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每日进出垂拱殿东暖阁,若进出自家后院一般平常。
在宫外前呼后拥威仪赫赫,百草巷求见的车驾人马,从早到晚排得水泄不通,就为了等着镇国公傍晚出宫回转,能够见上一面,坊间将百草巷叫做小朝廷。
几乎每日都有参荣恪的密折,说他纵容门人家奴为恶的, 说他有龙阳之癖生活奢靡的,说他以相国自居的,甚至说他私制龙袍密谋造反, 在府中按着帝王排场起居的,温雅一概不理。
整个盛夏, 她隔三差五出宫与他私会,或在织金巷公主府或在万岁山别院或去他的书房, 二人划船,登山,泡温泉,携手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游荡,相拥着说一宵的话, 或者在暗夜中探索纠缠,相会的时光总是短暂,总是不足。
温雅批阅奏折的时候会突然发笑, 荣恪在内阁会议的时候会走神发呆,垂拱殿东暖阁见面商量着正事,偶尔目光相撞,殿内瞬间变得炙热,似乎要着火一般。
只能各自收敛,尽可能不看对方,他是洒脱的性子,收敛几次就会发疯,冲过来摁着她亲吻她,胡言乱语些疯话,逼着她答应夜里见面。
她知道他的脾气,只能安抚哄劝,并答应他的无理要求。
丹桂飘香的时候,温总督率子媳抵达京城,下榻江宁会馆。
次日进宫觐见太后,在庆宁宫相见,温总督欲要行礼,温雅已扑过来一头扎在怀中失声痛哭,温总督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眼泪纵横,嫂子玉娥陪着落泪,温瑜在旁也红了眼圈,搓着手正无措的时候,一眼瞧见柳真,过去行个礼无奈说道:“姑母,他们怎么还哭上了?”
柳真吸一下鼻子背过身去,温瑜忙拉了玉娥过来:“玉娥,这是咱们的姑母,姑母,这是玉娥,我媳妇儿。”
玉娥忙拭去眼泪跟柳真行礼,柳真隔着泪眼看着,苗条的身段姣好的面容,眉目间透着爽利灵动,攥住她手连连点头说好,从袖筒中掏出一对玉镯为她戴在手腕上,对温瑜道:“这是你祖母留下的传家宝,只给温家的儿媳妇。”
玉娥有些诧异,既是传家宝,该由婆母收着才是,怎么是姑母收着?
温瑜却不疑有他,大咧咧说道:“那就该是玉娥的,别客气,收着。”
柳真看着他,含着泪笑了,对玉娥说道:“这是个愣小子,闯祸精,玉娥以后将他管好了。”
玉娥含笑说一声是,温瑜挠头:“打认识那天起,她可没少摆置我,有那么些日子,我都不想活了。”
玉娥拍他一下:“我也没少对你好啊。”
“那倒是。”温瑜嘿嘿笑着,一眼瞧见芳华在墙角站着,跑过去拿肩膀一撞,“长大了,变好看了。”
芳华一个趔趄,用力抹一下眼泪狠狠瞪着他:“都娶媳妇儿了,怎么还是这幅德行?”
“咱们是好兄弟嘛。你忘了?小时候一块撒尿和泥巴,我站着你蹲着……”
芳华呸呸呸连呸几声,叉腰说道:“没有的事,是你记错了,别在这儿胡说。”
“你也二十多了,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也该嫁人了?宫里什么规矩?嫁给太监吗?”
芳华又呸一声:“再胡说八道,把你小时候那些丢人现眼的事都告诉少夫人。”
温瑜这才想起媳妇儿还在旁边站着,忙忙斜眼儿瞟过去,玉娥笑着走了过来,给芳华一对簪子做见面礼,笑说道:“这会儿就想听,便说说吧。”
温雅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红肿着眼看着温总督,吸着鼻子说道:“一别七年,父亲鬓边已有了白发,当初执意离家,都是女儿不孝。”
温总督背过身擦擦眼泪,打记事起几十年没哭过,即便父母过世女儿远嫁,也只是心酸,眼泪涌上来又吞下去,今日没忍住,不由有些发臊,再一想柳真就在旁边,老脸忍不住有些发烫。
毕竟是当朝第一督,迅速平稳了情绪,转身看着女儿:“你离开前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最终想通了,你有才能又有运气,去做想做的就是,不必瞻前顾后,我再不舍,也不能阻碍你的前程。”
“母亲她……”温雅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霍将军应我所请,给她去了书信,她竟绞断头发幽居佛堂,以出家人自居。”温总督摇头,“雅雅放心,我不会亏待她,她永远是温府的主母。”
“柳姑姑呢?”温雅看向父亲。
温总督沉吟着:“我有些话,一定要跟她说。”
温雅唤一声芳华,冲她摆手示意。
芳华忙对温瑜和玉娥道:“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轻声说笑着走出,温雅手抚了额头,说一声头疼,起身疾步绕出屏风,柳真忙跟了过去,温雅摆摆手:“柳姑姑不用跟着,替我招待一下温大人。”
柳真怔怔呆立,半晌回头。
温大人正看着她,见她回头,起身走了过来,沉声说道:“七年未见,你一如往昔。”
“温大人倒是更加威严煊赫了。”柳真蹲身施礼。
温大人托住她手臂:“你非要跟我如此见外吗?”
“大人是主,妾是奴。”柳真挣开他手福身下去。
“二十五年了,你不跟我说话,从不正眼看我。如今我头发都白了,咱们平心静气说说话。可好?”温大人看着她。
“我没什么好说的。”柳真摇头。
温大人指指腰间的香囊:“这个呢?何时为我做的?十二年前我升任总督的时候?”
柳真别过头去,温大人又问:“既厌了我,怎么多年不肯离开?”
“是老夫人临终前托付了我,我是为了报恩。”柳真咬牙看着他。
“我的情呢?我捡到你带你回府之情,我不顾一切爱你之情,我带着你走遍江宁大街小巷之情,我为了抗婚带你私奔之情,你只报恩,对我的情说丢弃就丢弃?”温大人看着她。
“我在你面前一直自惭形秽,是你一直执着,我才下定决心与你在一起。当我从柴房里出来,看到你与新娘子恩爱甜蜜,你的眼里只剩了她,你看都不看我,她那么美,你和她那么般配……是你先丢弃的,是你先忘了我的,……”柳真话音哽住。
“我在河边等你,等到天亮不见你的人影,我只能先逃走,我打算缺席婚礼激怒曾家,逼他们退亲后再回来找你,我逃出江宁一路南下,被父亲带人追上,那天离婚期只有两日,我本想跳下河中潜水逃走,父亲说我若不跟着回去,就将你卖进青楼。我为了你,只能回去,回去后他们说拜了堂就能见到你,他们在交杯酒里下了药,我在混乱中以为是你,那夜里婉如有了身孕,你我再见面的时候,木已成舟再难回头,我想看你,可我没脸看你。”温大人语声凝住,定定看着她。
柳真的眼泪滑落下来:“我都知道,可老夫人身子越来越差,她说一直当我是女儿,她求我体谅她,甚至将家传的玉镯给了我,两个孩子幼小可爱,他们当我是亲姑母,你的官职越来越高,不能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不管不顾,我只能不理你,我守在你身边,帮着你照顾一家老小,盼着你与夫人能够恩爱。”
“她欺凌你的时候,你为何要忍?为何不告诉我?”温大人呆怔看她许久,方哑声问道。
柳真摇头:“她将气撒在我身上,就不会找孩子们出气,也能少跟你厮闹,后宅安宁才是堂堂总督府该有的风范。”
“你为何执意跟着雅雅上京?即便我求你,你也不肯回头。”他的声音柔和,带着些委屈,“怎么又不肯陪着我了?”
“雅雅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跟着,你才能放心。”柳真避开他的目光,“我一走,关氏就进了门,岂不是合了你的意?”
“你生气了?吃醋了?”他声音里含了笑意,“我就是为了气你,关氏一进门,专门打发人进京送信让你知道。”
柳真有些气,胸脯起伏着看向他:“当朝第一督,难道是孩子不成?”
“她不是妾室,更不是什么小夫人,只是个管家,她的容貌和行事作风有些像你,我待她比别人好些,她便生出了奢望,以至于险些连累雅雅。”他的手握住她手,“柳柳,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白发。”
柳真看着他鼻子一酸,当年被遗弃道旁,许多人马经过,她拼命哭喊呼救,没有人理睬她,后来又饿又渴,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头晕眼花的时候,一位少年策马而来,从她身旁经过,看着她停了下来,他跳下马弯腰看着她:“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天都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去。你的家在哪里?”
她昏死过去之前,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
当年鲜衣怒马宛若神祗的少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
她伸手揪住他衣袖,紧紧得揪着,就像多年前那样,哽咽着说道:“这次离京,我跟着你回家去,我不要名分,我给你管家。”
“家中有一个刘婆,用不着你管家。”他握紧她手,“看孩子们的脸面,委屈柳柳做我的二夫人。”
“谁稀罕呢。”柳真甩一下他手,他却攥得更紧,没有甩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加更,我真的想啊,最近又进入卡文和码字奇慢的状态,连每周日的双更都坚持不了,抱歉抱歉,只要有存稿,一定双更弥补~~
第121章 舅兄
温总督率子媳来京轰动京城, 攀附巴结者众多,其中最紧张的,莫过于镇国公荣恪。
先是在府中称病躲了几日,不上朝不进宫,连百草巷都不去,躲在书房中磨石头。
躲几日又觉不妥,跟只缩头乌龟似的,未来的岳丈和舅兄舅嫂定不喜欢,于是打发秦义去江宁会馆探听消息。
秦义回来说, 温总督自打抵京次日进宫觐见太后,就不见了踪影,所有应酬都交给温将军, 温将军焦头烂额,好在少夫人大方能干, 处处帮衬,才能应付过去。
“温总督人呢?”荣恪忙问。
“正在打听。”秦义回道, “百草巷那儿每日来的人多,有说在大相国寺见着的,也有说在琉璃塔见着的,还有的说护城河画舫上见过,说是携夫人同游, 温总督不是没带夫人吗?想来是误认了。”
“有没有说夫人什么模样?”荣恪又问。
“说是容貌甚为普通,不过身段窈窕从容笃定,气度甚为不凡。还说夫妇两个甚为亲密, 不像是老夫老妻,倒像新婚夫妇。”秦义忙道。
荣恪心下明了,知道是温总督与柳姑姑相携在京城游逛,不由一笑。
打发秦义去江宁会馆送请帖,不出所料,被温瑜拒绝,主意打到冯茂头上,让他出面相邀温瑜前往樊楼喝酒。
温瑜应邀前来,瞧见荣恪在座转身就走。
冯茂伸臂拦住了,热情笑道:“来者皆是客,请坐。”
温瑜来之前得了玉娥嘱咐,知道冯茂贵为大长公主驸马,又是四位辅政大臣之一,乃是太后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不能太过驳他的面子,虎着脸落座。
“身高腿长虎背熊腰,真乃一员猛将。比起禁军第一勇士甘雄,有过之而无不及。”冯茂竖起大拇指说着客气话,为温瑜斟满一盏酒,笑看向荣恪,“荣爷,我说的可对?”
“甘雄有勇无谋,温将军可是有勇有谋,是霍将军最为器重的大将,一营纨绔炼成劲旅,说的就是温将军。”荣恪忙跟着夸赞,脸上带着十足的诚意。
冯茂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钱文生那个小混混改头换面,春日的时候回来完婚,钱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是温将军的功劳。”
温瑜点点头,面无表情看向荣恪:“听说你与玉娥议过亲?”
“没有没有。”荣恪忙忙摆手。
“议过就是议过,还不敢认?”温雅拍一下桌子,“当时在巴州就看你不顺眼,贼眉鼠眼一小白脸。”
荣恪陪着笑脸活跃气氛,指指冯茂说道:“当朝第一小白脸在这儿,我不敢自认小白脸。”
冯茂翻个白眼落井下石:“他这个人不正经,与许多女子议过亲。到底议没议过,老实交待。”
“霍将军提过,可我何德何能,配不上玉娥嫂子,没敢答应。”荣恪斟酌着言辞,回答得小心。
温瑜和玉娥的亲事,因霍将军遭遇许多波折,尚对这个老丈人心有余悸,荣恪既提起他,温瑜没再说话,端起酒盏与冯茂喝干一盏,荣恪忙起身倒酒,温瑜歪头看着他,突然拧眉道:“不对啊,你为何叫玉娥嫂子?”
“你是他哥,他自然叫尊夫人嫂子了。”冯茂举起酒盏,“喝酒喝酒。”
“少套近乎。”温瑜嗤之以鼻,“谁是你哥?”
荣恪悻悻坐了回去。
冯茂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当朝一品的镇国公,与五品的温将军套近乎,温将军觉得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太后,这样的人,我这些日子见了很多。”温瑜又饮一盏。
“确实是因为太后,不过他与别人不一样。”荣恪想要阻拦,冯茂已脱口而出,“他不是因为功名利禄,他是因为喜欢太后。”
温瑜愣住了,歪头看一眼荣恪,站起身去抽腰间宝剑。
冯茂紧接着补了一句,“不是单相思,太后也喜欢他。二人两情相悦。温将军是他未来的舅兄,他自然是叫一声大哥。”
“我是睿宗皇帝的舅兄,怎会是他的?”温瑜宝剑出鞘。
冯茂忙道:“冷静,温将军先冷静,睿宗皇帝已去,太后才二十有三,四年后归政,温将军就忍心让太后在深宫中孤单一生?”
“自然不忍心,我已经跟玉娥说好了,将她接到巴州居住,院子都建好了。”温瑜手握剑柄瞪着荣恪。
“虽有兄嫂陪伴,太后身旁没有男人……”冯茂话说一半一个激灵,苍啷一声,温瑜拔剑在手,持剑走向荣恪,“你喜欢我妹妹?有多喜欢?”