吗?!在姬钺白与夜阑雨二人之间生死了几回,贺熠这边居然才过了不到一个月?!
这几乎没有间歇的退场和登场……跟临时演员前脚刚领了便当退场、一分钟后又从前门进入有!何!区!别!
载着她的车子轻微地颠簸着,盖在身上的禾秆草轻轻地搔刮着简禾的眼皮。这牛车走得平稳且慢,闹市的喧嚣声、人潮的嗡嗡议论声似远还近、不断与她擦肩而过。
除此以外,空气中,还时不时便传来一些清脆且短促的“叮当”声,像是铁锤在敲击兵器的声音。
如无意外,这辆牛车,应当是正在穿过一条相当热闹的大街。
简禾睁目,稍微侧头,只能从禾秆草的缝隙里看见许多双往后退的鞋子,以及路人的衣角。一根杂草戳到她的眼珠子,简禾用力地眨眨眼睛,做了一会儿的心理建设,才缓缓抬手,心情复杂地触上了自己的脖子。
这肌肤乍摸上去,是绵软而冰凉的。但若用力往下按,指腹却能摸到沙沙的异物感,转瞬又钻进了深处。
活人蛊。
没想到她身上居然会被种下这种玩意儿。
当年那无头新娘的副本中,骆溪白氏的少当家白墨轩,不就是用自己的心头血养了一窝活人蛊虫,以保存心爱的姑娘的尸身不腐么?后来,被他拿来养蛊的那个藏在密室里的铜鼎,还成了贺熠炼剑的工具。
活人蛊虫只有在至阴至寒之地才能存活,虽然知道它们不会吃她的肉、更不会饮她的血,甚至于,只要不故意去摸,那就毫无感觉。但这玩意儿毕竟是专门针对尸体用的。她没意识时还好说,但现在又活过来了,知道自己身体里存在着另一种东西,简直瘆得简禾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往另一个方面想,即使势大业大如玄衣,也没能找到保存封妩尸身的办法,只能任由她腐成白骨再辗转地搜魂。贺熠这种手下没有、仇家一堆的高穷帅就更没辙了。要不是这些蛊虫,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卞七的身体绝无可能保存得那么完好鲜活。
问题是,贺熠他到底是从哪里弄到这些蛊虫的?
就在这个疑问刚浮现于脑海时,平稳前进的牛车忽地一刹。猝不及防下,简禾身体晃了一晃,下意识便抓住了车上的横杆维持平衡。
而在外面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堆禾秆草被风吹动了一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艳阳烈日,人影被浓缩成了一个小点儿。牛车前,黝黑的牛在低头咬着从石砖缝隙中钻出的枯黄杂草。恢弘的城门前,出城的人车排成了一条长队,正在接受检查。
背着箩筐的山野猎户面无表情地站着,神色稍有不耐。身披锦衣的肥胖商贾频频拭汗,看天扇风。更多的是布衣百姓,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酷热天气下,孩童哇哇大哭,女人只好蹲下身温言哄着,伸长脖子不住往前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