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恪依然沉默, 进宫上任近一个月,除去跟翟冲比剑那日,被叫进去跟冯茂翟冲一起挨了几句训斥,再也没被召见过,别提说话了,连个眼神都见不着。
可每日都能瞧见她,虽然是遥远的身影,也足以让他欢欣。
去皇陵不能跟着,就是说十多日看不到她了。
更加垂头丧气的时候,翟冲过来了,脸上带几分得意:“我不在这几日,只能托付镇国公打扫小校场了,回宫后我替你。”
荣恪瞄他一眼:“我可以替你,你不用还,跟我打一架就行。”
“从皇陵回来,到宫外打去。”翟冲跃跃欲试。
“你要是输了,跟我换换差事。”荣恪望着东暖阁方向。
“又来了,忘了那次骗着我将差事让给你的事了,我是答应了,却惹恼了太后。”冯茂忙说道。
荣恪沉默,看着翟冲踱步回到东暖阁窗外,石像一般肃立着不动,羡慕得叹一口气。
太后皇上一行离开后,值守的大臣,跟着侍奉的亲随,朝房中的杂役文书都分外清闲,猫在值房中闲话,中官黄门多数时候呆在后宫偷懒,只有留下的内禁卫不时走动巡逻。
荣恪百无聊赖,依然准时出入,看会儿书写会儿字,去小校场抡会儿刀剑,然后打扫擦拭,再到能去的地方走走,好多次想进东暖阁,可翟冲特意安排两位铁塔一般的内禁卫,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守着,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煎熬了半个月,三月初十宫门大开,太后还宫了。
荣恪在宣德门外远远站着,看着那个身影从厌翟车上下来,挽着小皇帝的手换了大轿,进了大庆门换小轿,小轿进了紫宸门又换肩舆,径直往后宫去了。
他一直跟到紫宸门,没看清她的面容,只看到青衣青冠庄重肃穆,因天气热了起来,换下了厚重的冬衣,看起来身形更加高挑,腰身更加细瘦。
站了一会儿,翟冲带着一队禁卫迎面而来,瞧见他停下脚步,朝身后众位属下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行。
他歪头看着荣恪:“镇国公好像一直跟在队伍后面。”
荣恪大言不惭:“半月不见,我想皇上了。”
“这么多人侍奉着,行程中每一步都有章程,皇上出了宫和在宫中一样,好着呢。”翟冲睨着他,“镇国公的操心多余了。”
“多余不多余的,我愿意操心。”荣恪咬着牙,“我这份心也许不算什么,若皇上知道了,心里能高兴那么一小会儿,我就值得,就不多余。”
翟冲一笑:“祭拜皇陵前一夜,太后与大长公主共进晚膳,冯驸马非要一起凑热闹,席间冯驸马不知趣,非提起镇国公,被太后厉声训斥,回去后又被大长公主好一通说,第二日祭拜的时候,冯驸马哭得最伤心了,眼泪鼻涕横流。”
荣恪没再搭理他,回到自己值房跟杂役交代几句,经大庆门出宣德楼上马,一路马行缓慢,想着翟冲的话灰心不已,如今都不能提起我了?
秦义骑马跟在他身后,因为走得太慢,无聊得不停打哈欠,索性趴到马背上搂着马脖子,脑袋东摇西晃得打盹儿,庆喜一声喊将他惊醒,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揉着眼睛坐起身一瞧,正是燕子巷巷口,庆喜站着那儿挥着手喊:“公爷请留步,我们家驸马爷在樊楼包了雅室,说是今日请公爷喝酒,不醉不归。”
荣恪拨转马头回走,秦义忙忙跟上,嘟囔道:“好不容易磨回家了,又得磨到樊楼去。”
庆喜打马跟了上来:“今日让我好等。”
秦义指指前面:“说是骑马,比爬着回来还要慢些。”
话音刚落,荣恪突然一提马缰,纵马窜了出去。
进到樊楼雅室,脚边滚过来两个空酒坛,冯茂已微带醉意,嬉笑着递过来一个包袱:“你总给我带东西,我也回报一次。”
荣恪打开一瞧,是几块大石头。冯茂一一指着:“路上东挑西选捡回来的,你心烦的时候磨着玩儿。那块雪白的是不是很罕见?我从皇陵偷回来的。”
荣恪拧眉看着他:“怎么又喝上了?”
“延平最近几日不理我,我也不想理她,跟吕爷爷告假,吕爷爷说这个月已经错过去了,让我索性喝个痛快,先解解馋,下个月再接再厉。”冯茂嗤笑一声,“知道延平为何不理我吗?因为你。”
他指着荣恪,荣恪坐下自斟一盏,跟他碰了一下,仰脖子一口喝干。
“爽快。”冯茂冲他竖一下大拇指,“冲这份爽快劲儿,跟你说说来龙去脉。祭奠前一天夜里一起吃饭,延平替庄亲王妃跟太后求情,说是庄亲王家的小郡主为你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让太后将小郡主赐婚给你。我知道你的心思,替你着急,生怕太后答应下来,忙说道,小郡主性子刁蛮任性,荣恪才瞧不上。延平就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借机实话实说,那怎么也得是太后这样的,又怕太后不高兴,还紧着加了一句,我就是打个比方,太后在我心里是一等一的女子,荣恪只有一等一的女子才配得上。”
荣恪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冯茂叹口气:“没想到还是捅了马蜂窝,太后声色俱厉,说是帝陵近在咫尺,明日就是先帝周年祭,你竟然拿我一个寡妇取笑,可见有多不懂事,可见你没有把先帝,把我放在眼里。太后训斥我也就罢了,延平竟然不帮我说话,冷眼看着太后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回去后板着脸问我打的什么主意,又问去年秋分那日凌晨,太后祭月后在万岁山别院中歇息,你是不是也在,我来个死不承认,问她听谁说的,她也死活不肯说,僵持了一夜。”
“听说祭拜那日,你哭得最伤心?”荣恪瞄他一眼,“延平打你了?”
“她敢。”冯茂咬着牙撸一下袖子,“那天夜里她轰我到外面去睡,我一生气去了厢房,厢房里没有暖炉,山间夜晚十分寒冷,我给冻着了,次日祭奠的时候鼻涕哗哗得往下淌,连带着流眼泪,鼻头都撮红了,皇上一看还挺感动,扑到我怀里安慰我,说姑父别太伤心,两位长公主也一左一右扶着我,王公亲贵和几位重臣怕落了后,跟在我后头起劲儿得嚎,女眷们泪水涟涟,太后也是一场痛哭。延平看我那样,本来有些愧悔,祭奠礼后,刚要过来向我示好,翟冲过来了,皮笑肉不笑冲我说道,驸马爷演得真像,堪比昔日名伶楚少春。延平听了扭头就走,就僵持到了今日。”
“气死我了。”冯茂连喝几盏,“我找好了地方,就万岁山山顶,你和翟冲比剑去,比死他。”
荣恪摇头:“暂时没兴趣。”
冯茂愣了愣,又哦了一声:“那算了,喝酒。”
“好,喝酒。”荣恪举起酒盏,“不醉不归。”
二人推杯换盏深夜方归。
次日进宫时,两眼带着血丝,眼圈发青,头晕脑胀,去上书房点个卯进了值房坐着喝茶,刚喝半盏,就听到外面有人问道:“镇国公可在?”
是薛明的声音,荣恪惊得站起身,薛明已笑着走了进来,对他行个礼说道:“太后召见,公爷请。”
荣恪原地转一圈稳住心神,对薛明笑笑,拱一下手说道:“跟中贵人说实话,昨日喝了些酒,这会儿依然留着些醉意,这副模样,实在不敢去见太后。”
薛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摇头道:“今日的镇国公,确实不如平日里妥当。”
荣恪眼巴巴看着他:“中贵人容我洗把脸梳梳头再换件衣裳。”
“我也想啊。”薛明笑道,“可也不能让太后等着。”
荣恪无奈跟上。
进了东暖阁行过礼,也不敢抬头,躬身站着等太后发话。
没想到太后说声抬起头来,他迅疾抬头又迅疾低下,温雅却瞧得清楚,微蹙一下眉头问道:“怎么如此狼狈?”
荣恪心里一凉,低声说道:“昨日喝酒了。”
“喝了多少?”太后又问。
“很多。冯驸马烂醉如泥,住在了樊楼,臣半醉半醒。”荣恪说道。
温雅摆摆手:“先回去,明日再来回话。”
荣恪被轰出来,悔得肠子都青了,好不容易等到召见,怎么偏偏就喝了酒?
想到太后一脸嫌恶,扬起手左右开弓,用力在自己脸上掌掴了两下。
第51章 安抚
寅正, 宣德楼上鼓声敲响,宣德门轰隆隆开启,镇国公排在头一个,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翟冲伸臂一拦,皱眉道:“我记得镇国公不用上朝。”
“我看错了时辰。”荣恪一笑,“早进去也好,皇上今日要换沉一些的弓箭,我去小校场兵器房中仔细挑上一挑。”
“弓箭规格大小都有定例,何需亲自挑选。”翟冲依然不肯放行。
荣恪刚要说话, 后面的人打着哈欠说话了:“早进晚进不都是一样,放人就是,恁地啰嗦, 本王还等着进朝房补觉呢,翟冲你也是, 拿个鸡毛当令箭。”
翟冲冷眼瞧过去,一个干瘦的高个老头, 脚蹬朝靴身穿紫色蟒袍头戴紫金冠,下颌五缕美髯油光水滑,长长飘拂,翟冲拱拱手:“原来是庄亲王。”
翟冲跟荣恪说一声到旁边等着,比手说声王爷请, 庄亲王朝荣恪招招手:“镇国公请。”
荣恪大咧咧进去了,翟冲板着脸没说话,他身旁一位佐领嘟囔道:“庄亲王今日怎么来了?来了准得捣乱。”
翟冲低低说一声不用理他, 扬眉看向后面的大臣。
下朝后天光已亮,翟冲护送太后和皇上回到垂拱殿歇息,进小校场一瞧,荣恪果真在拉弓试箭,看到他挑起唇笑:“今日才知道铁面无私的翟统领也有不敢惹的人。”
“庄亲王最擅长胡搅蛮缠,先帝在时就告诉过我,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他。”翟冲唇角一勾,“先帝驾崩后,庄亲王跟太后告病,从不上朝,可他今日上朝了,知道为的什么吗?”
“关我何事。”荣恪拈着手中竹弓的重量,又拿起一把小铁弓。
“太后和皇上刚升御座,庄亲王头一个站了出来,说是有本要奏。说丹凤郡主非镇国公不嫁,求太后赐婚,太后若不答应,丹凤郡主就出家去。”翟冲慢悠悠说道。
荣恪手中竹弓咔擦一声折断:“这也上朝去说?”
“你怎么惹上的丹凤郡主,太后找你问话呢,快些去吧。”翟冲一侧身。
荣恪扔下手中弓箭,回值房净了手正了衣冠,往垂拱殿东暖阁而来。
进去时太后已经在座,荣恪垂头行过礼,太后声音温和说道:“你坐吧。”
他坐下来看了过去,她今日穿了青绿夹袍,跟湖边刚抽芽的垂柳似的,又嫩又轻如烟似雾,让人看了心里发软。
“庄亲王早朝时胡闹,太后可生气了?”他看着她,目光柔和得似蕴了水。
她避开他的目光摇头说道:“没有。他的脾气都是先帝惯出来的,先帝就剩了这么一位皇叔,且先帝为皇子时,他有过几次照拂,先帝就总是由着他,我没有跟他客气,说了他几句,告诉他儿女亲事理当让庄亲王妃进后宫,跟贵太妃说去,怎么跑到早朝上来说?可见他是老糊涂了,若是再有下次,就罚他非诏不能进宫,他最怕没了这项特权,不能到处炫耀招摇,就垂头丧气出宫去了。”
“臣查访何五儿一案时,有一日在城外,遇见丹凤郡主骑的马受惊,出手帮着拦了一下,当时也不知道她是丹凤郡主,后来她几次找上门去,臣都不在家,祖母和母亲客气招待,后来小双往她的厌翟车里扔了一只死老鼠,她才不来了。”荣恪说道。
温雅忍着笑意问道:“她不是还去过军营吗?”
“军营岂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臣没在军营中见过她。”荣恪忙说道。
“其实你怎么认识的她,我并不想知道。”太后傲然看了过来。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太后自然不想知道。”荣恪笑笑,“不过臣听说驸马因此受了申斥,如今还在和大长公主闹别扭,庄亲王今日又在早朝时胡闹,臣不得不跟太后说个明白,臣无意于丹凤郡主,求太后千万不要给臣赐婚。”
“我知道了。”温雅轻咳一声,“说正事吧,我想派鸿胪寺卿前往乌孙递交国书。”
“太后想要和乌孙恢复邦交吗?”荣恪问道。
太后嗯了一声:“不光是恢复邦交,我想请符郁前来国都,许多事可以当面商谈。”
“那些事呢?”荣恪问着话,想起温雅头一次和他提及符郁时,说盼着他做皇帝,却又是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再次生疑。当下问了出来,“太后和符郁,是有前缘,还是有过节?”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方说道:“任何事都得他来了再说,怎么样他才肯来?”
“听说此人性子阴沉极有城府,臣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他。”荣恪答道。
“他身边可有信赖的人?亲近的臣子,宫中的后妃,或者说,若是琼华公主向他建言,他可会听?”温雅瞧着他抿了唇。
荣恪皱一下眉头:“太后是让臣去求琼华公主吗?”
“也不是求。”温雅忙说道,“琼华公主喜欢你,你跟她去封书信,提上一提,也许就能有用。”
看荣恪拧了眉头,接着说道:“或者,先给琼华公主去信,述一下别情,顺便打听一下符郁的性情好恶。”
“好。”荣恪看着她,“琼华公主每年都会打发人到云州,给臣送葡萄酒,还给臣送套价值连城的夜光杯,臣的马也是她送的,臣还向她讨要过许多乌孙特产的良药,臣已欠她很多,不少这一桩。”
温雅两手捏在一起:“镇国公和琼华公主的过往,还真是多。”
“若非很多,臣便不能为太后所利用,若不能为太后所利用,臣虽与太后近在迟尺,却月余不能得见。”荣恪看着她,声音发冷,“太后昨日召见臣,臣欣喜若狂一夜不能安睡,没想到太后与臣说的,是这样的事。太后曾提过让臣前往乌孙和亲,臣以为是玩笑之语,瞧今日这情形,长此以往,太后还真的会逼着臣去往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