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声问道:“你可通乌孙的语言?”
荣恪点头说通, 皱一下眉头道:“太后,臣肩膀疼。”
“那就是没养好伤, 回家接着养去吧。”太后依然不让他坐,声音里也无半分和煦。
荣恪瞧着她,穿着灰色礼服,头戴墨玉的燕居冠,一张脸紧紧绷着, 又是老气横秋的模样。看来她离开这皇宫,就是可爱的雅雅,回了宫, 又做回高高在上的太后,自己这一个半月日思夜想,见了面连个笑容都不给,那日在军帐中,埋头在她肩上,近得能感觉到她的香软,今日看来,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似乎那不是同一个人。
他退向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臣不需要接着养伤,臣要进上书房给皇上做太傅。这是太后答应过臣的,君无戏言。”
她微蹙了眉头:“你对乌孙的语言有多通?”
“听说读写样样精通。”荣恪有些负气说道,“不过,臣不想管乌孙的事。朝中这么多大臣,有的是能员,臣得提着脑袋去禁军做监军,还得提着心在宫中做太傅,臣忙不过来。”
“你这话说得没错,确实有的是能员,就说这暂代太傅之责,不是非你不可。”她也有些不悦。
“出尔反尔,堂堂太后是小孩子吗?”他唇角微微一扯,做出嘲讽的表情。
“我不是小孩子,但我确实反悔了,镇国公不适宜呆在宫中,我会另派你差事。”温雅两手捏在一起。
“不必。”他站起身,低声说道,“我回京后接受的每一桩差事,都是因为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温雅吸了一口气,他趋前两步,低声说道:“你想派我到乌孙做使节,对吗?你不让我留在你身边,是怕了吗?”
“我没什么好怕的。”她咬牙说道,“我只是不想宽纵着你,就因我的纵容,你才无法无天这样得放肆。”
“你对朝臣威严有加,为何单单对我纵容,你可想过?”荣恪定定看着她,“一个半月没见了,今日好不容易见面,你非要如此对我吗?”
“没错,我确实有些喜欢你。”温雅微仰着头,后背绷得笔直,“别的人在我面前毕恭毕敬,我也总是绷着,而你大胆放肆,面对你时,我很容易放松,几桩差事办下来,又令我十分满意,撇开身份不论,我心里当你是友人,我对你因为欣赏而喜欢,就若喜欢其他有才能的臣子,仅此而已。”
荣恪不置信看着她,紧抿了唇,她曾经额头抵着他的肩,曾经靠在他怀中,在他面前泪水涟涟,娇嗔而软弱,让他忘了她是太后,只觉得她是需要他去呵护的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不顾一切守护在她身旁,可是,她说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吗?
温雅后背挺得更直:“先帝对我痴心长情,我对他无怨无悔。你我之间,只是君臣,无关男女。”
他看着她,粲然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颓然向后退去。
她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昂然看着他退至门外。
紧绷的身子一软,瘫坐在御榻上,心紧缩在一起,稀世珍宝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却只能硬生生推开,因为她是太后,是先帝的女人。
她想起与先帝的初见。
四年前盛夏的夜里,柳姑姑跑进她房中,言说皇上召见。她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好奇,到了皇上面前跪倒行礼,皇上命她起来,声音温润柔和,她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了过去,一位清瘦斯文的男子头戴金蝉翼善冠,身穿团龙绣青色纱袍,盘膝居中坐着,随意而安适,触到她的目光,看着她轻声笑道:“朕仔细读过你的诗词文章,诗词隽永文章锦绣,可见你饱读诗书胸有沟壑,不愧为雅公子。”
她愣愣看着皇上,她从小进书房读书,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人们瞧见她,都在背地里议论,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就该深居内宅,学着女红刺绣,将来嫁个好郎君,做个贤德的妻子,就连这雅公子的称呼,也存着戏谑。
她用心写出的文章,父亲不让她署自己的名,怕她将来无人敢娶。可她想要去写,想要世人知道自己的看法,想要展露自己的才华,她只能用哥哥的名字。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真诚得夸赞过她,肯定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当今皇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她看着皇上笑了起来,皇上也笑,冲她招手道:“过来,朕考考你。”
她不推辞也不谦虚,跃跃欲试说一声行。
皇上笑看着她,冲着众人一摆手,一大堆人瞬间散得干干净净,花亭中只剩了她与皇上。
说是考她,其实是闲谈,只是谈的话题甚广,皇上字字珠玑,令她心生敬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用心诚恳作答。谈话过后,皇上笑看着她说道:“女中君子,颖慧绝俗。你闺名叫做雅雅?雅雅跟朕回宫吧,朕会让你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
她怦然心动。
进宫当日册封为宜贵人,赐居景福宫,六局的女官一拨一拨前来,丽妃静妃惠妃都过来见礼,延平也专程进宫相见,黄昏的时候,两位尚寝来了。
一个打开手里绘着彩图的册子,一个打开锦盒拿出几对小人儿,二人一个说一个比划,她听得面色雪白一身冷汗。
两位尚寝走后,景福宫安静下来,她拽着柳真的手进了内室,惶恐说道:“柳姑姑,我害怕。”
柳真涨红着脸:“我也不懂啊,不过姑娘别怕,洞房花烛,不都是那么过来的吗?”
夜里就寝时,皇上还没有过来,温雅抱着布虎窝在床上,盼着皇上今夜都不要来。
从江宁到京城,乘龙船沿着运河北上,一路上皇上不停召见随行的大臣,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登岸体察民情,随后召见地方官员,十分繁忙。
皇上没有带她同舟,只是常打发崇福来她的船上给她送几本书,让她看完后写下心得,再由崇福呈给皇上,皇上批注后再送还给她。一路上只见过皇上的字,远远看到过皇上的身影,没有见过面。
想到今夜里突然要像两位尚寝所说那样裸逞相见,她紧张得揪心。
果然就遂了她的愿,那夜里皇上没来。
三日后,皇上来了,黄昏的时候进来的,微笑看着她,温和说道:“太子五岁了,明日开始进荣华殿读书启蒙,缺一个伴读,宜贵人去吧。”
温雅一愣,皇上笑道:“太师乃是当世大儒方贻直,其余几位少师,都是朕精心挑选的大才,他们会根据雅雅的才学制定功课,三年之后,你定能不负朕之所望。”
能够师从方贻直,温雅想都没敢想过,她喜出望外,连忙点头答应着说好。
皇上又问过她这几日读的书,看了她写的几篇文章,说一声很不错,并指出其中几处小谬误。又跟她说起一路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秉烛谈至夜半,柳真进来问可要安寝,皇上说声再等等,借着烛光歪头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消失,眼眸中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心里咚咚咚得像是有人在擂大鼓一般,低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皇上轻咳一声:“尚寝来过了?”
温雅蚊子哼哼一般,低低说一声是。
“害怕了?”皇上和气问道,微笑又回到脸上。
她紧咬了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朕是痨症,活不过三年。”皇上看着她,“宜贵人知道吧?”
温雅没说话,皇上笑笑:“朕让崇福漏话给温瑜的。”
温雅点了点头。
“朕身子不好,有心无力。”皇上自嘲一笑,“所以,你不用怕,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温雅惴惴看着皇上,觉得该说几句话安慰皇上,可是说什么呢?
“朕不需要安慰,为了多活几年,让昕儿再长大一些,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皇上目光变得深沉,站起身走向她,伸出手捋过她腮边一绺碎发,温和说道,“睡吧,明日还得早起进荣华殿读书。”
皇上走了,她听到崇福说摆驾临华宫,临华宫当时是丽妃的住所。
她如释重负。
第48章 字条
温雅怔怔发一会儿呆, 起身进了隔间,埋头批阅奏折。
半上午的时候,西暖阁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到皇帝唤一声翟统领,翟冲说声臣在,皇帝说道:“镇国公做太傅,徐褚不服气,可是朕只中意镇国公。这样好了,朕跟着镇国公学, 徐褚跟着翟统领学,每旬比试一次,一季度一结, 赢的次数多者为胜,输了的嘛……”
温雅皱了眉头, 谁许他做太傅了?
就听徐褚粗声大气说道:“输了的给赢了的当马骑。”
“放肆。”崇福喝道,“皇上乃是九五至尊, 你是臣子,不论输赢,都该是你给皇上当马骑。”
“就这么定了。”皇帝傲然说道,“有镇国公在,朕是不会输的。”
“臣还没有答应。”翟冲慢吞吞说道。
皇帝嗯了一声:“那你快答应, 不得抗旨。”
“皇上,他不敢答应,他胆小。”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说道。
他怎么还在宫中?温雅搁下笔向外看去, 一个魁伟的人影面向翟冲而立。
然后听到冯茂略带轻佻的声音:“徐褚,瞧见了没有?他是个孬人,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会选了他做师父?”
翟冲的身影动了一下,显见是有了怒意,温雅怕他应下形成僵局,唤一声翟冲进来。
翟冲闻声而进,温雅说道:“我正要写一份朱瑜,写好后你亲自送到内阁,告诉孙智周,今日务必下发。”
翟冲说一声好,出去岿然不动站着,再不理睬荣恪与冯茂。
荣恪胳膊肘一杵冯茂,冯茂一溜烟走了。
朱瑜写到一半,柳真端着燕窝粥进来了,笑说道:“姑娘伏案一个多时辰了,喝几口粥,起来走动走动,歇息一会儿再忙不迟。”
温雅举手制止,继续埋头伏案,写完拿起来晃了几晃,递给柳真吩咐道:“拿出去给翟冲,让他立马送走。”
柳真接过去走到门外,温雅松一口气,伸手去端粥碗,一眼瞧见托盘上搁着一张折起的素笺,好奇打开来,上面写着几行字,遒劲有力笔体锋锐,那是她对荣恪的第一印象。
她拿起字条,上面写着:
太后是君,臣是臣。太后与臣只是君臣,无关男女。太后对臣只是欣赏,并非喜欢。一切都是臣痴心妄想,臣错了。臣只求留在太后身边保护太后,日后定谨守臣子本分,绝不僭越。
温雅蹙了眉头,搁下粥碗向外看去,柳真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柳姑姑回来。
柳真拿着朱谕进来,温雅拿过去一撕两半,扔进了废纸篓,柳真忙捡了起来:“奴婢去烧了吧。”
温雅嗯了一声,回头又看一遍素笺上的字,忍不住笑了。
看翟冲在外不住回头张望,唤声翟冲进来,微笑说道:“朱瑜还得改改,想说件别的事。皇上愿意让镇国公暂代太傅,我也答应了,不过他这个人太过嚣张放肆,等他上任后,你就照着皇帝说的法子与他比试,打击一下他的气焰。”
翟冲兴奋说声遵命。
太傅之事定下,却没有急着颁旨。
次日一早召见冯茂,对他说道:“今日回家的时候,顺道去趟镇国公府告诉荣恪,让他在家安心养伤,过了二月二再进宫,免得觐见的时候连拱手礼都做不好。”
冯茂听了忙道:“昨日镇国公面见太后,出去时面如死灰,眼圈都红了……”
“他是小孩子吗?动不动就哭?”太后反感得皱了眉头。
“不是,他没哭,是臣夸大。”冯茂忙陪个笑脸,“就是急了,急得直跳脚,要不是臣拉得紧,就从丹樨上跳下去了。”
太后嗯了一声,冯茂又道:“估计昨夜里也没睡好,若他知道太后如此关爱,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
“镇国公有驸马这位好朋友,紧急的时候跑到后面去,替他送信给柳姑姑,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太后挑眉看着他。
“他一片痴心,不,一片忠心,也得给他个说话的机会不是?”冯茂嬉皮笑脸说道。
“我倒想问问驸马,怎么总是将他往我面前推?”温雅凝目瞧着他,稍微有些严厉,“从一开头到如今,总在我面前为他说话,驸马为着朋友没有错,可也得想着朝廷的规矩。”
冯茂心中一惊,忙忙说道:“太后也知道臣向来不重什么规矩,延平大臣七岁,都说不是良配,可臣喜欢,执意求娶,先帝都被臣感动了,成亲后按规矩延平住公主府,我住驸马府,臣不愿意和她分开,就求先帝别建驸马府,不建驸马府就该住在家中,臣跟祖母一哭二闹三上吊,祖母也就答应了。臣觉得,把那些劳什子规矩抛在一边,自己才能遂了心愿。要是只想着守规矩,那注定憋屈。”
“重规矩与不重规矩,全在把握分寸。”温雅点头道:“过年的时候延平进宫,说是三十二过了,如今三十三了,还是没怀上,有些灰心,你多劝着她些。”
“臣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命,太后放心。”冯茂郑重拱手。
温雅颔首,示意他告退。
傍晚到了镇国公府,秦义引他进了书房,满地都是大小形状不一颜色各样的石头,荣恪席地而坐,坐在石头堆里,正埋着头磨石头,嗤拉嗤拉得好不刺耳,冯茂笑嘻嘻蹲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我说荣爷,这石雕也太费功夫了,咱磨个容易些的,玉器?木头?捏泥人也行啊,顺便还能玩儿泥巴。”
“爷就喜欢难度大的,磨起来费劲的。”荣恪咬牙切齿,拿起斧子把刚磨好的一块椭圆形石头一劈两半,抬起头恶狠狠看着他。
冯茂站起身就往后退:“这可太吓人了,我惹不起荣爷,我这就走。”
荣恪没理他,换一块重新开磨。
“太后让带的话,你听不听?”冯茂站在门外,背对着他懒洋洋说道。
荣恪扔下磨具跑了出来:“你说。”
“让大双小双出来弹琴唱曲,我就告诉你。”冯茂嬉皮笑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