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内尚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在殷朝安插奸细。”符郁摇头看向吴惟应,“这楚子都,可是先生的人?”
“老夫不认识什么楚子都。”吴惟应断然否认。
“行刺我朝镇国公的吴天成呢?你也不认识?”温雅问道。
“天成自作主张,为了替我主报十九年前的仇,带人到了殷朝京城行刺镇国公,回头我自会惩处他。”吴惟应这次认了。
“吴天成既是你的人,那么吴天寿呢?”温雅看着他。
吴惟应一惊,温雅一笑,“楚子都曾经招认,当年乌孙来人对他发号施令,却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他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看准那人好色,让手下一名歌伎去迷惑她,那人对那歌伎十分迷恋,一来二去就告诉了她自己的姓名,说是姓吴名天寿。”
符郁眼眸黯沉下来,冷眼看向吴惟应。
吴惟应忙说道:“不错,是我在乌孙安插的人,但一切都是为了我主的千秋霸业,我确实默许天成杀了镇国公,因为我不赞同与殷朝邦交,殷朝人狡诈,善于出尔反尔,我主勿要太过轻信。”
他躬身下去,一脸恳切看着符郁,符郁却不为所动,冷声说道:“所以,为了破坏邦交,先生默许吴天成杀了镇国公,好嫁祸给朕吗?先生究竟背着朕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又让朕背负了多少恶名?”
“阿郁,不管为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登鼎帝位,能坐拥万里江山。为师对你从无私心,你不信为师吗?”吴惟应轻呼他的乳名,慈爱看着他。
“因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才给了先生辩白的机会。”符郁盯着他,“楚楚死的时候,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先生可知道吗?”
他的眸色冰冷,锥子一样刺了过来,吴惟应忙忙摆手:“不知道不知道,若我知道,怎么会置我主的子嗣于不顾?我压根不知道我主与那曾楚有了肌肤之亲,我以为不过是小儿女间一时的相互喜欢,时日长了,也就淡忘了。”
“曾家千金带着身孕嫁给陆适才,你可知道?”温雅看着他冷笑。
“我认识那陆适才,他和曾楚的亲事定下后,满脸喜色来到我家与我喝酒,我对阿郁与曾楚的事知道一些,便问他曾家老爷怎么肯答应亲事,他说两个人早已暗通款曲,曾楚有了身孕,曾家老爷才不得不答应……”
“闭嘴。”符郁大声怒喝。
“本来我还犹豫着,可陆适才这样一说,我觉得那曾楚水性杨花,先是寄情于我主,很快又移情陆适才,我方下定了决心。”吴惟应大声说道,“臣也是不知内情被人蒙蔽,并非有意欺瞒我主。臣一片丹心,何罪之有?我主竟动用虎狼之师,深夜将臣从家中掠了来,一路风霜劳顿,臣此生未受过这样的折辱,这折辱还来自视为亲子的学生,其苦难较之当年逃亡乌孙犹甚,臣若非为了在我主面前自证清白,早在路途上咬舌自尽了。”
吴惟应说着话悲愤不已,怅然说道:“当年我主走后,臣被殷朝君臣怀疑,受尽酷刑,被逼跳湖自尽,抛妻弃子一路逃亡到了乌孙,臣以为从今后苦尽甘来,臣不求富贵显达,只求看到我主一统天下。”
温雅冷眼看向符郁,显然已有所动容。
他打小受吴惟应教导爱护,多年信任依赖他,只因事关楚楚,他才会怀疑他,并强行将他从乌孙带来,若没有真凭实据,他狠不下心去处置自己的恩师。
他问过琼华,也让人在乌孙暗中查探,可老师没有任何出格之举,到乌孙十年,独自住着一座青砖小院,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听到符郁轻声叹息,吴惟应松一口气收了泪眼,就听殷朝太后冷声道:“带楚子都过来。”
他心中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所有人的人都已被枭首示众,怎么会单单留着楚子都?难道小太后诈我?
他掩下心中慌乱,脸上从容镇静,一派悠然坦荡之色。
过了盏茶的功夫,禁卫抬进来一个人,那个人衣着虽光鲜,可瞧他的模样,都站不起来了,显见是受过酷刑。
吴惟应紧盯着那个人,想看看他是不是蓝眸,可他没有抬头。
温雅愣了愣,他怎么来了?
“这不是镇国公吗?”符郁说话了。
“原来乌孙皇帝陛下还认得我。”荣恪抬头看向符郁。
“自然认得。”符郁淡淡说道,“镇国公穿了禁卫服依然器宇轩昂,丽正门外一眼就认出来了。”
荣恪拱手:“别来无恙?”
符郁颔首:“还好。”
吴惟应在一旁瞧见来人不是蓝眸,悬在半空的心放下,面露得色。
“这位就是乌孙皇帝陛下的恩师?”荣恪瞄一眼吴惟应,唇角绽出一丝冷笑,对符郁说道:“过去了近二十年,乌孙皇帝陛下能一眼认出我,认出徐郡马,可见眼力极佳,可怎么会认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吴惟应为师?”
符郁默然。
吴惟应冷笑:“无知小儿信口雌黄……”
“闭嘴闭嘴,赶快闭嘴,你这样厚颜无耻的小人不配跟本国公我说话。”荣恪摆摆手,“自有我朝刑部官员来审问你。”
吴惟应气得脸色发青,荣恪调整下姿势看向温雅:“刚刚骑马有些快,这会儿伤口疼得厉害,不能起身行礼,请太后恕罪。”
过去近一个月,再看到这个人,这张脸,尤其是他的笑容,依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温雅垂眸避开他含笑的眼,没有说话。
第63章 旧事
他遇刺受伤后, 除去那张字条,这些日子没搭理过他。
可冯茂总是提起,这次说他很好,下次说伤口钻心得疼,又下次说背上落下了疤痕,再下次说趴着不能动,背上又疼又痒,烦躁得发脾气骂人,温雅每听到就嗯一声, 没别的表示。
冯茂觉得奇怪,有一次大着胆子试探道:“臣一提起荣二,太后就有些奇怪, 是不是那夜里荣二做了什么,太后想起他就有些害臊?”
“我这是害臊吗?我是不想听到他的消息。”太后勃然大怒, “以后不许再提起那夜里,跟荣恪也不许提。”
冯茂诺诺答应着, 太后瞪着他:“你跟他提了?”
“没有没有。他最近脾气暴躁,秦义不在,小双又总是欺负他,臣一去就成了出气筒,臣每次站在门口看看他就走, 不敢跟他多说话。”冯茂絮絮说着,看太后狐疑看着他,指天发誓道, “臣要是跟他提过,就让臣无后……”
“闭嘴,乱说发什么誓。”太后脸色缓和下来,“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就是。”
其后冯茂再不敢再提起,温雅也尽量不去想起这个人。
今日吴惟应之事已近僵局,不得已命楚子都前来,抱着一线希望能问出些什么,他却来了,虽有些好奇他查探到了什么,可第一反应依然是,不想理他。
“太后容禀。”荣恪厚着脸皮不识趣,“黄大人与魏大人从岳州归来,有重大收获,恳请太后召见。”
温雅看向符郁,事先没有商量过,这一眼便是征询他的意思,符郁点头说了声可以。
“让他们进来就是,你又何必啰嗦。”太后冷言冷语,依然不看他。
这些日子靠着一张字条熬了过来,好不容易见着了,她却看都不看他,荣恪没了多说话的兴味,冲着外面有气无力说道:“太后召见魏大人和黄大人。”
魏如黄忠并排走了进来,行礼拜见了太后。魏如头一次面对太后,有些紧张,黄忠和达官贵人打交道惯了的,趋前一步说道:“禀太后,臣和魏大人受镇国公所托,从武陵前往岳州洞庭书院,查探乌孙皇帝当年行踪。”
符郁面无表情,黄忠接着说道:
“乌孙皇帝于文德初年跟着龙章阁大学士杜文翰前往洞庭书院,到了洞庭书院后,由一名叫做吴惟应的教谕专职教授,杜阁老每旬亲自考核,杜阁老评价乌孙皇帝聪明多智博闻强记勤奋好学,乌孙皇帝十六岁时,杜阁老认为吴惟应的才学已不堪为其师,可乌孙皇帝在情感上很依赖吴惟应,所以杜阁老依然让吴惟应做他的老师,同时鼓励他自学,并隔三差五亲自指点他。”
符郁看一眼吴惟应,吴惟应一声冷笑:“胡乱捏造。”
“并非胡乱捏造,这些都有杜阁老亲笔记录为证。”魏如放松了些,出言反驳吴惟应。
“人都死了,杜文翰的字谁都可以模仿。”吴惟应说道。
“十一年前乌孙皇帝失踪后,杜阁老深感愧对睿宗皇帝所托,带着老妻到一个山村避世隐居,以启蒙儿童读书识字为乐,如今年过八旬,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这些记录是他亲手交给臣和魏大人的,同时附有给太后的亲笔信。”黄忠说着话将一应记录和书信上呈太后。
温雅直接递给了符郁:“乌孙皇帝陛下该认识杜阁老的字,请自己看吧。”
符郁看过书信,脸色阴沉看向吴惟应:“杜阁老严肃,不苟言笑,先生曾跟我说他讨厌我,讨厌我是乌孙人,既怕我学不好,无法跟殷朝皇帝交待,又怕我学得太好,超过其他汉人学子。”
吴惟应听到杜文翰依然在世,又看符郁乌眸沉沉似深不见底,心里有些慌乱,面上却依然强做镇静:“他跟其他的教谕这样说时,被我碰巧听到的。这些记录没人知道是真是假,杜文翰是否真的依然活着,也是真假难辨。”
温雅懒得再听他辩解,问黄忠魏如道:“乌孙皇帝陛下在洞庭书院,可还有别的事?”
“文德五年,乌孙皇帝十七岁,有一次在洞庭湖游船,因遭遇激流,船被冲到湖心小岛,偶遇在岛上游玩的曾家千金曾楚,二人相识相恋。”黄忠说道。
符郁手颤了起来,紧攥成拳低下头去,魏如说道:“经过查探,此次并非偶遇,乃是有人提前设计安排,此人知道曾楚常去湖心小岛上游玩,收买了乌孙皇帝游船的船夫,船夫假装被激流冲击,将小船泊在小岛附近,曾楚擅长吹笛,乌孙皇帝听之心折,特意上岛去寻访吹笛之人,便结识了曾楚。其后更有人将乌孙皇帝心中的忧愤透露给曾楚,提醒曾楚曾家商队可自由出入殷朝边境,于是曾楚便帮着乌孙皇帝混入商队前往南诏。”
符郁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吴惟应起身跪倒下去:“陛下,陛下勿要听信小人之言,他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空给臣捏造罪行。陛下初来殷朝,他们就找来一位貌似曾楚的乐伎试探皇上,知道陛下未忘旧情,就拿曾楚大做文章,想要治臣于死地,以断去皇上的左膀右臂。他们害怕乌孙崛起与殷朝抗衡,他们用心何其狠毒,陛下万勿被他们蒙蔽,陛下,臣这些年对陛下的忠心,陛下都看在眼里,岂能被他人三言两语挑拨,陛下……”
他说着话趴到地上,伸手抚摩着符郁的鞋尖,身子颤巍巍发抖。
符郁挪一下脚,他又伸手抚摩了上来,哀哀唤着:“陛下,陛下……”
“当年的船夫已经带到京城,可做证人。”魏如冷声说道。
“洞庭湖船夫何止万千,随意找一个人指证就是。”吴惟应哀声说道,“陛下,陛下千万明鉴……”
“吴惟应,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给各位讲一则旧事。”荣恪趴在长凳上笑说道,“昔年睿宗为皇子时排行第二,大皇子为人仁懦,不受高宗皇帝喜爱,又非嫡出,打小受尽冷落。十二岁的时候封为礼王出宫建府,没过多久,礼王府来了一位幕僚,此幕僚深知大皇子缺疼少爱,投其所好关心他疼爱他,与大皇子建立起父子一般的感情,大皇子本无意皇位,可这位幕僚野心勃勃,便怂恿他争夺皇位,因其善于揣摩他人心思,大皇子渐渐在高宗皇帝面前得宠,眼看着就要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乌孙出兵侵略边境,二皇子前往边境亲征得胜,归来后被册封为太子,大皇子只能一辈子做礼王,此人眼看没了位极人臣的指望,离开礼王府投奔太子府,可睿宗皇帝倚靠的是方贻直与杜文翰,他没有出头之地,便到江宁总督府去寻求机会,正四处托人的时候,得知一个消息,杜文翰告老,要回到祖籍岳州建立洞庭书院,乌孙二皇子随行。他看到了机会,提前到了岳州,费尽心机结识了杜文翰的学生费季泽,费季泽竭力向老师推荐此人,杜文翰求贤若渴,此人又确实有些才学,于是进了洞庭书院到了符郁身边。初始符郁不通汉学,乃是启蒙,由他担任教谕绰绰有余,其后符郁学成极快,他才学已不足,但杜文翰为关怀起见,依然让他留在了符郁身边。”
吴惟应一声长号潸然泪下,荣恪笑道:“瞧瞧,被揭了老底,见了棺材,眼泪掉下来了。”
温雅嗯了一声,看向符郁道:“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连起来了,是真是假,我想乌孙皇帝陛下心中已有论断,只是这吴惟应喊冤叫屈的,总得拿出些凭证,让他闭嘴才是。”
“礼王府的很多人都见过他,对了,他那会儿不叫吴惟应,叫做张保生,礼王带着家眷离开京城前往泸州岭南封地,自然也要带着恩师一家,可就在临行前一夜,恩师房中失火,恩师被烧死了。礼王痛哭着将恩师下葬,这位恩师呢,改名换姓去找下一位能给他带来富贵前程的主人。”荣恪笑着看向符郁。
吴惟应一把攥住符郁的袍角:“陛下陛下,都是凭空捏造……”
“礼王府的人都认得这张保生,随便两个人过来都能指认。说来也奇怪了,他知道改名换姓,怎么就不知道换张脸呢?大火中烧毁岂不是更能掩人耳目?”荣恪看着符郁摇头,“对了,他还得留着那张皮相拈花惹草,他在乌孙暗地里养着多少个女人,又生了多少个孩子,琼华公主已经派人查探去了。”
符郁看向吴惟应,吴惟应连忙说道:“臣没有别的女人,更不可能有孩子,老妻幼女被殷朝人害死,我日思夜想涕泪泣血……”
他又哭了起来。
“你的老妻幼女如何死的,不如召楚子都过来问问。”荣恪一声冷笑,“此人恶心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本国公就揭下他的人皮。”
第64章 真相
楚子都虽被关押在楚府地牢, 楚子材将其照料得很好,白胖了一些,衣着干净整洁,眼眸中没了阴郁冰冷,茫然而空洞。被带进来后,问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